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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虚构的犹太民族》——施罗摩·桑德现象解析 | 圣地三十年手记

张平 平行逻辑 2024-03-07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虚构的《虚构的犹太民族》

 ——施罗摩·桑德现象解析 


施罗摩·桑德的《虚构的犹太民族》在以色列、欧洲、阿拉伯国家红火过之后,终于红到了中国。某些人拿到这本之后的那种欣喜若狂不用看也能猜出来:原来犹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民族啊,原来犹太人的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所以不但以色列国没有生存的依据,犹太人也没有生存的依据。本来我们一直都想灭掉犹太人的,没想到犹太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这下我们的反以反犹立场总算是有了根据,而且还是个犹太人提供的,还是特拉维夫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天上终于开始掉馅饼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幸的是,这一切都是幻想,都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因为桑德这本书根本就不是一部学术著作。虽然他在书中征引了不少文献,给自己做了学术包装,但严肃的犹太历史学者们所撰写的多篇相关书评、论文早就揭开了这层画皮——这不过是一本贴着学术头衔的政论畅销书,它表达的不是作者的学术研究成果,而是借题发挥的政治评论;其受众的狂喜不是来自于某种历史事实,而是来自于对其政治观点的痴迷。

 

这部书最吸引反犹反以人士的地方莫过于“哈扎尔神话”。也就是宣称欧洲犹太人是皈依犹太教的哈扎尔人的后代。哈扎尔人是对公元7-9世纪统治中亚大片土地的多个突厥游牧支派的总称,零星的历史资料表明后期的哈扎尔帝国的贵族皈依了犹太教,哈扎尔帝国疆域内有犹太社区存在。现存的历史资料不足以说明这种皈依的规模究竟有多大,但即使有一定规模的犹太社区存在,任何一个严肃的学者也根本得不出整个欧洲犹太人都是哈扎尔人的后裔这样的结论,因为哈扎尔帝国灭亡后哈扎尔人究竟命运如何,今天的中亚民族中究竟谁跟哈扎尔人有比较密切的血缘关系,都是中亚史学中悬而未决的问题。连跟当地民族的关系都搞不清楚,跟远方的犹太人的关系是怎么搞清楚的的呢?答案是:根本就没搞清楚过!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哈扎尔神话”,没有一条有关哈扎尔犹太社区移民欧洲的严肃史料记载,也不存在任何考古证据支持这种传说。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桑德宣称自己做的是“人类学史学”,也就是不需要任何证据,靠“集体记忆”来构建历史。首先这种“人类学史学”有多少可靠性大可质疑,其次即便是按“人类学史学”的标准,桑德这本书也不合格,他根本没有仔细耙梳整理浩如烟海的犹太文献对自身来源的记忆,而只是抓住了一个非常枝节的次要传奇,然后用他的如簧之舌将其吹成了正史大典。



“哈扎尔神话”起源于19世纪的俄罗斯犹太社区,随后在俄罗斯和东欧犹太人中有一定的传播。但这一时期的“哈扎尔神话”都是地域性的,通常只是宣称本地(俄罗斯、克里米亚、匈牙利)的犹太人是哈扎尔人的后代。哈扎尔帝国在10世纪就已经灭亡,哈扎尔人去向不明,何以900年以后东欧的犹太人会突然跑出来认祖宗?这里边有两个原因:首先,哈扎尔人的去向问题在这一时期是个流行的话题,不仅犹太人掺合,其他民族也掺合。俄罗斯就有人认为古代罗斯民族就是哈扎尔人的后裔。其次,很多犹太人把“哈扎尔神话”看成在反犹主义暴力盛行的东欧自救的手段——如果自己的犹太社区是哈扎尔人的后代,而不是来自于以色列,那么首先杀耶稣的事儿就跟自己没关系了;其次犹太人就变成本地的原住民了,应该不再受到排外情绪的骚扰;第三大家都是哈扎尔人的后裔,歧视也就用不着了。在这方面,最突出的是克里米亚的卡拉派(只尊崇《希伯来圣经》、拒绝承认《塔木德》权威的支派)犹太人。为了在一战后土耳其民族主义跟反犹主义情绪都高涨的险恶环境中生存下来,他们正式声明自己是哈扎尔人的后代。二战期间,他们的这一立场竟然说服了恶魔希特勒,逃过了纳粹大屠杀的劫难,成为劫后克里米亚仅存的犹太社区。

 

当然,历史神话可以被犹太人用来避难,也可以被反犹反以分子用来进行攻击。当年某些英国人反对犹太复国主义,后来阿拉伯人反对联合国分治决议,都有人拿“哈扎尔神话”说事,只不过严肃的政治或学术机构对这种传奇故事都会一笑置之,不会像无知受众一样像个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实际上,在DNA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民族间血缘关系的确定已经不限于史学研究的范围,完全可以通过生物研究来确认。在这方面,“哈扎尔神话”的窘境甚至比其在历史学界被人鄙夷不屑的状态还要糟糕。所有试图给欧洲(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和哈扎尔人建立DNA联系的努力都遭遇到了彻底的失败,相反的证据却不断出现。最新一项研究是2019-2021年进行的,对罗斯托夫地区发掘出来的九具哈扎尔军事贵族尸骨的DNA研究表明,哈扎尔人是突厥人的一个分支,同时也掺杂了东亚和欧洲的某些血缘,唯独跟欧洲犹太人毫无血缘关系!顺便说一句,桑德是坚决反对做任何民族DNA研究的,他老人家特别认为任何谈论犹太民族DNA的研究者都是种族主义者,都是纳粹。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这一立场是出于真诚的意识形态信仰,而不是因为他知道DNA研究最后会戳破他的那些把戏。

 

既然如此,一位特拉维夫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历史神话?为什么要给反以反犹人士提供炮弹来攻击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


要理解这一点,需要理解以色列的“新史学”的运动。这场运动肇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与中东和平进程同步达到高潮,并在90年代中后期逐步衰微。以色列“新史学”是这一时期“后犹太复国主义”思潮的一部分,目的在于解构犹太复国主义话语,试图打造一个包括了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在内的“以色列人”身份认同。“新史学”专注于发掘以色列历次战争,特别是独立战争中以色列国各种暴力和侵犯性的行为,以此瓦解犹太复国主义的道义基础。总体来说,“新史学”对于人们多方面深入理解现代以色列国的历史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的,对以色列国的进步与发展的也是有益的——对自己国家现代历史的批判性反思是一个国家进步和发展的重要动力来源。一个不会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国家只会固步自封,不可能有前进的希望。不过在“新史学”的政治目标与研究结果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新史学家们希望通过他们的研究让以色列公众了解巴勒斯坦人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的史实,加深对巴勒斯坦人的理解和同情,但他们所叙述出来的历史却往往让人越读越觉得以色列国别无选择——越是想讲述以色列国的暴行,越是暴露出阿拉伯人的残暴,最后的结论只能是以巴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没有共存的可能性。这一点到后来连新历史学家自己也承认无奈——他们都是严肃的学者,进行了严肃的研究,不能隐瞒史实或者撒谎,而真实的历史一旦叙述出来,正常头脑的人都会明白以色列别无选择的处境。


正因为如此,新史学在80年代曾经红极一时,每本书出来的时候都会在以色列造成洛阳纸贵般的轰动,毕竟听听丑闻吃个瓜是人人都感兴趣的事情。但随着上述矛盾的逐渐显现,对新史学的关注逐步趋于平淡,新史学也渐渐进入困境。

 


桑德的“虚构”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炉的。桑德试图攻击犹太民族和以色列国的根本问题,而不是像其他新史学家一样研究具体时期的具体问题;他对史实毫无兴趣,只是借古讽今地表达自己反犹太复国主义的政治观点;他对学术方法毫无兴趣,更喜欢用煽情的散文寻找反犹反以者们的共识。结果《虚构的犹太民族》没能拯救新史学,反而成为“新史学”的最后一部流行作品。没有人对不尊重历史事实的“史学”有真正的兴趣,新史学也就此走上穷途末路。从“发现真实历史”的初衷到“虚构历史”的绝望,新史学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而正是桑德敲响了新史学的丧钟!

 

桑德的错误不仅是事实上的,同时也是理论上的。比如他宣称犹太人是二十世纪才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民族,以此来证明犹太人不是一个民族。然而“民族”本来就是一个现代政治概念,世界上在二十世纪以前用“民族”这个概念来定义自己的人群寥寥无几。至于“虚构”一说,本来也就是无稽之谈。用现代政治概念去定义古老的人群,没有想象力是不可能发生的。所谓的“民族”本质上都是想象的共同体,无一例外!

 

桑德的错误更是逻辑上的:如果因为犹太人不是圣地希伯来人的后裔,所以现代以色列国就没有建国的资格的话,那么如果犹太人被证明是出自以色列的人群,是不是现代以色列国的建立就无可置疑了?要知道,证明现代犹太人是古希伯来人后裔的证据比“哈扎尔神话”的材料不知道要多出多少倍。真要较起真来,“哈扎尔神话”是不堪一击的!


张平 2023年11月19日星期日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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