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帆: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我今年(2019年)绕了地球飞了五圈!”
封面拍摄结束后,导演郭帆给我看了他的飞行记录,密密麻麻的行程像是一张无序的网,勾勒出一个无暇自顾的导演,和他的爆火之年。
2019年2月5日,《流浪地球》上映,这部根据刘慈欣同名小说改编的中国科幻电影,因其叙事结构的宏大硬核与主基调父子感情的柔软陈述,打动了中国这片科幻类型片长久干涸的土地,最终票房成绩锁定在46.86亿,位列中国影史第三名。
原著作者刘慈欣曾评价说,“很难相信,这是我们国家第一次拍的大成本科幻片。我可以说,中国科幻元年真的到了。”
赞誉、奖项、代言、活动邀约、论坛分享、业界座谈……2019年的《流浪地球》映后阶段,人群与声浪纷至沓来。
而郭帆像是身处于暴风眼中的干净地界,他尽力维持着常规的工作习惯,以寻求一份自省式的创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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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们不就是那只蚯蚓吗?”
封面拍摄现场,他在约定时间内坐定在化妆桌前,认真聆听摄影师和造型师的细节沟通。在被询问要不要坐进装了水的浴缸里来几张时,他提议换个景别。此时是北京的初冬,雾霭弥漫与空气质量无关,它预示着一场雪可能会在谈话的瞬间不被注意的落下。
他状态松弛,不一会儿便完成了几套衣服的镜头记录。拍摄结束后,他指着电脑上那几张大笑着的照片对身后的人说,这几张好。还专门嘱咐了摄影师,千万别给他修的太过,一定要保留皱纹。
我问:“是不需要美好吗?”
他回答说,“不,需要美好,不需要完美。”看他这么游刃有余,我好奇电影拍摄现场的他是什么脾性。
2014年,中影集团开始为握在手中多年的三部短篇小说《流浪地球》、《超新星纪元》、《微纪元》进行电影开发。当时有青春片《同桌的你》、漫改真人电影《李献计历险记》傍身的郭帆恰好在中影做过一次工作交流,双方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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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电影上映前的四年多时间里,由于科幻题材的技术难度与工序问题,《流浪地球》剧组经历了预算匮乏、摄制停摆、拍摄延期、核心演员不到位等各式各样的难题。这对首次掌镜科幻大片的郭帆来说是个需要不断攻克的关卡,整个剧组都等着他来振奋军心。
但在郭帆的回忆中,现场气氛还不错,“情绪控制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流浪地球》美术总监郜昂对一件事记忆犹新。电影中有一处场景要呈现苏拉威西控制中心大厅,由于时间紧张物料准备不充足,搭建并未按期完成。“要拍了,导演已经在现场了,我的景还没做完。”熟悉电影工序的人都知道,这可以称得上是一次美术组准备工作不到位的摄制事故。
郜昂当下有些慌,出乎意料的是,导演现场想了很多办法,怎么用布去遮,怎么用特效来处理。“出现危机的时候并不是责备,他用特别巧妙的方式化解了问题,反而是我的情绪不太稳定。”
郜昂加入《流浪地球》剧组时只有27岁,当时的他经验不多,只深度参与过同样是科幻题材的《三体》。俩人第一次碰面没聊别的,十几分钟的时间里,郜昂把自己在《三体》遇到的问题都说了一遍,科幻类型对所有人都是个鲜儿,他的团队那为数不多的实战经验就成了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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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期筹备与拍摄中,他们整天呆在一起。“脑子没有任何别的事儿,所有美术组的人都在导演的工作室,也没怎么休息,因为做不完。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大家都特别努力,很少有杂事的干扰,‘流浪地球’这四个字就贯穿了这几年。”
《流浪地球》制片人龚格尔同样是一位被郭帆带出了圈的年轻人。龚格尔做过演员、歌手,可从未涉足过电影制片体系。郭帆找到他,希望他担任电影的制片人和编剧。随后,俩人开始过剧本,一起闷着头搞创作。
“当我和郭帆共同摸索影片全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烈共鸣。这种共鸣在之后的日子里从未间断。于是和郭帆合作便成为了一件特别心里踏实的事。”龚格尔回忆说,“这四年的经历我终生难忘。如果说对我个人最深刻的事,一定是郭帆将我推上制片人的岗位。”
听下来,郭帆似乎是个能量感很足的人。这对人的要求很高,尤其是在开启一片鲜少踏足的领域且能赢得业界赞誉的时候,他需要让自己不舒服吗?
“其实我们很难定义什么是舒服,什么是不舒服。有些东西,你需要顾全整个团队或者整个局势的情况。”
说到定义,我追问:“现在要求一个相对成熟的人格来定义自己或他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他说,“定义其实是一件特别难的事儿,你提出这个问题时我脑海中出现两个方向,一个是作为人的视角,一个是跳出人的视角。比如一些小说基本上是以人的视角出发,但其实很多时候,这个世界未必遵循人的视角。我们以人的视角会定义这是天亮或者天黑,那打个比方,如果是蚯蚓的视角呢?一只蚯蚓钻来钻去,它没有眼睛,它的世界只有干的、硬的、软的、湿的。你问蚯蚓,什么是看见?什么是颜色?那蚯蚓疯了。如果面对更高纬度的文明和生物,我们不就是那只蚯蚓吗?定义的关键在于视角。”
02
“好多片子我看100遍以上!”
2014年,郭帆执导的电影《同桌的你》以1500万的成本撬下4.56亿票房,他也因为此片的市场效应入选电影总局的年轻导演海外交流计划,和宁浩、陈思诚、路阳、肖央等几位导演一起,前往好莱坞培训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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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让郭帆下决心建立一个电影工序的标准、范本,还是要落在《流浪地球》剧组实际操作后的应激反应。
“你看《流浪地球》有一部分镜头是接近好莱坞观感的,好莱坞成熟的电影工业系统,使得他们拍这一类的镜头相对简单,但我们要有同样效果却要付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努力,因为我们的电影工业太薄弱,主要靠人来解决。”郭帆提到《流浪地球》的一个镜头,太空站有一个场景,要求一百个屏幕要有一百个动态画面,那这一百个屏幕怎么同步控制它们开和关?要如何同时串联?
好莱坞有专业的UI团队专门解决电影的现场视觉系统,可是郭帆面对的却是整个产业链的技术空缺,最终的解决方案只能是用“人海战术”。“我们为了能同步,几乎每个屏幕背后都有一个控制的笔记本电脑,每个电脑边站着一个人,这一个场景下来,近百人在那儿控制,但在好莱坞可能一两个人就完成了。当时不知道怎么做,没有流程、方式、方法,我们从电视台找的栏目包装团队,生生改成那样的。”
在《流浪地球》美术总监郜昂的陈述中,电影开篇段落是一个由小到大,由熟悉到未知奇观的展示过程。电影从男主角刘启的个人宿舍与妹妹朵朵的中学课堂开始,逐步描绘了地下城的生活类街道,王府井广场,地下黑市等公共区域,再到出地表前的安检通道,巨大的军队整备仓库,直至重型运载电梯将观众从地下世界拉到地表的冰封环境,再到地球发动机出现并升至太空,这一系列的环境展示,既交代了故事背景,又展现了视觉奇观。“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从地下到地表越来越大,但是从地表到太空,又变得越来越小,这种对比很有意思。”
当人类长时期处于非常规生存环境(如影片中人类移居地下城,地表温度降至零下100摄氏度)时,生活方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如何展现给观众变的尤为重要,所以在地下城的样貌中隐含了大量《流浪地球》的世界观描绘。郜昂介绍了影片中地下城的一处商业街,这条街上有很多有趣的店铺,例如培养皿养殖蔬菜的蔬菜店、“流浪地球计划”纪念品商店,政府春节配发衣物的补给站点,地下居民长期无日光环境生存的心理咨询所,甚至有专门经营蚯蚓的食品店铺,而符合地下养殖环境的蚯蚓凭借其自身高蛋白的特性,更是成为了地下城居民的主要食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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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昂提到影片中的重型运载车,它的方向盘被设计成了球形,郭帆导演希望每次车辆启动时,方向球可以有一个自动校准的物理动作,以展示它的特殊性。电影中我们会看到刘启第一次启动运载车时,方向球是自动弹出并左右旋转自校准,两侧的手部控制器也是自动前后滑动校准的。这看似简单的几个机械运动,由于团队当时的制作经验不够,在处理材料与配重,阻尼大小和电机驱动力等问题时,都未达预期。导致在拍摄时,这个方向球是不稳定的,运动时会有抖动,视觉上重量感较弱,运动姿态也并不完美。
包括影片太空站中出现的MOSS机器人,在移动和旋转时都会有一些抖动和卡顿的现象,导致视觉上的真实度不够。郜昂后来请教了机械及编程的专业人士,他们认为这些技术上不难解决,只是当时没有用对正确的方法。
另一个细节是,《流浪地球》上映后引起现象级的市场反应,身边有朋友向郭帆提议做一个电影相关的展览,把近万件的道具分门别类展出。“一去道具库一看,衣服都快烂掉了,好几件的零件拼不出一个整套的衣服。你再看《哈利·波特》剧组,人家连魔法棍儿都有详细的命名规则和编号。”郭帆痛心疾首,在他眼中,剧本创作、立项建组、拍摄制作、后期效果、市场宣发等等,电影的整个产业链条上,有无数个细节需要去考量、审视并建立标准。
郭帆行动的很快。他最近的精力主要顾着两件事:一是筹备《流浪地球2》的准备工作,包括剧本创作、市场调研等;二是跟北京电影学院一同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将启动一次全电影行业的口述资料汇总,梳理并总结中国电影工业的流程标准。
“我们会聘用很多人,来采访业内的创作者,包括导演、摄影师、美术、特效等几乎全部岗位,采访他们实际拍摄的经验,去谈对工业化的理解和教训,记录下来,梳理出共性和特例,根据节点按季度或者半年制来总结发布,确立标准。”郭帆说这个标准会很详尽,“比如说剧本一页大概多少字?字号是多少?行间距是多大?格式是什么?场号怎么编写?要用什么样的文字去描绘动作,什么样的文字描绘对白?这些都没有标准,需要一步一步去建立。”
这套成体系的工业电影制作标准将全部免费发布,出口有两个,一是落地为高校教材,直接应用于电影高等教育体系中;一是制作成软件,供摄制剧组来直接使用,并在实践中不断的升级迭代。
在郭帆看来,好莱坞的电影工业基础建设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而我国的像是在土路上骑自行车。“先把路修好,再换交通工具,再磨练开车技术,五年可能只是一个起步、一个框架,细节太多了。”
在电影创作上,郭帆也自有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
“好多片子我看100遍以上,比如《黑客帝国》、《世界末日》和《星际穿越》之类的。”
他说自己看电影已经感受不到观众的乐趣。“像上解剖课一样,拆开来看。这一遍只看光线,真实的,虚拟的,哪些是实拍的,哪些是后期加进去的。下一遍再看道具细节,有时候单独看抠像效果,反反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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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他们公司组织团建,玩了一个恐怖VR游戏,他在鬼屋里拆解。像看恐怖电影似的,分析某个骇人的环节用了什么音效,“类似于某种大脑的肌肉记忆或者说条件反射。” 以至于,恐怖游戏不再恐怖,变得像工作。
最近一部让郭帆看了一百多遍的电影是《复仇者联盟4》,也上了他的2019年年度推荐影片。这样一部看上去似乎剧情、逻辑并不复杂的英雄人物大片,被郭帆视作好莱坞电影工业化的巅峰之作,“那个片子以我们现在的电影工业体系,根本拍不出来”。
相比好莱坞成熟的电影工业与制作工艺,中国科幻电影的拍摄制作只是起步阶段。双方之间存在的技术与资源鸿沟要用实力追赶外,郭帆还想通过对情感表达的琢磨与观众共情心理的把握来弥补一二。
郭帆提到《流浪地球2》,“电影核心就在情感,不在特效,情感找对那才是有意义的。其实我们能选择的情感很少,亲情、友情、爱情,就这三种,没了。”
前段时间,《流浪地球》的调研结果出来了,听完调研组的分析后,郭帆被人打趣的问:“还想拍《地球2》吗?”回忆起这件事,郭帆也笑了,他说:“观众的预期很高,我们尽量把第一部做的不好的地方调整好。(但)有时候我也在思考,为什么要做《地球2》呢?”
制片人龚格尔也描述了同样的压力,“说实话,拍摄《流浪地球》续集实际上是所有选项中,对我们挑战最大的一个。但我们跟观众一样,对地球2500年的旅程充满期待,所以不论挑战多大,还是要迎难而上。”
说笑归说笑,事儿还是要做。采访接近尾声,郭帆希望新一年能“静心安心以及归零”,这个在旁人眼中像是长在工作室里的人,在尽力让自己保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去完成创作。
他认为,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撰文 晨夕
摄影 隋建博
造型 COKE HO
编辑 魏雅晴
妆发 丰玮(ON TIME)
制片 Xuefan Zhang
服装助理 武小琦、丁冬雪
灯光助理 张振(隋建博)、刘信堂(上德大象)
编排 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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