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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中国救援队,我重返地震后的叙利亚

这里是 WSJ中文版 2023-07-23


地震现场附近的危楼仍然有人居住。


一个月前,在贝鲁特写下叙利亚之行的故事,说着“我会回来的,我在阿勒颇有家人”时,我没想到一切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2023 年 2 月 5 日,中国的元宵节,身在伊拉克库尔德地区首都埃尓比勒的我正在准备一场期待已久的田野调查。当天晚上,我只匆匆与当地的中国朋友告了别,在暖气中早早睡去。次日凌晨,睡得正香的我,不知怎么被一阵噪音吵醒。噪音时而像是铁具敲击的声音,时而像是木头嘎吱作响。我在心里默默吐槽:“怎么大晚上的还有人做木工呢?” 


6 点出发之前,我刷了一下朋友圈,发现住在黎巴嫩、伊拉克等国的朋友纷纷发出了地震相关的动态,并表示震感明显。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昨晚的噪音是因为地震。


起初,我并没把这场地震当回事,继续着自己的旅行计划。我还问了问前来接车的司机,“你昨晚感受到地震了吗?”司机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天还没亮,整个埃尓比勒仍笼罩在睡意之中,路上偶有灯火,显得宁静祥和。我们的车缓缓向北行驶,平原逐渐被山地取代。太阳跃上山头,叫醒沿途的城市村庄。对于在伊拉克北部生活的人来说,这似乎也只是平常的一天。


司机把我送到了检票大厅。我抬头望向大厅里的电视,里面正在用库尔德语播报关于土耳其叙利亚地震的新闻。与此同时,手机里的中文媒体也在不断发布地震的最新动态。随着新闻的逐渐增多,我也被迫面对现实。


“2023 年 2 月 6 日凌晨,土耳其东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地区发生 7.8 级地震,对叙利亚西北部影响严重,受灾人员主要集中在拉塔基亚省、阿勒颇省、哈马省和塔尔图斯省……”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我发疯似的给每一个在阿勒颇与拉塔基亚的朋友发消息,但我发出的所有消息在 WhatsApp 里的显示都只有一个勾:消息已经发出,但对方尚未接收。



阿勒颇老城街景。


等待的过程显得异常艰难,我每隔几秒就点亮手机屏幕,只为收到身在叙利亚的朋友们的回复。我知道叙利亚的供电很糟糕,这一个月也不可能有什么特别多改善,我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只是因为没电了,有电了他们就会给我回消息的。”


第一个回我消息的是阿勒颇剧院舞蹈团的亚美尼亚小姐姐:“我们都好,就是家里的东西都碎了,这个城市死伤惨重。”她给我发来地震现场的照片,我脊背发凉,想到住在尚未修复的阿勒颇古城的 Abeer 一家。他们的房子经历了百年风霜与持续的战争,不知道能否撑过这次强烈的振动。


我不断收到朋友们的回复,告诉我他们都平安无事。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终于收到了 Abeer 的消息:“一家人都好,房子没什么问题,但 Oscar 的院子塌了,它被吓坏了,也没法下楼了。” Oscar 是家里的狗,一直以来住在院子的二楼,通过楼梯上上下下。Abeer 给我发来照片,院子里巨石零落,Oscar 平时上下的楼梯只剩残垣断壁,它再也无法下楼。她问起我身在何处,我告诉她我此行的目的地,她叮嘱我:“小心,照顾好自己。”



在目的地安顿下来后,我开始密切关注叙利亚地震的情况。我有过一些公益组织实习、工作经验,对国内公益组织与救援团体相对熟悉。询问过前同事与朋友后,我被告知,有几支中国的救援队想要进入叙利亚进行援助。我想到,在经济制裁的背景下,叙利亚国内的物资或许会有些紧缺,直飞叙利亚各机场的航班也十分稀少,进入叙利亚最便捷的方式是从邻国黎巴嫩陆路入境。如果国内救援队选择这种方式入境,或许可以同时携带物资。


我即刻联系了在公益组织工作的朋友,确定这一想法的可实施性。当得到肯定回复后,我又与在黎巴嫩生活、工作的华人朋友进行了交流,让他们帮忙在首都贝鲁特购买物资。好朋友兜兜在贝鲁特常年定居,热心当地难民公益。叙利亚地震后,她也急切地想为灾区做些什么,听了我的提案立刻张罗起来。


此时我突然萌生了随救援队再次回到阿勒颇的念头。然而,意大利记者洛蕾塔·拿波里奥尼在《人贩:难民危机中的罪恶生意》中的叮咛总会时常在我的脑中回响:“在这世界的某些地方,‘行善’是有风险的。我并无意打击一颗践行光荣使命的心,但我有必要告诫人们要安全地、正确地做这些事情。‘在不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去帮助别人’,这才是我们审视善行的正确方向。”


作为一个没有接受过任何救援培训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给救援队带来麻烦。但因为我的阿语还算过关,又刚从阿勒颇回来,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在这一点上,我或许能帮上一些忙。于是,我提出了和蓝天救援队一起前往叙利亚的请求,并得到了接受。我订好从所在地前往贝鲁特的车与航班,一个人整理好行李再度出发。


向塔尔图斯红新月会捐赠物资。



在兜兜和其他华人的帮助下,我们在贝鲁特购入了 6000 多包卫生巾、400 多条毛毯、200 袋儿童纸尿裤、200 袋成人纸尿裤等物资。收纳第一批物资时,我们发现现有的小货车装不下已经购买的物资,临时决定再租一辆大一些的货车。小货车将会全程跟着救援队行动,大货车则在阿勒颇放下物资便离开。我们和司机商量了价格,小货车 150 美元一天,大货车 500 美元当天往返贝鲁特与阿勒颇。然而,先租的小货车司机听说了大货车的开价之后耍起了脾气,硬是要我们给他加钱。帮忙租车的华人朋友小杨急得头昏脑胀,尝试和他讲道理,但却怎么也拗不过想多赚钱的阿拉伯人。我们被迫退了一步,却没想到这只是和阿拉伯司机讨价还价的开始。


在救援队装车时,一辆黑色轿车在我们的身旁停下,车上的阿拉伯女人摇下车窗,用英语问:“这些物资是捐给叙利亚的吗?”我们点点头,她接着问:“我可以捐款吗?”她没问我们来自哪里,也没问我们为谁工作,直接从包里拿出了 100 美元交给我们。我们面面相觑,让购买物资的兜兜收下了钱。后面有车在按喇叭催促,她着急准备离开,我们还是让她留下了联系方式。一种奇怪的信任和感动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我和身边的朋友都热泪盈眶,强忍着快要掉下来的眼泪,目送她离开。



准备充分后,救援队带着一辆巴士与两辆货车北上,奔赴叙利亚。出发时已近黄昏,巴士顺着沿海公路行驶,太阳收起了往常的锐气,好像溏心蛋黄破开的刹那,将温热的橙红流进蔚蓝的大海。夜幕渐渐降临,我们离边境也越来越近。车在关口处停了下来,队员们排队加盖出境章。


黎巴嫩出关口的工作人员接过第一个队员的护照,看了一眼:“Ma Biao?Biao Ma?”把他的名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无助地看着我:“到底哪个是姓哪个是名啊?”队员们哄堂大笑,我笑着解释道:“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姓在前面,名在后面。”工作人员又盯着签证看了好一会,终于恍然大悟,开始往电脑输入信息。听说我们是救援队的人员,一切都变得十分顺利。


救援队在贝鲁特装车。


刚解决完每个队员出境的问题,队长突然又告诉我货车出现了问题。小货车司机是叙利亚人,他的黎巴嫩居留证过期了,如果和我们一起过境前往叙利亚,他将无法再次回到黎巴嫩。迫于无奈,必须由我们的队员自行驾驶这辆货车进入叙利亚。小货车司机拍着小杨的肩膀:“兄弟,我们不止是朋友,我把你当兄弟,你平心而论,你应该给我多少钱?”这是典型的要钱话术,我仿佛感受到小杨的脊背一凉,替蓝天救援队的腰包捏了一把汗。最后,小杨跟他商量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合适价格,并向他承诺一切货车的损伤都由我们负责,司机小哥才跟着小杨一起悻悻离去。


更令人恼火的是另一位司机的反应。他对我们说,他必须要在晚上 0 点之前从阿勒颇返回,如果超过 0 点,就要算双倍的价格 1000 美金。面对司机突如其来的狮子大开口,所有人都很愤怒,甚至连黎巴嫩海关的工作人员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给黎巴嫩人丢脸。然而,面对来自各方的控诉,大货车司机显得毫不在意,只是伸出一只手,大拇指搭在食指与中指间搓动,表明他只想要钱。队长当机立断,对他说:“你可以十二点前回去,你现在过了叙利亚边境就直接卸货。”


于是,我和另一名队员押着大货车往叙利亚边境走去,队长和其他队员随后跟着巴士过境。夜已深,寒霜覆盖了整个检查站,湿润的冷气钻过衣服,驻留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每个下车登记的队员都冷得瑟瑟发抖,希望可以快速结束这些程序,回到温暖的大巴之上。



在叙利亚这头的边境线上,当地的联络人 Zohair 与当地慈善机构红新月会的工作人员早已在等待我们的到来。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说阿语,所有人都只能向我表达他们的诉求,要求我帮他们翻译。Zohair、红新月会的工作人员、边防警察、司机等五六个阿拉伯男人围着我,不停地叫嚷着我的名字:“茉莉……茉莉……”我仿佛面对着五六个发动机,每一个都在向我输出强大的功率,不在乎我的引擎会不会发生爆炸。后来,离开叙利亚后,我和朋友们开玩笑说,我感觉自已经“茉莉 PTSD”了,再听到人喊这个名字,我可能都会随时崩溃。


我向边境上等待的人解释了大货车的情况,但 Zohair 不管不顾地将我与队长带往了入境点的领导办公室。办公室所在的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十分简陋,一层的保卫室有些漏风,门卫裹着毯子,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但却冷得不愿出门与我们打声招呼。然而,位于二层的领导办公室却有着精美的装潢:地上铺着红色的编织地毯;两张皮沙发一尘不染,垂直排开;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正在运行的空调,款式颇新,空调的正中赫然亮着一个数字“30”;领导的木质办公桌位于房间中心,桌上放着一块闪亮的金色名牌。


看到我们进门,领导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十分高大,身高超过 1.9 米,穿着体面的墨绿色西装,金发碧眼,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领导缓缓开口,提都没提我们带来的物资,直奔主题:“现在进行地震救灾已经太晚了,你们晚来了五天,但是你们愿意直接把这些设备捐给我们,并给我们提供技术培训吗?这样下次我们再发生类似情况,就能够有条件及时开展工作。”


队员使用电磁波生命雷达检测生命迹象。


我将领导的意思翻译给队长,又将队长的回答转述给他们:“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至少让我们尝试之后再捐赠物资,我们确实是有些设备可以捐赠的,不然空运回去也要再花不少钱,不如捐了。”


领导听了回答,马上开始询问哪些设备。队长提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装备,对方摇了摇头,表示这些在叙利亚都能获得。队长直截了当地和我说:“你就问问他们想要啥吧!”领导和 Zohair 听了我的翻译,指了指清单上的雷达生命探测仪和视频生命探测仪。“还挺会挑,”队长感叹道,“你告诉他们这些仪器需要和总部打报告才可以决定。”


领导立刻追问:“什么时候可以打报告?现在可以吗?明天可以决定吗?”我说:“现在是中国的凌晨,大家都睡觉了,没办法打报告,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听完我的回复,领导又开始重复前面那番说辞,我几次尝试打断他都失败了。一天的旅程已经让我感到十分疲惫,心里渴望拿胶带把领导的嘴封上。Zohair 或许看出了我的不满,帮我解了围,并对我说:“今天晚上,由塔尔图斯市政府免费为你们提供住宿,你们今晚就住在这,明天再启程去阿勒颇。”说完后,他将我们带回了停车的地方。


“我们需要从这辆车上卸货”,我再次向 Zohair 强调。“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开到塔尔图斯再卸货吗?” Zohair 很疑惑。我和他解释了司机大开口要 1000 美金的事情,司机在一旁猛猛点头,强调他就是需要这个价格。Zohair 听后比我还激动:“小伙子们!马上卸货!”大家迅速地忙碌起来,把这些物资往不同的小车里塞。与此同时,司机下车找我要钱,我让队员只给他一半的钱。司机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理论:“你说好了 500 美元,你要说话算话。”我据理力争:“你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不可能给你全款的。”我说完话扭头就走,司机上来拉扯我,不让我上巴士,我让队员再给了他 50 美元,他还在不依不饶。我的个子不大,音色比较尖,我故意拉高了嗓门,尖声仿佛能刺破叙利亚边境的夜空。


此时,叙利亚海关的工作人员突然上前,把司机拖走,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过了一会儿,另一名边防警察前来告诉我事情解决了:“我们扣了他的驾驶证和出入境证明,如果他继续骚扰你们,我们就不会把证件还给他。”我突然觉得,叙利亚的寒夜不那么冷了。


队员从大货车上卸货装进红新月会的物资车里。


后来,救援队的李哥问我:“你吵架那会,有没有觉得你的背后有一股力量强烈地支撑着你?看到你一小姑娘和那司机吵架,司机离你越来越近,队长都急眼了,差点就要冲上去和人打架了!多亏我在后面拉住他……”我笑嘻嘻地看着队长,回应道:“别担心,我那会是故意那么吵架的,有时候对付这种不依不饶的,就得强势些。”



又经历了很长的行政流程,车队终于可以重新出发了。驾驶员们被迫把自己从昏昏欲睡的情绪中拉出来,跟着红新月会的车往酒店的方向驶去。我和两个有货车驾驶经验的队员上了小货车上,开车的队员刚接手这辆车,不太熟悉,摸索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顺利起来。Zohair 问我:“他是不是不会开车?”我说:“没事的,只是刚开始不习惯而已。” Zohair 摇摇头,用两根手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我亲眼看着,我觉得他不会。”


没想到 Zohair 的一句话却一语成谶。小货车开着开着,突然加不上速,任凭驾驶员怎么换挡、加油门都无济于事。货车的离合器发出轰鸣声,一股烧焦的味道在整条路上弥漫开来,队长从对讲机对小货车驾驶员发出警告,要求他注意离合片的状况。小货车驾驶员失去了对车的控制,要求下车检查——小货车的离合片彻底烧坏了。当地人把我们全赶上了巴士,让红新月会的工作人员帮忙把货车拉回他们的仓库。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我们明明是来救援的,却给当地人带来了新的麻烦。


救援队刚入境后落脚的酒店餐厅里看到的风景。


Zohair 带我们来到了“蓝色港湾”酒店,给我们每个人安排了房间。除了我们以外,酒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打开房间的门、看到里面的陈设,我愣住了:在这个不算大的单人间里,一切洁净如新,充足的电力与带有制热功能的空调,这一切都让我产生一种矛盾的错觉——这里不是叙利亚,我是来度假的,不是来救援的。但因旅途的劳累与一路的“唇枪舌战”,困意瞬间席卷了我。队长通知了次日的集合时间,我看了看表,我们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


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不想起床的意愿。酒店工作人员正在为我们准备免费的早餐,经理略带歉意的告诉我:“我们这里很久没人住了,因此所有的食材都是刚才去现买的,所以可能需要你们再等一会才能吃上早餐。”我对他表示没有关系,和其他队员一起前往餐厅等待。



推开餐厅门的一瞬间,我又愣住了。前一晚入住的时候,邻近的区域没有灯光,加之旅途带来的疲倦,让我没有好好观察周遭的环境。此刻我才发现,这是一家滨海酒店,餐厅的落地窗盛下了晴朗的天空、湛蓝的海水与柔软的沙滩,仿佛被相框裱起的风景画。在被战争与自然灾害侵蚀的国度,却仍存在着这样的角落,平静、祥和而安适。我多希望当时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被困于废墟的叙利亚人民。


用过早餐之后,我们驱车赶往塔尔图斯红新月会总部,检修我们的小货车,并将携带的一部分物资捐给红新月会。一切准备完毕,我们在叙利亚军队车辆的指引下,带着设备与物资前赴阿勒颇。



一路上,我联系当地便宜的旅馆、安排队员们的住宿,同时不断接听来自政府、军方、国际组织等各方的沟通电话。我突然意识到,国际救援中最复杂的事情往往不是救援本身,而是处理各种各样繁琐的手续、应付来自各方的“问候”。


当我处理好各种沟通问题,终于闲下来一些时,身旁的队员李哥问我:“你整天在这些危险的地方跑,紧急救援相关知识学过吗?”我说:“没有,得让队长给我培训培训。”队长插话道:“首先就是别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李哥赶忙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让你别过来!”说完我们都笑了起来。


天色渐渐变暗,路边偶尔出现几点零星的灯火。司机告诉我们,距离阿勒颇大概还有 3 千米。我拨通了 Abeer 的电话,心情既紧张又欢喜。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舒了一口气:“Abeer,我跟着救援队回阿勒颇了,今晚就能到。救援队住在 XXX 旅馆里,那里离家里近不近?” Rama 在一旁插话:“可近了,走路才不到十分钟。”“那我晚上回家住,”我答道。Abeer 说:“我真的好高兴听说你要回来,你照顾好自己,我们一会见。”挂掉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把脸别向窗外,不想其他队员看到我的窘态。


车先开过阿勒颇新城,那儿灯火通明,夜市喧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车上的队员们纷纷议论:“这就是阿勒颇吗?这也不像是新闻里报道得那么惨啊?”队员们下榻的旅馆位于老城之中,随着巴士逐渐驶向老城的街道,新闻中那些破败的景象映入眼帘。我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这些残垣断壁是战争的见证,还是地震的结果。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上次来的时候这些废墟已经存在,但被清扫在路边的落石却在强调地震的威力。


队长在检视第二个现场。


到了旅馆安顿好其他队员,我和队长、李哥来不及吃饭,马上赶赴与阿勒颇当地应急管理局负责人 Saed 的会面,不想耽误太多时间。Saed 本来带了一位英语翻译,没想到我竟然会阿语,解决了他与救援队之间沟通的问题。我们安排了次日的救援工作,了解了受灾地点的具体情况,并确认了捐赠物资的存放方式。


我们回到旅馆,Abeer 答应来这里接我回家。我站在旅馆楼下的幽暗里,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光与人影。有两个人影越来越近,我隐隐感觉那就是她们。五十米开外,我便叫嚷起来:“Abeer!Abeer!”却不见那两个人影有任何的回应。但我坚持认为那两个人影就是她们,继续叫嚷着。人影越来越近,她们听见了我的呼喊,高兴地和我招手,小跑着向我冲来。Abeer 和 Hoda 撞进我的怀里,我拥抱住她们,好一会都没有松开。“你看,我遵守了承诺,我回来了,”我说。“真好,我们都平安,” Abeer 说。



她俩再次带我走进那条幽深黑暗的巷子时,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我的全身蔓延开来。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再次回到这里的场景,但真正置身于此时还是感觉难以置信。Hoda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就好像她第一次来接我回家一样。这一次,路上没有警察,我却对这种黑暗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黑暗的中心是家。我走在石板路上,脚下的平稳让我有点不可思议。Abeer 说:“你还记得上个月你来的时候,工人们每天早晨都在这条路上铺路吗?这个月他们也一直在工作,哪怕地震了他们也还在重建。你瞧,他们这个月取得了多大的进展呀!”重建的石板路质量颇佳,丝毫没有因地震的冲击损坏。但路边尚未重新修缮的房子就遭了殃,落石布满着房子的里里外外。


阿勒颇老城努力铺路的工人与铺好的路。


到家时,Rama 已经睡了,Baba 也昏昏欲睡。我打开水龙头的水准备洗漱,发现流出的水竟是热的。我又想起了 Rama 和我关于冷水的对话,这是她为了我来而特地烧的水吗?Abeer 打开 Baba 的房门探了探头,Baba 训斥道:“别闹了,快帮我把灯关了吧,我要睡觉了!”我也跟着探头,喊了一声:“恶棍(شرير)!” Baba 从梦中惊醒:“茉莉!你这个小恶棍(شريرة)!”我冲上前,紧紧抱住他,抱了很久很久。这一次,他没有“打”我,而是在我的肩头低语:“我们都好想你。”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时,房间里的其他人还在沉睡。Daad 跑进房间来找 Hoda,她看到了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问:“你还好吗?”她在我怀里点点头:“就是地震的时候,有点害怕。”她邀请我进入她与母亲(Mama)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里。Daad 与 Mama 是虔诚的穆斯林,很注意保持自己与陌生男性之间的距离。或许此前因为同伴晓宇是男性,我们一直被她们拒之门外。


她们的房间不大,里面没有床,只有两个床垫与残破的地毯。Mama 正在房间里整理一张张阿拉伯大饼,确保大饼的可食用性。大饼是叙利亚乃至整个中东最重要的主食,是他们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食物。对于食物短缺的叙利亚来说,这些大饼也帮助当地家庭撑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冬。Mama 见到我后,也紧紧地拥抱了我,我突然觉得,自己终于和全家人都有了联结。


“我们真的很害怕,” Mama 说:“地震的时候,这整个房间都在震动,所有的东西都掉了下来。你看我们的房间……”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处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或许现在还可以住人,但如果经历下一次强烈的震动,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听说我是和救援队一同前来时,Mama 摇了摇头:“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不可能有人活着了。”她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没什么,在叙利亚,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死亡。”她说这些话时,既不悲伤,也不害怕,就像是稀松平常的对话。这时,我偶然瞥见 Daad 的锁屏背景,一个卷发的小男孩,看起来年龄不大。Daad 注意到我的眼神:“这是 Mohammad,在战争中去世的那个弟弟。” Mohammad 去世的时候是 2016 年,七年过去了,Daad 的手机背景仍然是弟弟。这里的人或许习惯了死亡,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却始终在他们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这时,Hoda 醒了,她走进了我们所在的房间。她手上拿着针和线,正在进行编织:“我要给你编一个小袋子。” Daad 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 Hoda 的新作品,是一只神态窘迫的小兔子,十分可爱。我很高兴,因为 Hoda 即使在焦灼的日子里,也没有停止坚持创作。


Hoda 的新作品小兔子。


大家都起床了,Baba 在楼下生火取暖,我们围着火站在一起。Baba 喜欢火,他说,“火焰是冬天的水果。”他向我示意 Oscar 所在的院子,我终于亲眼看见残破的楼梯与散落的石块。Oscar 站在二楼,呆呆地望着楼下的乱石,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它看到有人进入院子,止不住地开始狂吠,好像在求救,又好像在恐吓。“ Baba 想把 Oscar 救下来,” Abeer 说。“或许我之后可以问问救援队有没有办法,等他们结束救援任务的时候,”我对她说。Abeer 很开心:“这样太好了!”


约定的勘探时间快到了,Rama 和 Hoda 将我送回了救援队所在的旅馆。队员们和我打趣道:“你知道吗,这两个小姑娘跟你差不多高,一人‘架着’你一边手臂,远看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 Rama 把她的钥匙留给我,“这样你晚上就可以自己回家啦!”我亲了亲她们的脸,跟着救援队上了巴士,出发前往现场。



应急管理局负责人 Saed 将我们带到了一处废墟,此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九天。队长通过我询问倒塌楼房的具体信息,围绕废墟进行检视评估。倒塌的建筑物有两栋,里面大概居住了八户家庭,约 50 多人。此前的营救行动发现了 25 具尸体,有 5 人获救,仍有一些人口失踪。观察现场、得到初步信息后,队长判断该区域仍有生还可能,决定立即开始搜索工作。


队长询问基本信息并进行评估。


这时,一直在队长旁边做笔记、试图通过卫星图像还原现场的李哥把我叫到一旁,和附近的居民聊起天来。他需要我翻译的问题与之前队长从 Saed 那里获得的信息没有太大区别,我感觉很奇怪,为什么要再问一遍。李哥回答:“其实需要了解的信息大致相同,只是多问一些不同的人,能够确保信息的准确性。”


李哥收集附近居民的信息。



在收集信息的过程中,救援队发现临近的房屋也有潜在危险。倒塌的建筑物砸中了相邻楼宇的一角,而这个角又是这幢楼的重要支撑,房子已经有了微微倾斜的趋势。如果针对废墟的救援与搬运工作处理不善,这幢楼也会轰然倒塌。更让人害怕的是,即使该楼的安全系数如此之低,仍有很多人继续居住于此——他们无处可去,留在这里,他们至少还有“家”。当然,楼里的一些居民也意识到了这一危险情况,在另一个角落开店的店主正在安排工人加固墙体。队长观察到这一情况,马上安排一个小队的队员协助进行专业的楼体加固:“这个支撑角非常重要,它会影响这栋楼的稳定性。”


被砸毁的重要支撑角。


信息收集完毕,救援队开始使用电磁波生命雷达检测生命迹象。为保证检测准确性,救援队分成三个小组,每个小组检测不同的区域,在每个区域的结果确认之前不相互交流。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扫描之后,一个队员报告队长:“我们收到了一个信号!”随后不久,另一组队员也从其他方位发现了信号,两条射线相交在同一个点上。队员们都很兴奋,仿佛看到了希望。队长立刻安排对交点位置附近进行了 50 多次不同方向、不同角度的连续扫描,但结果一无所获。


“应该是发生了空间折射,所以造成了错误的信号。如果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可能只出现一个点的信号,而是会出现多处信号。我们以往在缅甸、泰国等地的救援中,这种空间折射的情况也多次发生,”队长遗憾地表示,示意队员们准备收队。


救援队员协助加固墙体。


结束了这一处搜索后,Saed 又把我们带到另一处现场。刚看到现场,队长就摇了摇头:“这里的石块太碎了,不要说已经过去了九天,就算是一小时内赶过来,找到活人的几率也很低了。”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知道国际救援拼的是什么吗?是救援队的投送能力,无论是人员还是装备。如果在 72 小时之内赶到今天早晨探测的地点,我们一定可以救出更多的人。”



由于已经进入了震后第十天,位于叙利亚北部的阿勒颇气候十分寒冷,政府决定叫停所有搜救工作,将工作重心转为房屋筛查与灾民安置。作为人类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阿勒颇的楼房与这座城市一样,也有着悠久的历史,许多房子的建筑年份可以追溯至百年以前。经历了多年的战争,许多房子年久失修,给房屋安全埋下了巨大隐患。地震之后,许多损坏的房子已不能住人,成千上万的流离失所者被安置到收容所,但一些人则仍坚持住在摇摇欲坠的家中。


与队长沟通之后,我们决定把救援队分为两个小队,一个小队跟着队长协助灾区房屋筛查工作,另一小队跟着我前往安置点发放物资。筛查小队被带到一处始建于 80 多年前的楼宇开展工作,并做了详细的记录。队长表示,对阿勒颇这座城市来说,房屋筛查与修复极其重要,且需要长期持续。他已经开始计划后续的合作事宜,希望能够尽快带领更加专业的房屋修复团队为阿勒颇人民提供帮助。


而我则在来自当地应急管理局及联合国的朋友的协调之下开始选择物资发放的地点。在选择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在重复一个阿语名词“مدرسة”(学校)。我很疑惑:“为什么你们一直说‘学校’啊?我们不是要去收容所吗?”来自联合国的朋友 Mustafa 解答了我的疑问:“地震之后,叙利亚政府把一些旧学校改为了安置点,‘学校’意味着官方的收容所。但还有一些没被安置的灾民,他们找了一些还能够住人的空建筑,这些建筑变成了非官方的收容所。”




确认了地点后,我们驱车前往一所“女子高中”。从外观上看,学校有些陈旧,围墙上沾染了许多污渍与乱七八糟的涂鸦,二楼窗口还有火烧过的痕迹,似乎已荒废多年。不过,学校整体结构看起来十分稳当,墙体仍然非常坚固。


我跟着本地志愿者进入查看里面的具体情况。我们先与安置点的负责人交谈,了解这里的家庭数量与物资情况,随后考察每个教室,确认数据的真实性。我走进第一个教室,看见两个两三岁的孩子躺在地上的床垫上,共用一张毛毯,教室里的课桌被收在一边,剩余的空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又走进第二个教室,五家十几口人挤在一个大教室里,床垫与毯子根本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一个妇女拉着孩子走到我们面前,指了指脚上破旧的凉鞋:“我们没有鞋穿了,冬天太冷了,但我们只有这个。”眼泪瞬间涌上眼眶,我深呼吸,努力克制不让眼泪落下来。


Mustafa 看到了我的样子,关心地问:“你还好吗?”我点了点头:“我还好,就是有点难过,对不起,我知道这很不专业。” Mustafa 摇了摇头,示意我没有关系。他与他的朋友 Abdullah 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很快判定出这个安置点有物资缺口,可以进行发放。我们带着物资进入每个教室,根据教室里的总人口、女性与婴儿的数量发放毛毯、卫生巾与纸尿裤。因为这里是官方的安置点,整个发放过程相对有序,我们很快走过所有教室,发放完需要的物资,并有剩余,足够在次日到另一个安置点继续发放。



物资发放完毕以后,安置点里的许多女孩子找到我,想要和我合照。就在这时,突然停电了,女孩们打着闪光灯,坚持拍完了合照。还有妈妈抱着孩子来找我,在我的脸上留下轻轻一吻。我突然想起一个做援助的朋友说的:“地震后,土耳其人民表示:‘我们已经停水停电超过五天了,我们的生活过不下去了。’叙利亚人民则表示:‘一切如常,我们的生活仍在继续。’”我不得不感叹叙利亚人民旺盛的生命力:在简陋的条件下,他们仍尽量让自己保持乐观,为生活里的点滴小事而欢欣雀跃。可是他们的生活,原本不应该如此。



物资发放结束回到旅馆,司机告诉我,巴士要没油了,无法开展次日的行程。俄乌战争之前,叙利亚政府军控制区的油气主要靠俄罗斯进行补给,但俄乌战争之后,运力大大减弱,造成政府军控制区域油气资源短缺。在叙利亚,加便宜的政府油要用身份证排队,但如今人们一个月也排不上一次。很多人为了生活,只能去买昂贵的黑市油。其实,叙利亚并非缺乏石油资源,但重要的油田都位于库尔德控制的地区。虽然政府军与库尔德人的关系不像政府军与反对派那般水火不容,但由于阿萨德政府仍不愿意承认东北部库尔德人的自治尝试,双方的合作陷入僵局,东北部丰富的资源无法惠及政府控制区。


司机不停地要求我和 Saed 及他的女同事 Siba 向阿勒颇省省长提出申请,特批我们的加油许可。Siba 做出尝试,但申请时间冗长、申请手续复杂,无法在明天加到油。几个人工作人员围着我,给我解释这样那样的条件,仿佛千百只蜜蜂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我情绪有点崩溃,对着所有人大喊:“够了,够了,给我去黑市买油,我不在乎价格,明天出发之前就要加到油!”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我这话逗乐了。Siba 笑着说:“她比我们更懂叙利亚。好了好了,Saed 明天早晨会去黑市买油,在你们出发前一定能加上。”



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后,夜已深,Saed 和 Siba 送我回家。由于阿勒颇老城受到战争的严重破坏,车只能开进修复完成的地点,而剩下的路只能够步行。未修复完的地点尚未通电,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夜里凉风吹过,好像两旁的废墟正在呼吸。他们俩紧紧依偎着我:“我们从来没有在大晚上来过这里,没想到这时候还挺可怕的……”我打开手电,被他们害怕的窘态逗乐了:“没事,我经常晚上回来,这地方挺安全的!怎么你们阿勒颇人比我一个中国人还害怕啊!”好不容易把我送到家了,他俩迅速逃进夜色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车上。


Abeer 给我开了门,她仍穿着那件红色的毛绒外套,神清焦虑。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她对我说:“你知道吗,你和晓宇走后,我就不怎么出门了,我害怕见人。”我问:“你不见人,以后怎么当演员和导演呢?”“可是你知道的,在现在的叙利亚,很难遇到真诚的人。当我遇到的时候,我就想紧紧抓住,”她捏了捏我的手,“我也想申请出国学导演,但我放心不下 Baba,离不开 Rama。”说罢,她又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圈圈烟圈。我知道,烟只能缓解她暂时的焦虑,她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次日清晨,车还没加上油,队长带着几个队员来 Abeer 家,设法营救 Oscar。他们利用家里现成的材料,给 Oscar 搭了一个梯子。Baba 在梯子上来回走了几遍,确认了梯子的稳定性,上去赶 Oscar 下楼。Oscar 望着楼下的落石,仍然犹豫着不敢下楼。Baba 想强行把它拖下楼,但因为 Oscar 体型过于庞大、反抗过于强烈,终究还是失败了。队长说:“没事的,别给它送饭一阵子,它就会自己下来了。”


救援队帮忙搭梯子,“营救” Oscar。


车加上油后,我们选定了另一个非官方的安置点分发物资。这是一栋废弃的建筑物,有许多空房间,但很多房间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在前往安置点之前,Saed 警告我们:“这次的分发必须快速,因为非官方安置点很混乱,附近还有其他建筑物,里面也住着流离失所者,过长时间的逗留可能会造成整个区域的骚动。因此,每个中国人必须要有一个本地志愿者陪同。”


非官方的安置点没有通电,临近傍晚,只有一些应急灯光与手机的闪光灯覆盖整个区域。许多房间的墙体已经破损,钢筋裸露在外面,稍不小心就会戳伤人。还有一些帐篷支在广场上,一顶小小的帐篷,里面却藏了近十个人。


负责统筹这个安置点的是一位神父,他带着我们逐个房间地分发物资。我跟在 Abdullah 身边,他快速地扫视整个房间,然后给出明确的物资数量。我看着简陋的房间与房间内几张充满渴望的面孔,担心数量太少。Abdullah 回答:“我看见他们在藏物资。有时候人们看到有人来发物资,会把自己原有的物资藏起来,并且谎报住在房间里的人数,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物资。”我叹了一口气,这种方式听起来很有欺骗性,但又有谁愿意真正想用这种方式骗人呢,他们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我很认真地在队伍最前方分发物资,而 Saed 一直在旁边催促我:“你们要加快速度,快点、快点!”突然,和我一起发物资的救援队队员的对讲机响了:“所有蓝天救援队的队员马上回到巴士上,现场出现不可控情况,立刻返回。”眼看只剩两个房间里,我不顾队员们的反对,迅速发完了物资,最后被他们架着离开。


“你在干什么?”回到车上以后,同行的队员批评了我:“你在前面发物资不知道,刚才后面已经黑压压地跟着一大群人,他们开始吹口哨、煽风点火,似乎马上就会引发骚乱。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知道这种聚集是善意的还是想要抢夺物资。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策略就是返回,你必须听从指挥。因为如果真的引起了骚乱,我们这几个人根本保护不了你,所有人都要困在那里。”


“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Saed 却在旁边说:“没事,朋友们,你看我们做到了!”说完带头鼓起了掌,所有本地志愿者和救援队员们也跟着一起鼓掌。车行驶在黑暗的小道上,只有我们的车灯照亮了前行的路。我看着车上每一张笑脸,心中充满了感激。若是缺少任何一个人的帮助,我或许都无法坚持到这一刻。



回到旅馆没多久,队长就给我发来了外交部的指令:“根据有关消息……目前叙利亚安全形势严峻,请立即撤离。”我们本来已经安排好了第二天的房屋检查工作,我只好硬着头皮连夜给 Siba 打电话,反映这个情况,我解释道:“阿勒颇就像我第二故乡,我很想留在这儿多帮点忙,但中国使馆不能拿队员们的生命冒险。”


物资发放结束后,蓝天救援队和当地志愿者们的合影。


由于队长希望我在旅馆待命,我给 Abeer 也说明了情况,约好第二天上午她和家人过来取钥匙、告别。我向她询问 Oscar 的情况,她告诉我:“我们找人移开了楼下的乱石,但它仍然很害怕,还是没有下楼。”


第二天,Abeer 没有出现,只有 Rama 和 Hoda 过来。Hoda 遗憾地说:“我答应给你做的小袋子还没编完……”我抱了抱她:“没事的,一定还有机会的!” Rama 兴奋地在一旁说:“你还会回来的对不对?今年夏天你会回来的吧!”我笑了笑,摸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但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没法给出承诺。后来,Abeer 发来消息:“亲爱的茉莉,我不说再见,没有告别就意味着我们从未分别。”



Siba 来告别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的怀里哭泣。我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多做点什么,我们真的很遗憾,但我相信,中国的民间力量一定会再回来支持叙利亚重建的。”


Siba 用哭腔答道:“亲爱的,你不知道,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的一种支持。”身边的 Saed 以及跟随我们多天为保护我们安全的警察抱住了救援队队长,几个大男人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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