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废墟,整个世界都是废墟!”
从大巴车上下来的那一刻,阿勒颇的寒气已经迫不及待地朝我的领口钻去。这次叙利亚之行很仓促,直到前往阿勒颇的大巴已开至半途,来自大马士革的朋友 Ghoufran 才知会我们找到了住处,她的当地朋友愿意在家中招待我们。
冬季晚上七点多,太阳早已落山,由于叙利亚的能源短缺,车站里并不亮堂,只有大巴与的士的车灯相互映照着。的士司机将刚下车的我们团团围住,嘴里念叨着“taxi taxi”,迫切地想要抢到我们这单外国人业务。同行的伙伴晓宇选择了第一个上前的司机,另一个会说一些英语的司机仍在旁边不依不饶,被选中的司机朝他发了脾气,把我们领向了自己的车。司机原本想着从我们身上大赚一笔,却没想到 Ghoufran 在电话里把价格压到了本地人的水平。司机觉得很懊恼,一直在车站搜寻顺路的第三者,一定要从这一趟路程中多捞一笔。
找到另一名同路人后,司机终于上路了。令我们惊奇的是,阿勒颇街道上的路灯竟还亮着,街边的小店也似乎不缺电。放下顺路的另一名乘客后,司机拐入了一条没有光的昏暗小巷。我们的车前出现了一辆敞篷军车,四个持枪的人面朝着我们的车坐在后车沿上。
司机说他们是警察,但他们没穿制服,而是穿着随意的便服,看起来就像民兵武装分子。我的脑中不禁闪过一幅令人胆寒的画面:前面的车突然停下来,持枪者举起枪毫无征兆地朝我们的车射击。当我们的车超过那辆车时,我的脊背发凉,祈祷着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离那辆车远远的。然而,没想到,司机突然停了下来,跟我们说到了。
我往窗外望去,四下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黑夜给战争留下的满目疮痍平添了一分恐怖。同伴和我都不敢下车,司机同样有些困惑,我们便又让朋友跟他打电话交流。司机确认自己所在的就是朋友之前提及的地点,接着他用阿语说出了我的心声:“ما في أي شيء، كل شيء خراب، الدنيا خراب!”(这里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废墟,整个世界都是废墟!)。我心里在想,司机一定是来错地方了,这个废墟似乎都还没有开始重建。没想到司机挂掉电话,对我们表示就是这里,自顾自地下车帮我们搬行李。我打开车门,把自己投入废墟中。刚下过雨,地上仍有些潮湿,脚下的残垣断壁变得更加泥泞。无边的黑洞中忽然透出一束亮光,那亮光不断靠近,直到我们看到三个人的轮廓,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大的女人牵着两个小女孩出现在我们面前。
“竟然真的是这里。”我和晓宇都感到很震惊。年纪较大的女性是 Ghoufran,她向我们介绍另外两个女孩,12 岁的 Rama 与 18 岁的 Hoda。在黑暗中,两个女孩借着闪光灯,穿街过巷,在石墙中推开一扇铁门,告诉我们到家了。
我的阿勒颇家人。左起,我、Ghoufran、晓宇、Abeer、Wafa、Hoda、Rama
铁门后竟别有一番洞天。往前走是一个小院子,右边有扇门,通向另一个院子,我们被领向左边,进了客厅。客厅不大,6、7 平方米左右,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阿拉伯纹样。正对着厅门口有一棵小小的圣诞树,还闪着彩灯。我惊讶于在这废墟之中的电力供应竟然如此充足。2020 年下半年以来,叙利亚的能源供应愈发短缺,2022 年更是达到了最严重的程度。这个冬天,许多城市一天只来两三个小时的电,而且是每隔六小时来一次,每次半小时至一小时。加之不断飙升的通货膨胀,许多当地朋友都告诉我们,“现在的情况比战争期间还差”。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的供电来自私人供电商,阿勒颇的政府供电也只有两三个小时。
客厅里还有三个人。坐在中间的是位年长的男性,是家里的男主人,叫做 Wafa,大家都喊他 Baba。他的旁边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Abeer,还有一个戴头巾的女孩——Daad。经过一番交谈,我终于理清了家里的人物关系。
Wafa 有四个女儿,分别是 Reema、Abeer、Daad、Hoda,大女儿 Reema 现在和丈夫一起在埃及生活。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13 岁时在战争中被狙击手狙杀了。Wafa 曾与四位女性结婚,Reema 与 Abeer 是第一任妻子的女儿,Daad、Hoda 与死去的儿子则是最后一任妻子的女儿。Wafa 与前三任妻子都离婚了,与最后一任妻子也貌合神离,但由于她失去了儿子,他便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之前和 Hoda 一起来接我们的小女孩 Rama 是 Abeer 的女儿。Abeer 的丈夫,在战争中被武装分子处决了。讽刺的是,他死的那天,正好是 Rama 一岁的生日。Rama 是跟着 Wafa 长大的,所以她也喊他 Baba。Abeer 与 Ghoufran 是朋友,听说我们还没找到在阿勒颇的住处,便热情地邀请我们来家里住。
Wafa 劈完柴后抽烟休息。
这一大家人让我感觉毫无距离,我这个说阿拉伯语标准语的外国女生似乎很快便赢得了家里女孩子们的喜欢。晓宇完全不会阿语,但他和我都有一种感觉,阿勒颇方言似乎比其他地方的更容易听懂。没两分钟,Rama 便拉着我的手要我的 WhatsApp,给我发来了一条“I love you”的消息,配上比心的表情包。Hoda 和 Daad 也不停看我,想要和我说些什么,又怕表达不清楚咽了下去,只是不停地对我笑。Wafa 只学了一句的英语,从我们住进他家的那天开始,他就不停地对我们说“welcome welcome”。
随着我们相处的推进,我发现,这一家的女儿,每个人的性格都很不相同。虽然生活很艰难,Wafa 仍在努力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个家,支撑每个女儿的梦想。我和晓宇都没有想到,这短短三天的寄宿生活,便让我们与这家人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情感联结。
当我们愉快地在客厅闲谈的时候,Hoda 总会突然消失。当她回来时,手上总是捧着烧好的茶水、做好的餐食,抑或已经悄悄为我们整理好了房间。她就像这个家中的田螺姑娘,操心着每一个人的衣食住行,手总是闲不下来。她懂事得让人心疼,很难想象她只是个还在读高中的 18 岁少女。
睡觉时间到了,女孩们把我带到楼上的卧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卧室里的条件,我还是有些许震惊。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左右两侧各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挤一挤或许能睡得下两个人。就这样,我和其他四个女性一起睡在了这个房间。门对面的墙上有一个书架,书架下方的地上打了一个地铺,横跨在两张床之间。因为没有供暖,每个铺子上都放着很多很多张毛毯,许多毯子还印着联合国难民署的标记。
我和四个女孩子睡觉房间里的书架。
Hoda 让我放下东西,这时她看到了我挎包上的绣片。巧的是,我的挎包是贝鲁特难民营中叙利亚难民绣娘的作品。我曾在相关的公益组织工作过,帮绣娘们卖包的时候,自己也买下了一个。Hoda 激动地和我说,她也做绣工,翻箱倒柜地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我。
她的绣工尚未完成,但看起来很精致,和我包上的成品绣片不相上下。Rama 飞快地跑到书架旁边,拿下一捆用皮筋捆好的素描纸,把它们一一摊开给我看。“这都是她画的,”她指了指 Hoda。Hoda 没来得及拦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着她的一张张画作,尽管尚有些青涩,但看得出是在不断进步的。“真是个艺术家,”我不禁夸到。“不好,不好,”Hoda 害羞地说。Rama 略带抱怨地说:“她总是追求完美,但明明已经很好了!”
Hoda 的画
翻到一张画,Hoda 说这是防弹少年团(BTS)里的 Jin。叙利亚的许多女孩子们都追韩星,防弹少年团是她们的最爱。晓宇长得有些像韩国人,我和他走在路上时,总有女孩用韩语向我们问好,或对着他喊“BTS”。Hoda 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样,也对他们十分痴迷,其中她最喜欢的便是 Jin。一提到 BTS,我便能看到她的星星眼,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从所有人的照护者变成了犯花痴的少女,回到了她本该有的年纪。Hoda 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占尽了叙利亚的人种优势。她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姑娘都会对她这双天生的大眼睛心生嫉妒,也包括我在内。她却总夸我的眼睛好看,大概是因为我的亚洲内双和 BTS 比较接近吧。
一天清早起床,一家人聚在楼下院子里烤火。战争之前,Wafa 家是开肉铺的,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养了一千只鸡,挣得钱能把家里里外外打点得不错。战争之后,他的铺子与养殖点都被炸毁了,家里断了收入来源。于是,Wafa 每天清晨五点多起床,抽完几支烟后,便拉着家里的狗 Oscar 去废墟中捡拾能用于烧柴火的木条。
阿勒颇的冬季很冷,政府供电又不足,柴火是人们做饭、取暖的必需品。找到合适的木条后,他与 Hoda 便开始了工作——锯木头、劈柴。他们把锯好的木块装进袋子里,晚些时候拿到市场上卖,这便是他们目前生计的来源。Hoda 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锯起木头来似乎毫不费力,没多久便能锯下一块。我和晓宇也尝试着帮忙,却发现家里的工具早已又锈又钝,要花更大的力气才能成功锯下,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而 Hoda 这双为艺术而生的双手,却也在生活的磨砺中越发坚硬。
Hoda 的绣片
我曾好几次对 Hoda 说:“答应我,你一定要继续画画。”离开的那天,我又和她说了一次。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看得出,那是一件不用我一直强调她也会继续坚持的事。我在心里和自己说,我一定要给 Hoda 买一块电绘板,下次来的时候带给她。就在我们离开之前,她刚刚去美术学校交了新一年的学费。Wafa 一直支持她的梦想,就像他支持家里每一个女儿的梦想一样。
Hoda 最后一次帮我整理了帽子,就像她之前每天做的那样。我笑着说:“Hoda,你现在真像我妈妈。”Abeer 说:“Hoda 像每个人的妈妈。”
我几乎从到家的第一刻便赢得了 Rama 的欢心,大概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东亚面孔的女性,也是她第一次遇到会说阿语的东亚女孩。从我到了之后,她便像一条小尾巴一样一直跟在我的身边,甚至与我分开一小会都会觉得不开心。Abeer 宠溺地说:“Rama 平时可懒了,你来了以后她才总是跑上跑下,和你们一起出门。之前我有别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她也不愿意和他们出去。小朋友有自己感知人的方式。”我看得出来,即使生于乱世,Rama 仍是一个被爱、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
Rama 和小朋友们踢球。
每天晚上,我都和 Rama 睡一张床,Abeer 和 Ghoufran 睡一张床,Hoda 睡在地上,Daad 和她的母亲在另一个房间睡觉,晓宇则与 Wafa 一起睡在楼下的客厅里。第一天晚上睡前,我们五人坐在床上开启了闺房夜话。Rama 把一个带着熊耳朵的发箍递给我让我戴上,向身边人展示我戴上后的样子。Ghoufran说:“Rama 是个小孩子,她的脑中有自己的世界。在她脑中的世界里,你就像个可爱的小动物。”
Rama 很希望这个家能给我留下最美好的回忆。第二天起床时我想洗漱,Rama 便把我带到了水池旁边。阿勒颇的清晨透着寒气,水龙头里的水也十分冻人。Rama 尝试着打开热水一侧的水龙头,但没起任何作用,因为水箱里没有热水。我就着冰水开始洗漱,听到身旁的 Rama 喃喃自语,听起来很失望:“没有热水,你会不会对我们家的印象很不好?”听到这句话,我鼻头一酸,眼泪仿佛下一秒钟就要从我的眼眶中落下。还好有洗脸水的掩护,我没让 Rama 看出异常:“怎么会,这很正常呀。”
他们一家人都想为我们提供最好的住宿体验,即使 Rama 还是个孩子,却也一直担心这个问题。Abeer 会经常和我们道歉:“爸爸总想给你们提供更好的住宿条件,但家里目前的情况只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了,真的很抱歉。”后来,每一次我开水龙头洗手时,我脑中便像条件反射一般,不断地自动播放 Rama 在水池旁说的这句话。
Abeer 是叙利亚的演员兼导演,在她的影响下,Rama 也很喜欢摄影。她总是热切地给我分享她用手机拍的照片,或者时不时把我当做她的模特地给我拍照。她的手机是 Abeer 的二手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素并不好。但 Rama 却从妈妈那里学到了一些拍照的小技巧,她的构图与取景总会给我很大的惊喜。
Rama 教我拍照小技巧(只要有水就可以取倒影,地上的脏水也行)时用我手机拍到的。
叙利亚大部分人的手机都是二手机,抑或用了许多年,电池早已老化,再加上一天来不了几小时的电,手机长期处于缺电状态。所以每到一个有私人发电机的场所,大家都会自觉地拿出连接线开始充电。而家里来电那一刻,一家子人会一下子沸腾起来,仿佛叙利亚国家队踢进世界杯决赛一般,前赴后继地跑到排插处充电。因为大家都手机都需要充电,插座或充电线的数量又时常有限,而大人们总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接受手机消息,Rama 就老是成为被迫让出“充电名额”的那个人。那天来电时,Rama 再次被落下了,她低着头,有些不情愿地把最后一根线让了出来。正巧我从包里又摸出了一根合适她的充电线,我便把她借给 Rama。她眼里的失望瞬间消散,像来电了的家一样,目光也瞬间闪亮了起来。
我们待在阿勒颇的时间恰逢圣诞与元旦之间,Rama 的小学为双节准备了一场庆祝仪式。那天早上,Rama 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圣诞小公主。她走了以后,Abeer 和我们说,Rama 希望我和晓宇能去学校接她,她想让她的同学看到她有中国朋友。晓宇笑说:“一会我就告诉 Rama 的同学,我是 BTS 的新成员。”
庆祝会快结束时,学校外面已经站了许多家长,我和晓宇两个中国面孔站在人群之中,成为家长与孩子们围观的焦点。等了好一会儿,Rama 出来了,看到我们都在等她,她感觉十分震惊。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我,说:“我没想到你们会来,真是最大的惊喜,我真的好开心!”她牵着我的手,趾高气昂地走着,还故意拦住她的好朋友告诉她自己有中国朋友。看着她,我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那些小小的虚荣心被满足的瞬间。
圣诞小公主 Rama
小朋友的学习能力总是很强,而 Rama 也有着学习语言的天赋。大家想要学习我们中文名字的发音,她总是学得最快最标准的那个。她和我学了一句“我爱你”以后,就时不时和我表白,甜甜的小嗓音把我和晓宇的心都融化了。
Rama 刚到家没多久就在 WhatsApp 给我发我爱你。
我们曾和她谈起长大以后想不想像妈妈一样做演员,她说:“不,我不想,我想好好学英语学中文,我要做翻译。”我不知道这个表态是受到了我们的影响,还是她本来就有的想法,但从 Rama 牵起我手的那一天起,我就总幻想着把 Rama 带到中国逛逛。我希望她能有机会看看不同的世界,看看废墟之外的世界。我知道,我的妈妈爸爸一定会很喜欢她,就像她的家人认真地爱着我那样。
Abeer 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演员气质,连点烟的姿势都显得优雅。她能从生活的点滴里发现美,即使在废墟里,她也能看见别样的风景。早晨起床,她只是慵懒地穿上一件红色的毛绒外套,往满是残垣断壁的阿勒颇古城里一站,我仿佛都看到了一组时尚大片。
Abeer 和家里的狗狗 Oscar。Wafa 每天会带它捡柴火。
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刻起,她就没有停下抽烟。在室内吸烟在叙利亚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情,烟民人数之多也让我难以相信。清晨刚起床,我便看到 Abeer 坐在床边吸烟。
我问:“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抽烟?”
“我无法停止抽烟,因为尼古丁让我没那么焦虑,”她答道。
“你为什么焦虑?”
“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 Rama 的未来,你知道的,Rama 这么灿烂的生命,她本不应该经历这些……”
我看着 Abeer 那瘦削的肩膀与深陷的眼窝,她本是舞台上跳动的精灵,也不应该承受这些。
Abeer 的学业与工作都在大马士革,但她所有的家人都在阿勒颇,这使她不得不时常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她觉得,父亲年纪大了,她不希望他过于操劳;女儿年纪又太小,她希望多陪在她的身边。反过来,家庭于她又是必不可少的支撑。在经历战争摧残、丈夫离世、经济危机等一系列困难后,她被严重的抑郁症侵蚀了。“有时候我想把自己藏起来,一个人抑郁,但他们总是缠着我、陪在我身边,用爱包围着我,让我没办法一个人抑郁。”
Abeer 出演舞台剧时的剧照。
但在家里,Abeer 却成为了“保护我”的那个人。Wafa 很喜欢开玩笑,第一天见面时故意不给我倒茶,于是我回击说他是“野兽”(وحش),是“恶棍(شرير)”,他就反过来说我才是“恶棍(شريرة)”。没想到这个玩笑从此便成为了我们的“家庭梗”。
每次开过这个玩笑后,他总会伸出双手要求言和。第一次,我单纯地相信了,结果他伸手就朝我的手上重重打了一下,说:“这就是我们叙利亚的‘和平’,带着战火的‘和平’。”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从此以后,Wafa 再做类似的事情,我便躲在 Abeer 瘦削的身后,她每次都无奈地拍了拍自己额头,“Baba,够啦,够啦,”像老鹰捉小鸡里的母鸡一样,帮助我逃脱“Baba 的魔爪”。
在阿勒颇的三天里,我总觉得整个城市里的人都是 Abeer 的朋友。她以善良与真诚待人,甚至 Rama 闹脾气的时候,我都没有听到她对孩子说过一句重话。每每路过一家店铺,她总会说“这是我朋友的店”,然后进去打招呼寒暄。
Abeer 曾经工作的剧场。
印象最深的,是她带我们去了当地的一家儿童福利院,院长是她的朋友。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被父母弃养的,大多数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或生理缺陷。Rama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她熟门熟路地和孩子们玩在了一起。
Abeer 说,从 Rama 九岁起,她便常常带她来这里,她想让 Rama 看看这里的孩子,理解不一样的世界。我总觉得,我一直在从 Abeer 与她的家人身上学习,学习那种身处逆境仍然相互关怀、仍然向外分享爱的品质。
分别的前一天晚上,Abeer 得到了新年的第一份兼职,能够缓解家里的一些经济压力。Ghoufran 说:“你瞧,我们的到来给你带来了好运,这份好运只是开始!”但我知道,Abeer 的好运不是因为我们,而是因为她的善良、真诚与实力。
我们路过 Abeer 朋友的店,拍了艺术照。出片效果令人震撼。十分钟,刚拍完就停电了。
分别时,我和 Abeer 说:“我可以想象,下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一定是在电视里。那时候我一定要指着电视里的角色,和我的朋友炫耀:看!那可是我在阿勒颇的家人啊!”Abeer 热泪盈眶,她抱着我,在我的耳边说:“我们都要好好的,我们都会有更好的未来。”
在阿勒颇的三天里,我们和 Daad 的相处其实不多。她在制糖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她也总是很害羞,不太和我们说话,要拍合照的时候总是躲闪不愿意加入。有一天晚上,她和我们一起出门了,我左手牵着 Rama,右手挽着 Hoda,分不开身抓住 Daad。我很害怕她觉得被忽视,所以总是时不时询问她在哪里。但她似乎也自得其乐,和我们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
我和女孩们住的房间的天花板。
晓宇曾经好奇过,像 Hoda 这样十分乖顺的女孩青春期时是否叛逆过,因为我们都很难想象 Hoda 叛逆起来的样子。Abeer 说,其实 Hoda 叛逆过,但 Daad 没有,因为 Daad 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哥哥被狙击手射杀,这也影响了她后来的为人处世。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是四个姐妹中唯一戴头巾的女孩。Wafa 一家虽是穆斯林背景,但世俗化程度很高,Rama 所在的小学甚至是一所基督教学校。全家人只有 Daad 和她的妈妈虔诚地戴头巾、做礼拜,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比 Hoda 与母亲看起来要更亲近。我总在想,或许信仰与相互依赖是她与母亲治愈共同创伤的方式,但我无法开口询问,也无从知晓答案。
因为 Daad 不像其他女孩一样,主动把自己暴露给我,所以即使相处了三天,我仍对她的喜好没有具体的了解,唯一知道的只是她喜欢吃薯片。离开前的大合照,我照例喊了 Daad,但她再次拒绝了。
我一直在思考下一次回来的时候要给家里的女孩子们分别带什么礼物,其他每个人我都有些轮廓,只有给 Daad 的一片空白。三天的时间只是人生中的一瞬,我需要更长的时间去理解她、靠近她。
临走前,Rama 和 Hoda 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到阿勒颇,回到他们家。我说:“明年吧,也许是夏天。”
废墟的早晨。左起,Rama、我、 Hoda 和 Ghoufran
在离开的大巴上,晓宇和我说:“你真的会回来吗,小朋友很容易把承诺当真的,不要随便给他们承诺。”
我说:“我会回来的,我在阿勒颇有家人了。”
离别越来越多,就意味着思念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把 Wafa 的“welcome welcome”录进了手机,把这段语音设成了闹铃,每天早晨伴着他的声音起床。
离开以后,我仍会隔三差五地和阿勒颇家人们视频。Wafa 还在叫我小恶棍,Rama 仍在 Instagram 不断地发和我的合照,Hoda 几乎每天用阿语给我发“我想你”,Abeer 在视频的最后总会偷偷掉眼泪。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总有一些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想你,而用思念连接的远方便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