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威尔·乔布斯：我想应对社会上最棘手的问题
劳伦娜·鲍威尔·乔布斯（Laurene Powell Jobs）不爱出风头。过去十年里，她接受的公开采访只有 10 次。那么，此时此刻，几乎没有什么走上公共舞台的迫切理由的她，为什么又要发言呢？
“主要原因是为了消除误解和谬见。”鲍威尔·乔布斯如是说。所谓误解和谬见，主要是关于她已经存在了 11 年的组织，爱默生集团（Emerson Collective），由慈善事业、沙丘路（Sand Hill Road）上强大的风险投资公司、艺术赞助和移民权益/教育/环境倡议团队组成。人们对该组织会感到好奇，原因显而易见。她说，爱默生的大部分捐赠都是匿名的，这于事无补。
“有人感觉我们不透明，神神秘秘的......这种感觉完全背离了事实。”58 岁的鲍威尔·乔布斯表示。她举了爱默生匿名捐赠的例子，这种捐赠规避了通常的捐赠人与受捐人之间权力失衡的情况“。金钱是推进我们工作的燃料。我实在不想它被用作筹码，也不希望它成为权力的工具，”她说。“有时候捐赠人和受捐人之间会存在一种不健康的相互作用。”她补充道。“能用金钱来实现行善的目的，这是一种恩赐。我对此持有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
2011 年，她的丈夫，备受尊敬的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去世了。鲍威尔·乔布斯继承了他名下的信托基金，其中包括迪士尼公司和苹果公司的重要职位；她也是唯一受托人。
两夫妻曾经花了大量时间讨论过如何处理财产，但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用他们的名字命名某件东西——大楼也好，慈善机构也好，公司也好——并非他们心之所向。单纯地为了积累财富而积累财富，也没什么吸引力。“成为整个墓地最富有的人对我无关紧要。晚上睡觉时，能说我们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才是我所重视的。” 1993 年，乔布斯在采访中说了这番话。
“我们讨论过，我会以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生活与爱，以及两人共同的价值观为基础，尽力做到最好。”鲍威尔·乔布斯说；她将信托的一部分股份转到了爱默生集团。丈夫去世的时候，两人的三个孩子都还在上学，而一家人位于加州帕洛阿尔托的家成为哀悼与崇拜乔布斯的人们的朝圣之地——这一情况反而让鲍威尔·乔布斯进一步坚定了要保护孩子们的决心，希望能让他们拥有一些自由，不受她口中金钱、权力与名誉的“负荷动态”所累。
乔布斯一家旧照
“我当时想，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利用这笔财富，并且继续尽可能地多进行学习，但这一切我都要趁自己活着的时候来做，而不是把任务留给孩子们。”鲍威尔·乔布斯说。她还说自己从那之后就开始增加信托原始投资的多样性。
“我对增长财富不感兴趣，”她说。“我感兴趣的是和别人合作，倾听他们的话，帮忙解决问题。我还觉得，鉴于过往的生活经历，我已经走到一个足够成熟，明白自己不会变幻无常的阶段——我不会腐化堕落。我感觉自己来配置这笔财富可谓恰逢其时。”
“我知道自己能做到，”她说。“我也知道自己会去做，将荣耀赋予（史蒂夫）与自己。”
目前，美国的慈善事业总价值是 4,850 亿美元。通常，美国都排在全世界最慷慨的国家前列，做慈善的冲动从清教徒时代起就代代相传，并渗透进这个国家的社会肌理之中——1917 年开始实施的税收优惠政策，更是鼓励了慈善事业的发展。
今天的许多慈善巨头其实和 19 世纪的乔治·皮博迪（George Peabody）并无太大区别。他是一位白手起家的银行家，在当时做出了一个极具开创性的决定，将自己名下一千六百万美元的财富捐出约一半，大部分用于资助英国和美国南部的扶贫项目。追随皮博迪慈善脚步的，还有安德鲁·卡内基（Andrew Carnegie）和约翰·D.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这样的人物，后来沃伦·巴菲特以及比尔·盖茨和梅琳达·弗伦·盖茨夫妇也参与到这项事业中。2010 年，三人共同发起了“捐赠誓言”（Giving Pledge）活动，承诺将他们的大部分财产捐给慈善活动。过去两个世纪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慈善道德标准程序一直是把金钱赠与他人，或是自己经营慈善机构。
外套、衬衫 均为
Celine by Hedi Slimane
多年来，鲍威尔·乔布斯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做一点不一样的尝试；美国的监管机构通常保持着盈利性投资与慈善的分别管理，而她想将两者结合起来。
此前， 她曾与人联合创办了“大学之路”（College Track），一家总部位于加州奥克兰的非营利机构，致力于寻找和帮助所在地区基础条件不好、得不到充分的相关服务，而且通常没有正式文件的青年，从进入大学、毕业到预备就业，一直提供帮助。现在，“大学之路”对其支持的每个学生做出的是为期十年的承诺，营业范围遍及四个州和华盛顿特区；然而，鲍威尔·乔布斯说，她亲眼见证了那些影响弱势群体的难题是多么繁复庞杂，如一团乱麻。她希望能独辟蹊径，要超越仅仅只是提供施舍的做法，往解决方案的方向进行投资，从根本上解决不平等问题。
以此为理念，爱默生集团成立了一家有限责任公司，而非慈善基金会。集团名来自思想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她借用了他的一句名言，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宣传口号：“在一个灵魂，即你的灵魂中，有能贡献给世界的资源。”基金会要执行的各类条件规定，会极大地限制其投资能力；要保持免税地位，还需要满足多方的报告要求。而有限责任公司已经成为富人们的最爱，能帮他们解决从买房到经营家族办公室等多种多样的问题；这种形式更为灵活，且不那么引人注意。有限责任公司也不需要为每一笔财务变动提交文件进行解释——不过，和所有营利性机构一样，这些公司都需要缴纳所得税。
因此，这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法律手段，让爱默生（人们通常如此简称这家公司）得以广泛投资于各类风险项目——从电动空中共享出租飞机初创公司 Joby Aviation，到已经有 165 年历史的《大西洋杂志》。“我们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为资金找到最激动人心的用途。”鲍威尔·乔布斯说。正是她，用风险投资的思维方式来寻找和支持那些胸怀大志又魄力非凡的非营利组织创始人。她补充道，爱默生所考虑的问题是，“如何以问题、议题、领域为中心来思考解决办法，如此，在整体上，就能以共生的方式来推动一些真正持久的变化。”
爱默生的投资组合倾向于关注的公司，都致力于降低医疗与教育领域的准入门槛，改善气候变化和移民问题，或是将金融服务扩展到服务不足的社区与人群。这就意味着，集团可能投资一些知名的金融初创公司， 如 Stripe 和 Chime；也可能资助“希望信用社”（Hope Credit Union），该信用社的业务主要分布在阿拉巴马、阿肯色和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田纳西的无银行服务地区。
同时，集团也支持了那些旨在提高文化意识的项目，包括 2017 年法国艺术家 JR 在美墨边境的墨西哥塔凯特（Tecate）创作的大型艺术装置。该装置表现的是年轻女性移民梅拉（Mayra）的眼睛，她通过“童年入境者暂缓遣返手续”（DACA）计划，在美国获得了医疗服务。
法国艺术家 JR 在美墨边境的墨西哥塔凯特（Tecate）创作的大型艺术装置。
“我深信我们的工作方式能够帮助到那些希望在社会领域工作的人。”鲍威尔·乔布斯说。“如果整合了风险投资或私募股权等任何形式的盈利性投资，那么倡议宣传、艺术活动、社会活动和慈善事业——所有这一切，都可以以一种更为全面的方式进行。”
“非营利性领域的大多数人都有点各自为阵，但她却认识到，所有这些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在 1998 年初识鲍威尔·乔布斯的苹果公司 CEO 蒂姆·库克（Tim Cook）如是说。“她的目标，她的雄心，她的胆识——她是个企业家。这在硅谷尤为关键；同样重要的是，去做改变世界的伟大工作......我相信这将带来真正的巨大变化。”
鲍威尔·乔布斯在硅谷的一场分享活动上。
芝加哥南区某街区内的一层砖房之间，夹着一个不起眼的尖顶建筑，墙面镶嵌着花窗，面向车水马龙的东 95 街。一条水泥小路通向一扇漆成淡米色的金属门，门上没有标志。这是“希望犹存的失落和平教堂”（Missing Peace Church of Living Hope）的入口。一群女子挤在牧师办公室里，所有人分享的故事好像都有着共同的线索：黑帮、毒品、监禁和需要照顾的幼儿。现在，每个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主题还有普通教育证书、康复、工作和撤销的犯罪记录。
这个妇女团体是由芝加哥“创造真正经济命运”（CRED）组织新近发起的项目之一。CRED 是一个有着六年历史的反枪支暴力非营利组织，由爱默生资助。该组织活跃在这座城市一些最为暴力的地区（去年，芝加哥发生了 3,558 起枪击事件）。芝加哥 CRED 在当地推动停火，在青少年成为黑帮炮灰之前招募他们，并为假释人员和黑帮成员提供辅导、工作培训、生活指导和就业服务。该组织的联合创始人之一是奥巴马政府的教育部长阿内·邓肯（Arne Duncan）。他就是芝加哥南区人，在一次枪击事件中失去了一位童年好友。
邓肯说，2015 年他即将离开内阁，和大约 250 人会了面，讨论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和鲍威尔·乔布斯经过一系列的谈话，勾勒出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图景，通过爱默生集团为后来的芝加哥 CRED 提供资金支持。“会很困难，我没法向你保证一定会成功。”邓肯对她说。
鲍威尔·乔布斯在处理枪支暴力方面没什么经验，但她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说的话，‘我想在接下来的 25 到 30 年内，应对一些社会上最棘手的问题。’”邓肯说。“她真是一个敢冒风险的勇者。”
“这件事取得了很显著的成果，”鲍威尔·乔布斯说。“真正的问题在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是生存下来，好好发展；还是反其道而行之？”
芝加哥 CRED 是爱默生集团支持的两个私人运营基金会之一。另一个是 XQ 学院，专注于创新高中教育，于 2015 年由鲍威尔和别人联合创立——这个机构仍然受了鲍威尔·乔布斯在“大学之路”项目中收获经验的部分启发。2006 年，她结识了后来 XQ 学院的 CEO 拉斯林·阿里（Russlynn Ali）；几年后，后者成为奥巴马第一届任期内的民权教育副秘书长。
“最初那几年，我感觉自己就是在用头撞墙。”鲍威尔·乔布斯说。尤其在某些时刻，比如觉得面前摆着的表格反映的学校毕业率远远高于准确的数据，或是翻阅学生的单人成绩单，发现九年级的学生在学习七年级的课程，陷入一个在之后的教育之路上都会落后于同龄人的轨道。
她和阿里走遍全国，进行实地走访，和社区领袖、学生、家庭和教育者们见面。“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断听到年轻人说，‘我们想要做好投入世界的准备。’”阿里说。
为此，在 2016 年，XQ 举办了一场公开选拔的竞赛，奖金总额高达 1 亿美元，从社区牵头的计划书中做出选择，设立 10 所新高中。目前，学院正与卡内基教学促进基金会（Carnegie Foundation for Advancement of Teaching）合作，对以学分为主要衡量标准的课堂时间进行重新评估（“身体坐在座位上”的衡量标准，阿里如是说）。现在，她和鲍威尔·乔布斯每个周日都会联系，要么是用 Zoom，要么是在鲍威尔·乔布斯家的客厅面见，还经常将材料铺开在地板上。她们的目标是支持创建那些能成为其他学校典范和激励的高中——被阿里称之为“开放来源”的资源——这恰恰呼应了爱默生的核心思想，即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
“如果我们对高中做出改变，就能改变这个充满竞争的复杂世界未来的劳动力。我们可以改变贫困比例和监禁中存在的不公平状况，”阿里说。“我们能够影响到的，不仅是 5 千万在公立学校就读的孩子，还有继他们之后数以亿计的人们，他们又会在全世界范围内影响到数十亿人。”
鲍威尔（中）与阿里（左）在一所高中进行探访。
道恩·利珀特（Dawn Lippert）是爱默生的气候问题高级顾问，也是该集团环境倡议项目“自然辅助”（Elemental Excelerator）的负责人。她说，鲍威尔·乔布斯总是不断鞭策她。“这样不仅很棒，而且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利珀特说，自己通常得到的反馈是，“我认为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我觉得我们可以产生更大的影响，我觉得你个人可以做得更多。”要么，鲍威尔·乔布斯就会问，“如果扩大这件事的规模，会是什么样子？是什么在阻碍我们？我们怎样才能让这个更快地发挥作用？”
鲍威尔·乔布斯在新泽西州的西米尔福德长大，那是该州最北端的一个乡镇，曾经是采矿作业与钢铁厂的所在地。她的父亲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飞行员，在她 3 岁时便去世了。母亲勉力维持生计，但凑不出多少钱来供她上大学。鲍威尔·乔布斯决心要努力向前，成功进入了宾夕法尼亚大学，通过存钱、贷款、勤工俭学、奖学金和家人支持等各种方式凑齐了学费。
从沃顿商学院毕业后，她在美林证券（Merrill Lynch）从事资产管理工作，之后进入高盛（Goldman Sachs）的固定收益部门工作。她是那里为数不多的女性分析师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女性员工。后来，她意识到，比起在华尔街功成名就，自己更感兴趣的是创业，于是，在 1989 年，25 岁的她一路向西，进入斯坦福大学商学院（她的申请文章是“普及文学小说的方法建议”——那时候亚马逊还不存在）。“我想来这里，是因为这里不断发生着新的事情。”她说。
她进入斯坦福后不久，时年 34 岁，正在经营 NeXT 的史蒂夫·乔布斯（他当时被赶出了苹果公司）应邀来商学院发表演讲。她心血来潮去参加了，结果在礼堂里就坐在了他旁边。那可谓是科技时代的一次美丽邂逅。
“他重重地坐下来，头发乱蓬蓬的......我们开始聊天，还轻松地调侃起来，他非常可爱。”她说。“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他是谁，但当他站起来到台上发言时，实在是太有魅力了。演讲太棒了，太激动人心了。我被他深深吸引了。”演讲结束后，他跑到停车场去找她。两人都取消了当天原本的计划，一起吃了晚饭。她说，“我们谈了又谈，谈了又谈。从此就在一起了。”
“这很令人兴奋——他生活在另一个领域，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真是无限有趣。”两人于 1991 年结婚。
之后不到一年，她就开始经营自己的创业公司，一家名叫特拉维拉（Terravera）的天然食品公司，还会带着两人的小儿子里德（Reed）去工作（四年后，两人又有了艾琳；1998 年，又有了伊芙）。
1996 年，鲍威尔·乔布斯到卡尔蒙特高中（Carlmont High School）做了一次演讲，很快意识到学生们需要更多长期而集中的关注，这促使她在一年之后创办了“大学之路”。“我经历的就是公共教育系统，对我是有帮助的。”鲍威尔·乔布斯说。她想为别人提供自己有过的机会。也是这个想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我认为，与死亡十分近距离的接触，对我来说有很大好处。（因为父亲）我从小就明白，死亡可以在一个人很年轻过的时候就发生。而且我显然也陪伴史蒂夫走过了属于他的这段旅程，”她说。“所以我明白每一天给予的礼物——那就是生命。生命并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承诺，我们也不知道生命究竟有多长。所以（我能够去）珍惜它，并真正清楚自己生而为人，应该怎样去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用途，”她说。“我能做些什么好事，来让自己变得有用，有意义？这就是我的人生动力。”
2022 年，鲍威尔·乔布斯替史蒂夫·乔布斯领取总统自由勋章。
她说，自己和丈夫都认为，巨大的财富会对人有所改变——还不是往更好的方向变。“这一点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不仅限于人们改变了他们的环境；他还觉得那些人失去了原本的目标。”
这是她不断反思的一个问题。“我很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目的是什么。”她说。“我一直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多。我可以成为更丰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