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帆：影业方法论
经历了一天平面及视频拍摄的郭帆，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神情疲惫。从 1 月 26 日起，郭帆就带着主创们开启了全国路演，最后一站长春站于 2 月 6 日才收官。密集的辗转就像《流浪地球》第一部中执行火种护送任务的 CN171-11 救援队一样。
无论从商业还是口碑的角度来看，作为一名 80 后导演（他出生于 1980 年末，且相比于其他科班出身的导演来说入行更晚），郭帆都是成功的。但在他本人看来，《流浪地球 2》在“各个层面上还差得远”。这个差得远，指的是既交织在、又超越了他每一部作品的更加宏大的目标——为中国电影摸索出一套更加成熟的工业化流程。早在《流浪地球》第一部的映后报道中，他就多次提到这一决心。
事隔几年，伴随着这一次续作诞生，我不禁问：“你觉得那个工业化的从 0 到 1 的过程，走完了吗？”
郭帆说：“远远没有。”
也许坐在电影院的观众在第二部 173 分钟的时长中感受到的是与第一部相比在画面、配乐、剧情等维度上质的飞跃。郭帆本人作为创作者，或者更加精准地说，一个大制作科幻电影背后的第一责任人，感受到的则是长路漫漫。
“整个中国类型片的工业化程度是非常不匀称的。”郭帆说道，“有些部门已经走到了国际一流水准，有些部门仍然没建立基本的体系。”走在前面的，就是最容易被观众感知到的特效制作部分。在制作《流浪地球》第一部的时候，有 6 家特效公司参与了全部 2000 多个特效镜头的制作。《流浪地球》系列特效制作中的领头公司 MOREVFX 的创始人徐建说，《流浪地球 2》有 60 多家特效公司一齐参与制作全片的 2800 多个特效镜头。而特效制作总是在电影的后期才完成，所以制作周期都是一压再压，“这必须有一个很完整、高效的流程体系才能按时完成”。2022 年 12 月初，《流浪地球 2》的预告片放出后，有网友指出其中一处战斗机起飞的画面特效不合理，郭帆火速出现在评论区回复道：“感谢感谢，我们赶紧改！”徐建也表示那确实是个低级错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就是必须得改”。背后则是成熟的特效团队支撑着他们在电影上映前一个月的时间承诺做出这样的调整。
西装、连帽卫衣、球鞋
均为 Burberry
科幻电影是否让观众信服，就在于这样的细节之处，而特效技术的成熟与否也是在实操的过程中靠这样的细节磨出来的。然而特效要做到多细才能达到国际成熟水准呢？
郭帆拿起了休息室茶几上的方盒说：“你看这个，我们在三维软件里建 1 个立方体要做 6 个面，我们做的那个太空电梯，有 318 亿个面，他的资产零件总数有 9000 多万个。但这依然不够完美，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只能做到这个限度了。”
哈灵顿夹克、扣领衬衫、
丝质格纹领带、毛料长裤、乐福便鞋
均为 Burberry
在分享第二部的特效工作时，郭帆和徐建都一再提及效率的问题。验证特效工业化水平的关键，已经不在于能不能做出这个效果。郭帆说当他们利用 AI 技术做出了年轻版本的吴京时，特效技术拼图中最后一块“能不能”的能力块就已经拿下来了。“关键是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做多少？你去找一个特效公司，不能看他给你展示个 15 秒的画面，就这画面多精美，一屋子人硬熬也能熬出来。一旦你跟他要 500 个镜头，他就做不出来了。”
完成视觉特效工业化这一步非常困难，它不是简单的线性叠加，10 个人做不过来，那就砸钱让 100 个人来做。大项目中的组件资产数量是以亿来计的，其精细程度犹如电影中 550W 量子计算机自动统筹建造月球上的行星发动机一般，一个过载可能全盘皆输。2013 年，中国广电总局电影局与美国电影协会达成协议，送 5 名导演去好莱坞学习先进的电影技术。2014 年，郭帆就是被选派的 5 名去派拉蒙影业公司学习的导演之一。“我们去学习的时候，人家制作公司给到的文件都是打码的。打码的是什么部分呢？不是最后那个效果，是工作流程。这个才是商业机密。所以我们摸索出来的这套流程是非常珍贵的。”
网眼 T 恤、皮革衬衫式外套
均为 Zegna
长裤 Hermès
球鞋 Valentino
在郭帆自己的排序中，经历过两部《流浪地球》的制作后，在中国不均衡的电影工业化进程中，工业化程度最高的是特效组，其次是摄影组，毕竟全世界能用到的最先进的机器大家都可以用到，也都可以学习熟练使用。程度最浅的是导演组。换言之，“人”参与越多的地方，越“一片狼藉”。
在 2014 年那次赴美学习中，来自中国台湾派拉蒙公司的一位总裁作为郭帆等一众导演的翻译同行。郭帆至今非常感谢那趟学习中有这个人在。一个深入电影产业的人的转译，对于当时没有电影工业化经验的人来说是很宝贵的资产。“去了好莱坞才发现，很多岗位和流程在我们这里是没有的。”郭帆回忆道，“其实好莱坞一开始也没有，都是小作坊式的工作。但是当你发展成为一个足够大的产业后，标准化就是必须的。以前可能就是哥几个合计一下，这事儿就一块儿给做了。你 10 个人的团队，可以这么干，但是你 100 个人的团队就得有企业制度。要是 1 万人的团队，还得有企业文化。”而《流浪地球 2》的全体工作人员有 2 万人之多。将以习惯出发的人，变成以流程工作的人，才是郭帆面对的从零开始的事。
Polo 衫 Brunello Cucinelli
网眼 T 恤 Zegna
长裤 Hermès
球鞋 Valentino
棒球帽 Loro Piana
《流浪地球 2》开机拍摄的前几天里，郭帆看到他们的一位场记，每天都拿着纸在现场记录各种需求与问题。“记下来是好的，但是我跟他说你这么记，这才没几天，都多少页纸了？你能保证这些纸不丢吗？后面那么多你记得过来吗？”郭帆说。那位场记的回复是这样顺手方便。但郭帆认为平板电脑没什么不方便的，而且从一开始就数字建档，以后再去梳理标准化流程才更加方便。否则在几百张纸页中寻找一个有效信息，将会非常耗时和困难。郭帆有志为中国影业制作一本教材式的电影工业化手册，目前做了多少？郭帆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们记下来的问题大概有这么一摞高（约半米），但是目前才整理出来了几页”。
更多时候，郭帆在剧组中碰到的问题是信息在人际传递中发生的失真。作为导演，他大多时候要旁观者清，在要动作时又要调动局中人。2 万人的团队，沟通链会很长，由上至下常常变成了他只说了“1”，到副导演那里变成了“1.5”，再层层传递给具体执行的人就变成了“3”，最后他发现他没要“3”，具体执行的人也不知道他要“1”。
这些在郭帆看来，都是没有建立电影工业化方法论的果。看似是任何团队管理中都有的问题，实际上非标准化的事物在电影工业里比比皆是：小到剧本没有统一写作与批阅的格式，大到涉及几千人的剧组派餐没有协调制度。其他行业或培养了职业经理人，或找到了外部的咨询公司来做管理优化，但是中国电影行业在高歌猛进了几十年后，虽然快，但也乱，都在朝前跑，没人在做基础方法论层面的梳理，郭帆只能自己做。
皮夹克、背心、长裤、皮革短靴
均为 Hermès
这不意味着中国做电影就没有方法论。在此之前，中国的文艺片也在国际上斩获大奖，但中国缺少的是类型片工业化的方法论。郭帆比喻道：“就好像办奥运会一样，我们办过奥运会了，你能说我们就能怎么样了吗？好像也没有怎么样。但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能办了，这让我们有了方法，也有了自信。不是说办完奥运会，一切都得按照奥运来办。拍了科幻大制作，就不能拍文艺片了。但是我们能办、能拍，这个很重要。”
为了这个“能”，郭帆要当好这家“电影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拍摄期间，他也有过多次内心濒临崩溃的时刻。可是在全剧组眼里，他总是像电影中李雪健出演的周喆直一般处变不惊。徐建说他压力大到怕做不完特效崩溃，郭帆安慰他说：“没事，能做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影片中出演郝晓晞的朱颜曼滋说自己刚进到这么大的组的时候还是挺紧张的，“郭导看出来我的紧张了，就跟我说紧张一点也好，我演的这个人第一次在联合政府面前发言，该紧张，我就带着这个紧张演。我反而一下就进入那个角色里了”。
Polo 衫 Brunello Cucinelli
棒球帽 Loro Piana
我问郭帆：“那你不想崩溃吗？不想宣泄吗？”
郭帆说：“那肯定想过。但是这么大个组，要算这个性价比。崩溃的性价比太低了，不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崩溃没有意义。”
在电影上映后，《流浪地球》系列 IP 的衍生品众筹项目也上线了。根据淘宝旗下众筹平台造点新货显示，《流浪地球》官方授权模型周边已筹金额 1.19 亿元，成交数超 52 万，刷新了国内影视衍生品众筹金额最高纪录。 而人工智能体MOSS、机械警犬笨笨等影片中的高人气配角，似乎像《星球大战》中的 R2D2、《机器人总动员》中的 WALL·E 席卷全球市场一样，正在占领着中国消费者的心智。
对郭帆来说，衍生品市场开发这个环节，就不是他作为创作者能管的了。他无奈地说：“我每天的 24 小时已经很不够用了。”但是他说可以给我算一笔简单的账：好莱坞的收益比是 1:4，而我们的比例是 3:1，也就是说我们如果票房是 1 亿，那我们几个出品方只能分到 3000 万。这个原因就是收入比太单一。收入比单一让电影成为了一个高风险的赌局。
他愿意也希望《流浪地球》系列的创作能作为一个推动中国电影收入结构变化的契机。比如迪士尼的打法是把 IP 后续的衍生渠道从商品到文旅都打通，如此一来其首席执行官 Bob Iger 在 21 世纪以来一系列 IP 采买的动作就能发挥最大价值。中国在这一通路上还有很多的环节需要打通。当有更多的资本看好电影市场，就能更快去完成中国电影工业化体系的建立。于此，郭帆希望《流浪地球》在 IP 运作层面能不断尝试，可能不求一下子去做主题乐园，但可以试试小型的线下沉浸体验。
Polo 衫 Brunello Cucinelli
棒球帽 Loro Piana
和郭帆见面的当天，《流浪地球 2》的票房累计突破 36.6 亿元，正式跻身中国影史票房榜前十名，而在 2019 年上映的《流浪地球》第一部则以 46.87 亿元的累计票房位列第五。在刚刚过去的春节档中，《流浪地球 2》与《满江红》成为了票房上的最大赢家，这两部电影向百亿逼近的巨额票房成绩也被解读为疫情艰难期后中国电影市场复苏的信号。
但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中国电影的工业化走完了从 0 到 1 的过程了吗？郭帆在否定后，又补充了一句，“可能还要 10 到 15 年”。
风衣、扣领衬衫、丝质领带、
毛料长裤、乐福便鞋
均为 Burb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