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斯科塞斯:在旺盛的创作力中,终局也在显露
几乎整个成年生涯里,马丁·斯科塞斯都在拍摄被他称为“片子”(pictures)的电影(movies)。但即使在拍了 27 部剧情片和 16 部纪录片之后,他说每一次都还像是从头开始。
“如果我感觉自己不过是在照着剧本拍——它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本——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我为什么要在那儿?”最近的一个下午,伴随着曼哈顿某栋楼二十层房间里不断变化的光线,他这么说道。“我能更深入吗?我们能走多远?我能学到点什么?而不是怎么去拍一部电影——是关于人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在这名导演耗费在新片《花月杀手》的过去六年里,斯科塞斯和合作者们废弃了已经完成的剧本,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进行了改造。他让电影的主角,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这名全球最具票房号召力的电影巨星之一,从英雄变成了恶人。
当这个以及其他的激进改编吓跑了原本投资这部电影的好莱坞制片厂之后,斯科塞斯进入了一个熟悉但让人焦虑的过程:找新的投资方来为影片投资并让其上映。
“你请他们相信你能完成,”他说道,“但实际上,在生活里,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的视角。
在曼哈顿下东区长大塑造了斯科塞斯的视觉语言。他说:“我对空间的理解是长而狭窄的走廊。老旧、瓷砖破裂的地板。楼梯。裸露的电灯泡。空间分割破碎,被角落、隐藏的暗角和缝隙填满。那才是我看世界的方式。”
让自己负责一个要对美国原住民历史、文化和痛苦有着深刻理解的故事,斯科塞斯也是在玩火。故事背景设定在 1920 年代的俄克拉荷马州,《花月杀手》是基于戴维·格兰(David Grann)的畅销书改编的,原著讲了一系列被称为恐怖统治的真实事件,当时有几十个欧塞奇部落(Osage)遭到了外来者的屠戮,因为后者觊觎他们珍贵的矿产资源。
在作为电影人的六十年里,斯科塞斯用人性、细致的细节和新颖的运镜升级了犯罪电影这一类型。他在《基督最后的诱惑》中探索了精神信念的边界,在《华尔街之狼》则探讨了道德的腐败。他还在纪录片中呈现出了其他艺术家的伟大,比如鲍勃·迪伦(Bob Dylan)、乔治·哈里森(Geogre Harrison)等。但尽管具备了所有这些已得到了证明的才华,十一月满 81 岁的斯科塞斯依然是一名学生,依然在故事中探寻着真理以及要如何表达它们。
2019 年,当斯科塞斯第一次前往俄克拉荷马州去见欧塞奇部落领导并寻找可能的拍摄地点时,他被这个地方震惊了。他回忆起狂奔的野马,以及漫长车程中被牧场和天空统治的景色。
当这块土地对他敞开了自己,他说,“问题在于要把摄影机架在哪儿?”
当斯科塞斯聊起电影的时候,他双手比划的动作和衬衫胸前口袋下秀着的 M.S. 一样精准以及克制。
双手张开,合拢。兜住空气。双手合十指来指去,仿佛他是在翻动存在自己脑中的电影档案。他提到了前辈导演们——约翰·福特(John Ford)和艾伦·德万(Allan Dwan),皮耶尔·保罗·帕索利尼(Pier Paolo Pasolini)和马尔科·贝洛基奥(Marco Bel-locchio)——仿佛他们是你俩都认识的熟人。
斯科塞斯的视觉语言是被他长大的曼哈顿下东区那种更幽闭恐惧症风格的场景塑造出来的。
“我对空间的理解是长而狭窄的走廊。老旧、瓷砖破裂的地板。楼梯。裸露的电灯泡。空间分割破碎,被角落、隐藏的暗角和缝隙填满。那才是我看世界的方式。”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频繁进到城里各处的电影院里,是电影帮助他理解了自己,以及他所处环境中的纷乱身份。意大利人和美国人。天主教徒和罪犯。
来自斯科塞斯童年、经常被提起的场景塑造了他身为电影人的开局,以及未来出现在他影片中的角色:本地电视台播放的,他和家人们一起看过的意大利电影,比如《偷自行车的贼》和《战火》。因哮喘而造成的孤独,以及为此他父母容许他看的大量的电影。跟着自己的导师,一个名叫弗朗西斯·普林西比(Francis Principe)的天主教神父,前往电影院的经历,以及观影后的讨论。
斯科塞斯后来做到的不可能任务是把所有这些来自电影的滋养转化成了一部完全原创的作品。
“我知道我在《穷街陋巷》里做到了。”他说道。
这是斯科塞斯联合编剧的第三部剧情片,是从当时三十岁的导演对小意大利地区(Little Italy)的街头冲突持续一生的观察中爆发而出的。流氓、黑手党成员和放债人是影片中两个偶然结识的朋友的周遭日常,在这部 1973 年的电影中,这两人由哈维·凯特尔(Harvey Keitel)和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扮演。
影评人对他的赞誉愈发热烈,并在 1976 年《出租车司机》时达到了顶峰,随后则是斯科塞斯职业生涯的最低点之一。他对于浪漫音乐剧有这么一种期望,想要演员们在拍摄时即兴发挥。这一实验在执行中一团糟,更因导演的嗑药、自大和不稳定而雪上加霜。影片《纽约,纽约》在 1977 年遭遇了失利,斯科塞斯也变得更加不节制,还受到了抑郁和疾病的困扰。
“我能活下来都算是幸运了。那时候我把一切都压在了《愤怒的公牛》上。”他说道。
通过推荐拳击手杰克·拉莫塔(Jake LaMotta)的故事,德尼罗把斯科塞斯拉回了工作中。伴随着德尼罗在拳击场上展现出的梦幻演技,导演用黑白片的形式导出了一曲描述男性暴力的交响乐。发行于 1980 年的《愤怒的公牛》为德尼罗赢得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也为特尔玛·休恩梅克(Thelma Schoonmaker)带来了一座奥斯卡奖杯,后者剪辑了斯科塞斯的每一部电影。(这部电影为斯科塞斯赢得了他九次最佳导演提名中的第一次;他直到 2007 年的《无间道风云》才最终获奖。)
是德尼罗,斯科塞斯逐渐成型的事业的缪斯,把下一个缪斯迪卡普里奥引入到了导演的视野中。1993 年,德尼罗就被这名演员的表演所惊艳,当时他在电影《男孩的生活》中担任主角,德尼罗扮演的是他的暴虐继父。
在拍摄过程中,导演平衡了两人对角色的不同诠释:德尼罗的内敛,迪卡普里奥的奔放。“啊,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斯科塞斯大笑着说道,想起了迪卡普里奥在片场的讨论,以及他在和德尼罗的对手戏中的即兴发挥。“当时鲍勃不想要聊天。时不时地,鲍勃和我就会看看对方,翻一翻白眼。然后我们告诉他,‘你不需要那段对白。’”
好搭档。
选角导演艾伦·刘易斯表示,斯科塞斯的同情心驱使着他创作,并享有国际声誉。
过去,斯科塞斯已经让自己沉浸在了藏传佛教(Kundun)以及十七世纪日本基督徒的世界里(《沉默》)。但美国原住民和白人的裸露伤口——外加一场喧嚣的、事关该谁来讲述历史上被压迫群体的讨论——让《花月杀手》分外紧张。迪卡普里奥、斯科塞斯和编剧埃里克·罗斯(Eric Roth)的多轮对话带来了对《花月杀手》剧本的全然颠覆。要想理解他们最终拍出的这部电影,想想那部他们没有拍的会有所助益。
《花月杀手》原先的剧本聚焦在一个如今被称为联邦调查局的,彼时尚无经验的联邦机构对欧塞奇系列谋杀案的调查上。迪卡普里奥一开始要饰演的是该机构那个宁折不弯的探员汤姆·怀特(Tom White)。
尽管斯科塞斯钟情西部题材,但从执法者的视角切入却不行,他说道。另外,有一个名叫怀特的主角(White,即白色)对于试图避免好莱坞白人救世主情节的电影人来说可是个不幸的讽刺。
迪卡普里奥建议进行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会扮演厄内斯特·伯克哈特(Ernest Burkhart),一个娶了个欧塞奇女子为妻,并陷入了谋杀后者族人的阴谋的懦夫。德尼罗是厄内斯特的叔叔,一个俄克拉荷马州的养牛巨头,且显然是欧塞奇人的盟友,他甚至会讲后者的语言。
联邦调查员怀特一角确实来了(由演员杰西·普莱蒙斯 Jesse Plemons 扮演),但要直到影片后半才露面。取而代之的是,斯科塞斯让影片围绕着厄内斯特和欧塞奇妻子——莉莉· 格拉德斯通 (Lily Glastone)扮演的莫莉·凯尔(Mollie Kyle)——关系中的真实生活矛盾而展开。同时,莫莉似乎不愿意正视厄内斯特的邪恶。
连同俄克拉荷马州的景色,斯科塞斯拍出了这些欧塞奇家庭中流露出的操纵和控制。“我们把位置放得很低……整个地方都充满了罪恶。整个地方都是同谋。我们和来到这个国家的人一样都是同谋。”他说道。
自《好家伙》开始,帮助斯科塞斯为每一部电影匹配了脸孔的选角导演艾伦·刘易斯(Ellen Lewis)表示是兴奋定义了自己面对新工作的方式。“每一次,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做过一样。”她说道。
是什么让斯科塞斯在自己八十多岁的时候,进入了他不熟悉的领域?“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开放心态,”刘易斯说道,“他的共情,来自他出身的残酷视角,以及是他生活很大的一部分——他的精神性。”
如同任何一直浸淫在好莱坞的电影大师一样,斯科塞斯也同大型制片厂有着属于他的那份摩擦。
派拉蒙影业不喜欢他对《花月杀手》故事的处理,也不喜欢这个项目不断增加的预算。“制片厂说, ‘我们投资了另一个版本,我们无法投资这个版本了。’ ”斯科塞斯回忆道。而那是在完成新剧本之前,尚不能目睹迪卡普里奥扮演了一个长着一口坏牙的恶心角色。
对斯科塞斯来说,是连续第二次有一家科技公司带着更多可以烧的现金介入了,随之而来的是对这个业内最受尊敬的导演的之一的预期。
派拉蒙影业也投资了《爱尔兰人》,斯科塞斯重返犯罪电影的野心之作。奈飞接手了这个项目以及采用了针对这个横跨数十年的故事让德尼罗、阿尔·帕西诺(Al Pacino)和乔伊·佩希(Joe Pesci)返老还童所需的昂贵技术。
苹果公司挽救了《花月杀手》。在它加入的时候,这家公司还在试图证明自己是一家制片厂。它的流媒体平台当时刚上线,还没有推出艾美奖获奖剧集《足球教练》,或者赢得了奥斯卡的《健听女孩》。苹果公司联合派拉蒙在院线发行《花月杀手》,随后影片会在 Apple TV+ 上首播。
当《花月杀手》 陷入商业困境时,斯科塞斯还是陷入了担心,部分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家庭的未来。结婚已经二十四年的妻子海伦·莫里斯,迄今已经应对帕金森症有三十多年了。他们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儿,斯科塞斯(之前结过四次婚)还有两个更年长的女儿和两个孙女。对身后事的担心也能给充满远见的电影人造成负担。
“在困境中时,那很是让人害怕。”如今相比之前更频繁地(聊到这个话题),斯科塞斯表示,“我们面临终局了,在某种意义上。”
在斯科塞斯的电影记忆里,有一个特别的区域是关于自己影片中的错误的,包括了他一部杰作中的全部色彩,他的朋友弗兰·莱博维茨(Fran Lebowitz)说道,“他已经对我说过无数次了:‘你知道《出租车司机》 有什么问题了吧,弗兰 ?它的红色。制片厂不给我钱来修正颜色。那就是为什么那部片子没法看。’”
当制作关于莱博维茨的两部纪录片之一时,对这位幽默大师,以及同为纽约文化偶像的同伴,斯科塞斯有个条件。“他说,‘嗯,条件是——我们不会离开曼哈顿’然后我们握手为定。”她回忆道。
尽管生而为人,作为艺术家的斯科塞斯依然保持了冒险精神,她说道。“大部分他这个年纪的人,不管是不是艺术家,都没做他们之前在做的事儿了。对我来说,马丁未来的作品和他之前的作品一样有趣。少有艺术家能如此真诚。”
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人们开始询问他的终局了。身为一个把那么多设计优雅的杀戮拍进了电影里的导演,死亡不是一个敏感话题。“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他说道。
他一直很忙,过去十年都是如此,从《华尔街之狼》表现的 1980 年代享乐主义开始,他在股票经纪人、毒品和性爱的狂野场景里展示金钱的腐蚀之力。随后他在电影《沉默》探索了耶稣会神父和日本基督徒的精神挣扎。他还负责了关于纽约娃娃乐队(New York Dolls)的摇滚歌手戴维·约翰森(David Johansen)的纪录片,以及《滚雷巡演》,鲍勃·迪伦在七十年代巡演的纪录片。除了自己执导的电影外,斯科塞斯还协助制作了别的项目,比如布拉德利·库博(Bradley Cooper)即将上映的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的传记片,《音乐大师》。
电影学院。
马丁·斯科塞斯肖像,于纽约 Park Hyatt Hotel 酒店《花月杀手》摄制期间拍摄。“问题是把摄影机架在哪里。”他说。
在旺盛的创作力中,终局也在显露。“每一次电话响起,每一次收到短信”,斯科塞斯表示,他都会担心是关于某个朋友的坏消息。
八月,八十岁的罗比·罗伯逊(Robbie Robertson)去世。这名乐队前主唱,以及美国运动(Americana movement)的先锋从 1970 年代起就是斯科塞斯的知己和伙伴。他们一起打造了《最后的华尔兹》,这部 1978 年的标志性演唱会电影,也是这支乐队的挽歌。当时两人都还处在探索状态中。
“乐队解散了。我的电影《纽约,纽约》不算成功。我们所经历的是试图找到自己还有没有剩下创造力。我们用那个方式帮助了彼此,无需多言。他为我演奏音乐,我给他放电影,我们在全世界参加派对,我后来意识到了,都是一样的派对。”斯科塞斯回忆道。
靠向他翘着二郎腿坐着的沙发的靠背,斯科塞斯陷入了对彼时的罗伯逊的回忆:眼睛半睁半闭,假装在吸烟,然后看着自己的电影人朋友喋喋不休。
“他总是那么酷,我总是很狂热。”斯科塞斯笑了一声说道。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啊,天啊。”
斯科塞斯把《花月杀手》献给了罗伯逊,后者为电影创作了配乐,也正是他从《愤怒的公牛》开始, 为斯科塞斯的多部电影创作了配乐。自己也属于他妈妈长大的加拿大原住民部落的罗伯逊,他用鬼魅一般的电吉他音色和原住民鼓声为《花月杀手》创作了氛围不祥的音乐。
在欧塞奇部落领导和斯科塞斯及他的制作人小团队谨慎的初次会面中,导演给合作定调是要有大量的倾听以及要讲故事的,欧塞奇部落的族长杰弗里·立熊(Geoffrey Stand-ing Bear)回忆道。(斯科塞斯随后给他们寄去了一张《沉默》的 DVD,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会拍《好几伙》的人。)从拍摄规划,到对剪辑提供意见,欧塞奇族人们沉浸到了这部电影的制作中,族长表示。
“这是我们的故事。由我们来讲。不过这次我们有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来帮我们。”
斯科塞斯决定以一场欧塞奇的烟斗仪式来为电影开场,并拍摄了婚礼和婴儿命名在内的其他仪式。但部落日常生活的瞬间为电影创造出了意外有力的震撼感,立熊说道。在一幕中,莫莉和姐妹们在一场派对上抱在一起,嘲笑,逗弄和谈论周围的白人男性——都用的是欧塞奇语。斯科塞斯设计了这一幕,但把对白留给了女演员们,鼓励她们自由发挥。
“她们来来回回地说着欧塞奇语。那是我们再也听不到的东西,我们想要再次呈现出来,那一幕让我们的语言真的又活过来了。”立熊说道。
在《花月杀手》 举行全球首映的戛纳电影节上,一场简短的交流显示了这样的合作关系能有多么脆弱。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在五月举行,在演员罢工之前),迪卡普里奥描述了团队所做的研究,搜集的欧塞奇故事,表示“几乎是带着人类学的视角”。
当被问到她的看法时,坐在迪卡普里奥旁边的莉莉· 格拉德斯通顿了一下,然后礼貌地以自己联合主演的话术继续了对话,“原住民们已经习惯了人类学家们带着好奇来观察我们所做的一切。”这名有着黑足(Blackfeet)和内兹珀斯(Nez Perce)血统的女演员说道。相反,斯科塞斯和团队对历史上复杂角色的艺术呈现“穿透了面纱”。
在欧塞奇内部,以及生活在他们之中同时也狩猎他们的人中,斯科塞斯看见了几乎在自己所有电影里都以不同角度去检视过的二元性。在《穷街陋巷》 中是罪犯对天主教的痴迷。在《出租车司机》中,则是充满妄想的义警的正义之怒。还有《好家伙》 《赌城风云》和《爱尔兰人》 里,匪徒们以家族和忠诚名义对暴力表现出的毫不在意。
拍摄《花月杀手》时,斯科塞斯试图抓住自己的角色们是如何在信任和背叛、爱和谋杀、诚实和腐败中来回的。
“你看到的下一幕就是,殡葬师从尸体上偷走了珠宝。”这名导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