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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校生说 | 在人间游荡:我的十八岁打工经历

hope学堂 HOPE学堂 2022-06-15

工厂里的“出头鸟


我十七岁从职专辍学后,在家里玩了几个月。转眼十八岁了,就算有低保,家里也养不了我和我姐姐,我姐姐要读大专,也没生活费。妈妈身体不好,需要动手术,她已经连动都动不了了,还缺个几万块钱。我就跟妈妈说要去找个事做,捞到钱给她做手术,再给姐姐拿点生活费。
 我就去工业园到处走,刚好我们这最大的电子厂招工,我伯伯在那里当保安,我就进去了这家公司。到了公司,从进来第一天开始就是做流水线,我在流水线最后一个岗位,抱一下胶布,再剪扎带,最后把组装好的电线递给品检。工作不累,只是很无聊,最开始的时候剪扎带剪得手上起水泡,一用力水泡就破了,稍微好了一点旁边又起,不过慢慢地我也就适应了。 我一开始还跟阿姨们有说有笑,后来也觉得累了。我拿了个耳机戴上,歌很好听,我入迷了,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突然之间大家都不说话,果不其然,经理迈开了步子,从第一条流水线走到了最后一条。 经理大声喊:“把耳机摘下来!”可是我没听到,扣了四十块钱,四个小时就白做了。这时班长过来了,说:“我跟经理说过了,要他把你的罚金给取消掉,可是经理不让啊。”我听到这话,连连向班长道谢。但是事后我一想,按照《劳动法》,扣钱应该属于违法的呀。 有时候我会受到排挤,但今天却莫名没有人对我说坏话了。
这条流水线当时按照计时给工钱,但是过了几个月就要计件,大家一开始规定产量,不完成不下班。我是新手,所以有时候做着做着就从最后一行掉到了开始的两行,占据了别人的地方。有些人看不惯,骂我这么简单的活也做不了,骂得很难听,最后连班长也开始骂起来。
我很不明白,原来那个骂人的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不属于流水线的员工,几个月后的工资跟他没关系,而且都是打工的,凭什么骂人呢?我现在做不快以后会做快的,而且现在是计时你做那么快干嘛呢? 但是我没有说出这话,我有点自欺欺人地想:大人不计小人过,君子海量。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老人就要欺负新人,他和我不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工人吗?为什么他就要贬低别人来取乐呢?更何况我又没拖累他们。 又是一个早晨,经理开早会的时间,说了一通“鸡汤”,这半个小时是有钱的,所以大家虽然不耐烦,但也都安静地听讲。经理讲工价要调低了,大家在下面窃窃私语。 到中午,有些人把工具放下来,一拥而上跑到了经理办公室。原来工厂单价太低了,比以前都要低上个几分钱,按照以前计件的量来做的话要亏好多钱。我这一组主要是调上来的工友,以后都要下去做其他事的,所以大家没动。而我是一直做流水线的长工,心想我还是好好做事吧,别浪费时间。 结果有一个长工阿姨,自己跑去经理办公室,所以一整条流水线都停了下来。一个相熟的工友说:“你们以后也要计件的,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呢?”我连应了几声是,也跑到前头去看。 我不知道他们是事先串联好的,还是突发的,有个女代表走上了台,跟经理说了些话,大概意思是单价太低。谈话进行了一个小时,周围大家都把经理围得死死的。那个女代表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一下高大了起来,我羡慕这样口才好而且敢跟经理对着干的人 过了一会,班长走过来说调上来的工人工资照旧,不扣钱,那些跑去听经理说话的人自然就没有工资了。没过多久我就被调离岗位,只能被动辞职了。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们工人不团结起来,只是互相坑害的话,那么我们将一直被欺负下去。我非常喜欢那位女代表的精神,哪怕她知道当“出头鸟”会被开除,但为了大家,她还是去做了。这种精神我只在书里读过,我总觉得工人的得救之道就在此中。


吃不起的“牛排”


接着我在一家自助餐厅里干活,只要早上和傍晚的时候炸一些东西出来就算完事,所以我有时间跟朋友瞎聊。有一次我跟朋友们争论:为什么人穷?朋友说是分工不同,老板发财是因为他出钱买货出钱雇佣了我们,还有看个人的能力。 我悄悄把他拉到一侧,跟他说:“老板发财不是因为个人能力强,而是因为老板在剥削我们,怎么剥削的呢?就好比我们创造出了十块钱,三块归我们,七块给他了,所以我们工人才穷。” 结果他哈哈大笑:“说什么剥削,我们的钱都是来自客户的,根本就没有剥削。”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无言以对。 然后我们又谈到未来要做啥,我说我不想当老板,当了老板就要剥削自己的工人。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我,说:“你看见过蛇吗?小时候,我家里一到夏天就来蛇,我有好几次都看见我爸把蛇提溜出去,原因没别的,就是因为我住的是这层平房,我穷怕了,知道吗?我绝不愿意住这样的房子。” 他激动了起来,对我说:“你还记得前几天你去买炸鸡吗?你看见那个乞丐,还给了他几块钱,你愿意做乞丐吗?不!我绝不愿意。我要做老板,有钱了买机车,买宝马,有了钱才能娶一个好媳妇。”我听了这些话很不得劲,但是我没有反驳,于是我们就不欢而散了。 第二天开业,老板把煎牛排的事交给了员工,到了晚上我们偷偷拿了几块牛排带走。回到家,我给我妈一块牛排,我妈说:“你变能干了,以前都是我带东西回家,现在你也能养家了。”
我叫妈妈快吃,我妈不愿意,拿了三炷香,一副蜡烛,给我爸供上了,对我爸的灵位说:“儿子能干了,你可以放心了。”过了一会,把牛排拿了下来,妈妈吃得很香,让我吃,我摇摇头,说我早就吃饱了。 妈妈说:“你爸爸从没吃过牛排。”我疑惑地问妈妈:“从来没有吗?”妈妈抬起头,说:“别人请客吃饭从来就没有放牛排的。”我追着问:“那平时从来也没有吃过吗?” 一出口我就知道这是个蠢问题,答案无非四个字:我家里穷。父亲出生于六十年代,经历过改革开放,但是从来没有有钱过,从人民公社的尾巴再到社会主义的巨变中,经历了大下岗,卖过包子,裁过木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死是因为去给别人盖房子,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爸的一生跟“有钱”绝缘,怎么可能吃得上牛排这种东西呢? 由于我的能干,这回我爸吃上牛排了。第二天我去上班,看见了牛排上的包装,上面写着“鸭肉净含量百分之七十”。于是我爸爸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吃过牛排,我也是。


在人间游荡


餐厅只干了三个月,生意就黄了。老板要我们去发传单,我们从早上发到晚上,还是没生意,过不了多久老板的妈妈得了癌症,我们每人给了老板一百块钱,这家店就倒闭了。 于是我去当了我另一个堂哥的临时工,装宽带。他的钱不好捞,只有三千块钱。我遇见了很多事,譬如有次下雨,我在去修网络的路上摔了一跤,大家都看见了,没有一个人帮我,结果是一个只有一只手的人把我和摩托车扶了起来,我很感谢他,他跟我说钱是赚不完的,要保护好自己。 原来他以前在工厂做冲压,操作不当,把手给弄断了,赔了几万块钱,现在钱用完了,只能开个小卖部来打发日子。我买了一包烟给他,他跟我说:“年轻要多赚钱,不要像我这样老了,连个媳妇都没有。”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他原来的媳妇见到他家里只有一间瓦房,把孩子生下来就走了,他们只能吃贫困户的饭,总算活了下来。 第二个事情是我去一个老人家里,他孙子要装宽带上网课,老人家一只眼睛已经变白,他一直在要求我说便宜点。当时装宽带最少要八十块钱一个月,可是我也没办法免费。他们住在两层瓦屋里,哥哥得了脑瘫只能在家里,弟弟一个人扛起了两家人的活计,可也只能混个温饱。我很可怜他们,因为我家里和他差不多。走之前他们给了我两个糍粑,放了很多糖,他们自己舍不得吃。 一年后,我觉得太累,就走了。 之间零零散散做过很多事,仿佛在人间游荡。 一天,我从公园里走出来,看见几个醉汉肩靠着肩,头摇摇晃晃的,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一个水坑前,三个人一起摔倒了,但是马上站起来后,互相笑了笑,又一起走了。在不远处,他们唱起来歌,歌声是这样的: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后来,我在公园当保安。事情很容易做,但是很烦,因为老是有人来我管辖的地方跳爵士舞,听他们说一节课要交八十块钱,一个月下来学费要好几千。 十点了,他们跳了两个小时终于走了。对讲机里响起了声音,说有一个喝了点酒的老头在这转悠了,让我们注意点。我打瞌睡正香的时候,有一个老头过来了,满身酒气,右手里拿着瓶十块钱的酒,左手里拿着编织袋,正在垃圾桶里捡瓶子。我看他有五六十了,也没叫他,对讲机里却响了:“看见那个老头,不准他捡瓶子。” 我只能说:“收到,队长。”走过去劝住老头,他跟我说:“我六十多了,来这混口饭吃。”我就问他:“咋不回家呢?让孩子养活你。”他满不在乎地说:“没家,爸妈早就死了,家里也没房没地的,想回家都回不了,小孩我看你年轻,以后结婚可要趁早。” 我没回话,跟他说“你下次捡瓶子看见保安就不要捡了,过一会儿再捡没事的,他们也就是怕被班长看到。” 于是他走了,公园很大,夜里很冷,我要穿三四件衣服才顶得住。我看见那个爷爷在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晚上十点逛到白天八点,受不了了就躺在桌子上睡觉。班长看见了,我跟班长说我来解决,于是又让那个老爷爷睡了一会。可是没过一会对讲机又响了,“聚龙阁的注意了,不要让那个人在那睡觉,再喊不听就把他赶走!” 我没法子只能把他喊起来,让他找个别的地方睡,他跟我说这地方好,可以来锻炼。我就跟他说:“实在不行去做日结吧,至少有个住的地方啊,晚上太冷了,要出事咋办?”他也笑了,说:“我年纪太大了,别人不要啊。” 我让他待了一会,班长出来巡逻把他赶走了。没过多久,跳舞的又来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扭啊扭的。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跳,我说我不会。他们说:“我这教一天一个人捞七十块钱,做好了可比你当保安赚钱。”我哈哈一笑,说下次再跳。 又到晚上,那个老爷爷过来了,我问他外面住一晚要多少钱,他说七十。


作者:沈城

审校:热带鱼

排版:仙仁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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