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see you. I see the voice. —记与布布相见
『初见如故』
今年8月19日，在相识两年有余之后，我与布布初次在现实生活中见面。
八月初，她从拉萨回京，我们相约有空见面。8月17日，她说：周末如果有空，来798丹麦文化中心参加「有形之声」活动吧，我是嘉宾之一。我毫不犹豫答应：好的，去看你。
见到布布前，我便想着一定要买一束花。路过一家花店，进门，刚映入眼帘的是一束白百合，她的气质冷清孤寂，盛开的姿态却鲜活热烈，集水火于一身——像极了布布之柔软与英勇并存。心中当即确认，就是这束花了。
走进丹麦艺术中心，布布看到我，笑容敞亮地迎上来：你终于来啦！我把鲜花递给她，她惊喜回应：我最喜欢白百合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在我拉萨的房间，每天都会插一枝白百合。
布布挽着我的手开始说话，我略感羞涩，而她望向我的眼神却笃定深深。她说：我看着你的脸，没有一丝一毫陌生感，仿佛就是每天同我朝夕相对、一起生活的亲人。经由她的语言，我的紧张渐渐平息，也收回飘忽的目光，稳稳望着她。心下暖意如藤蔓蜿蜒，如解冻的河水汩汩奔涌。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简洁、确认，毫无渲染抒情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毋需多言的客观真理。
两年前初识时，布布曾说，看着我的照片，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在某一世，我们在无人之境，面对面对谈。
因而这次会面，仿佛是赴一场累世之约。
送给布布一束白百合
『有形之声』
活动开始前的闲谈中，布布讲述她此次从拉萨回京的目的，是受邀参加首期「新亚洲影视工坊」的课程。这是她听力消失十年之后，再次走入课堂。主办者特意为她安排了手语翻译，因而她的手语水平在此期间迅速提升。
布布给我分享了一些手语的词汇。她的手指清凛修长，表达手语时如孤蝶展翅，极富舞韵。
布布给我讲手语的国别属性时，举例美国和中国表达日出的不同，动作有细微差异，但是可以看出同是表达某个物体相对于一个平面上升的趋势，我顿时想起汉字「旦」——在这个象形字中，太阳越过了地平线。
是在那一刻，我蓦地坠入思考手语迷人之处的深渊。
语言学是我本科时的必修课，读艺术史硕士期间，我在一篇关于世界书法艺术的论文中，探讨了文字和图像（word and image）的关系。正是对语言学、符号学的敏感和兴趣，令我更深体会到手语这一象征体系的妙处。
语言的基础属性，就是人类创造出一个完全能反映外部世界的符号世界，并在其中施展自己的智能。文字和语音分别作为语言的视觉和听觉载体，所展示的正是人类用符号表现周围客观世界的能力。
而手语带给我的感受是：聋人不需要借助超出自己之外的抽象符号体系去表达世界，或者说，他们自己化身为那些符号，他们直接用身体描摹世间万物及人类的情感，他们的语言让主体与客体在双手的舞动中合一。仿如孟子所言：万物皆备于我。而且即使手语有国别差异，也依然可感受其中蕴含超越民族的共通性。
其间有一种难以抵抗的真切感受是：使用手语的聋人，离这个世界的本质更近。他们甚至令我遥想在尚未有任何语言诞生的远古时期，人类面对世界时的纯真、好奇与渴望。
活动中有一个手语教授环节，我们一同学习了爱、信任、尊重和理解的手语表达。爱是抚摸，相信是左手抓住右手，尊重是扶起，理解是打开心扉——如是，我们通过手语，重新理解这些饱含美善的价值，真是奇妙的体验。
我还很钟情活动中屡次出现的手语鼓掌，双手五指分开，一边闪动一边下降，仿佛是描摹亿万颗星星坠落的过程。这是手语的另一个迷人之处，它摇晃我们的想象力，去联结其他的诗性意象。
活动后吃晚餐时，在场的聋人和听人还玩了猜测手语含义的游戏。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聋人朋友做出了两手的食指像脚踩踏车那样循环转圈的一个动作，它直接令人想到奔跑时交替的双腿，而我当时突然感到那个手语中有一种气流运转、生生不息的动势，我想到易经的精神，便猜测是自由，因为我所理解的自由就是能够在无常和变动中保持一种自如。正确答案是奔跑，但我依然享受于手语这个象征体系引人联想的乐趣。
交流结束后，我在反馈的小纸片上写下：
「手语太美了，极富诗意和智慧的肢体语言，其中盛放着人类对世界及对彼此的好奇、热望与深爱，是值得所有人接触与学习的语言。」
一整个下午身处聋人群体，默默观察他们的交谈，从其状态中我感受到一种深厚的纯粹与洁净。与布布交流时，她说：是的，聋人的精神世界相对简单许多，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是他们直接的表达途径，所以他们没有背地里偷偷说话这个意识，总是非常坦诚地把自己呈现在世界面前。
当天的演讲者之一浅色姑娘，整理了一份中美聋人群体社会现状对比。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处是两国聋人文化及自我认同的差异：中国倾向于缺失点Hearing Loss，美国倾向获得点Gained Deaf。而认真思忖，通过手语交流的聋人极大地激发了自身蕴含的表演天赋，他们的肢体语言丰富，对万事万物有更敏锐的感知，通过灵活的双手探索着人类的叙事和抽象表达，并且拥有更静谧、单纯、赤诚的精神世界，怎能不说这是一种Gain呢？
那日的经历让我重新理解了诸多命题：语言、沟通、认知、叙事、身体……我重新理解的，其实根本就是生命与存在本身的奥秘。
后来我对布布说，谢谢你邀请我进入聋人和手语的世界——这是一个无声，却丝毫不黯淡的世界。
中美聋人群体社会现状对比 By 浅色
现场手语教授：喜欢 爱 相信 尊重 理解
『爱如水』
在分享环节中，布布第三位上场。她讲述自己从听人到聋人再到重听人的故事，如何走遍山南水北定居拉萨，如何因听力丧失放弃电影，又被因缘际会拉回电影圈。虽然之前已多次阅读她的来路，但第一次听她当面讲述，我仍感情难自抑。坐在台下离她距离最近的地方，听毕泪落如注。感觉心中有草木默默生长，化为一双羽翼般的拥抱，与她轻轻挨靠。
观看她藏地生活的短片。她颔首祈祷，俯身倾听岩壁上的唐卡。她孤立崖口，背影中蕴含清冷的坚毅。她如深谷幽兰，如高原鸢尾，圣洁而饱含力量。
布布用手语做自我介绍
活动末尾，放映由布布担任编剧和主演的黑白短片《水》。
这是一个关于听人和聋人的爱情故事。片中的情侣，因为身份隔膜经历争吵和怀疑，而最后，是爱令彼此重新构筑信任，将矛盾化解。布布说：不论是对听人还是聋人，爱是人类共同的语言和道路。
故事根据布布亲身经历改编，其中蕴含如水般暗涌的情绪流转。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想从更细微之处表达生命的起伏和层次，希望大家感受到片中一种暗暗的情感的递增、变化和流动。放映结束后，有许多聋人朋友前来对布布表达兴奋，他们感觉布布的创作表达出了自己真实的生活状态，那种共情令他们收获了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布布和她的团队忙于短片《水》参加上海国际聋人电影节的事宜。她邀请我帮忙审核字幕的英文翻译，交流中她也分享了更多创作心得。比如在片子结尾处，布布饰演的聋人女主角用手语诉说「我爱你」，接着画面消失，背景音中出现听人男主角的声音：「我也爱你」——他们用各自的语言抵达相同的爱之王国。布布说，她执意在剧本中加上男主人的回应，因为爱的表达需要流动。她代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创作，这个过程于她而言是一种自我修复，也是对过往缺痕的梳理和慰籍。
我非常理解她的心境，对她说：我在审字幕自己安静地重看时，对那句最后闪烁出的「我也爱你」更感动容，男主人公的语气里包含着柔软、释然，还有一份坚定的承担。那句话在那黑色的屏幕里闪着光。
布布担任编剧与主演的黑白短片《水》海报
此片斩获2018上海国际聋人电影节最佳中国短片奖
后期制作时帮布布审核字幕翻译 仅举手之劳
布布团队亦认真为我署名 感到极大的善意和尊重
『隐士和女战士』
布布曾写作一篇文章，题为《隐士和女战士》：
「……我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世界。一方是荒芜寂静的广袤，充满着张力与生命力。一方是极度繁华的人间天道，人们却虚弱的想要拥有更多更多。
……
也许，我就是要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跋涉的人。每当想要逃走，转身离去，或是寻求某种引领、解读、与救赎，总会有一种声音在最后的关头，提醒着我，转过身来，放弃捷径。没有什么捷径，任何人都带不来救赎。佛陀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为我们留下了心法：成为你自己的引导者。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生命要走的路而已。就如黑暗与光明，也从未停止过反反复复。
……
没有失望，也没有泄气。因为明白无常。
……
虽然已成为人母，也依然会有困惑，依然需要成长。需要在不断的出世与入世之间，学习自在转换。
问题，不会一直是问题，会得到解答。」
会面之后的几日里，我和布布有密集的言语交流。
习惯了高原与人群疏离的隐士生活，布布在重返烟火尘世时，不可避免地经历着一些内在动荡，她对这些情绪极富洞察和警觉。她说看到回归人群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而在活动中对起心动念的观察于她是一种新的经验。
我说，不如把它当作一种扩充对自我认知的资源。突破边界，是为了重塑自我。
当她表示重新入世的疲倦，我十分不忍。我鼓励她认可自己行为的珍贵深意：她的回归，不为利益，而为承担、分享、传递，以存在为陪伴，以己身见众生，以爱去构建联结和共情，这样的心意开阔动人。看着活动结束后兴奋与她交流的朋友，我感受到她的力量正在那么多人身上开花。而原本已经非常忙碌的她，还担心不够照顾初次见面的我，可见她心中的善意何其细腻而丰厚。
布布说：你的话贴切又惊醒。你是我的镜子。你总能恰如其分地理解我被隐藏住的另一面。有你的懂得，我不孤单。当我得知许多聋人朋友带着真诚和希望赶来看我，我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我得把力量回馈出去。我到了该去把自己毫无保留给出去的时候了。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有内在深沉的能量，也有外在的机会去照亮别人，是多光荣的福报啊。你应该为自己庆祝！好好享受这个旅程吧。
我们止不住感叹对彼此沉默的相通之感。不必多言，已然懂得。这种感觉太令人柔软动情。
2016年初至英国的秋天，我在最悲伤困顿的日子中，曾被布布从深山中发来的语句拯救；而2018年她经历巨大蜕变时，我在一旁默默见证与陪伴。
布布说：多美的今生认出彼此。
我说：真的太美了。如生命本身的大美。
今年六月底，我重返英国前，恰逢布布生日，久不联系，我发去文字祝福，并感慨：
「两年之后，再次出发，相同的路线和终点，几经变迁的关系，再也回不去的昨日之旅。而我一直记得你曾在信里写下：双脚即是故乡。」
布布回复：
「不要轻易定论我们在某些时刻的停顿或是困惑，这些是意味深长的。而我们所停留过的地方，会成为我们灵魂的组成方式。不管怎样，我都会祝福你。
……
接受变化，就是接受生命的真相。」
而这一次，当布布再次回溯自己的命运，她一如既往坦然面对曾穿越的种种沉浮：「经历过最痛苦的黑暗和谷底，就是为了让我学会睁开眼睛去看见。」
从人群中来，到人群中去。对于她的道路，我也不会停止给予最深切的赞美和祝福。
布布送的楚布藏香
关于布布更多故事，请阅读以下文章：
布布现在的身份之一是访谈作家，她在个人公众号「觉照」发表了一系列「听见」聋人访谈系列文章。她挖掘介绍了许多优秀聋人的故事，并结合自己的经验补充记述。这些文章令我感觉，访谈对布布而言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过程。期待「听见」早日集结出版成书。请关注布布个人公众号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