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门戈舞的妩媚与哀愁
舞就是要你看我；
看我的身体，
我的脸，
我的媚，
我的热烈我的痛楚。
你看我，
但你无法偷窥。
因为我已经打开，
并且要你看。
我打开，
你看到我，
但这个我是我控制的，
是经过磨练，
多次重复练习，
并且是有所指的。
我的身体不再是你的欲望，
而是我之写。
——黄碧云《费兰明高女子》
去年写2019年身体练习的总结，末尾我提到：随着身体练习的持续，身体想要发展的方向也会自行浮现。2019年末，我生出学习弗拉门戈的愿望。之前的身体探索大都去性别化，在这个选择中我看到自己新的渴望：更多感受身体中女性化的舞韵。
幸运的是，在杭州正有一家专业精致的弗拉门戈学校：CieloFlamenco。想到终于要亲自学习弗拉门戈了，仿佛听到古老的钟声泛起回音。毕竟，我心慕弗拉门戈，已十余年。
黄碧云的弗拉门戈：温柔与暴烈
最初得知弗拉门戈是十几岁时读黄碧云的文字，从此念念不忘。
2000年，黄碧云出版了《媚行者》，并且于香港艺术中心演出了同名小剧场，演毕，她首度到西班牙塞尔维亚学习弗拉门戈舞。年近四十的黄碧云有此飒举，真令人拍案称赞。从此，她奔波于香港和西班牙。《十二女色》的封面，是一张她跳弗拉门戈的黑白照片，神情冷傲迷离。
写与舞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写与舞，也可相互哺育。
于是她的小说里出现了很多跳弗拉门戈的女子，随着弗拉门戈的旋律和舞步，她写她们的暧昧心迹、执着激烈、孤独与疼痛。她在写的，分明是生命本身的温柔与暴烈。
她笔下的德国女子莱泛爱拉来西班牙八月的马勒甲节日：「有人跳古巴的骚沙，伦巴，恰恰恰，阿根廷探戈，但她见到弗拉门戈的激烈，她说，这就是了。」——我想象着这也是黄碧云对弗拉门戈一见钟情的场景，这吸引绝不是偶然，她的文字也有弗拉门戈般浓稠丰盛的气质。
黄碧云在西班牙学习Flamenco。图片来自网络。
通过安妮亚，她写舞蹈中身体的对抗，这何尝不是一种普遍的生存经验：
「……斗争所得到的和谐就是舞蹈的空间。
譬如手和手的对抗。手肘要扬起，肩膊却要压下，因对抗身体就有了张力，有了美。
升高与下坠的对抗。身体升高，脚要下坠。上身不动，脚在急速跳跃。
甚至脸容与痛。你要脸带微笑，虽然你的舞非常急速激烈。
因对抗而存在，而得到空间。
她必须肯定她一定要占有这么多：如果她打开她就占用鸟的空间，如果她抱身她就必须贴近她的灵魂；旋转就必须提升双手拥抱空气以平衡。
如果她生，这世界必须有容纳她的地方。」
通过卢斯特，她写舞蹈中涌动的性与爱，狂喜与痛楚：
「互相亲吻并互相渴望。
昏昏热热，意识远离肉体。
远离语言。好像有音乐。她舞。
她非常强壮；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结实收缩，双腿支持与绕缠。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时候，他痛。」
通过萝达，她写身体的局限，求而不得，如生之黯然与缺口：
「如果我——芭芭拉说这是一个对拍步，七，踏，八，踏，九，踏，与十拍齐步——如果我一生——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如果说才华——一个跳舞女子——到底我有也没有？
萝达没有再问。她学舞步时有点笨，有点慢，在镜里看来像一只肥鸭。」
黄碧云笔下的这些女子，在弗拉门戈中，或逃避或升华，服从堕落，寻求拯救。舞蹈是她们具身的经历，也是抽象的人生隐喻。而当年十几岁的我，因身体发胖感到羞耻，性情沉郁，也期冀着通过痴迷书面上的弗拉门戈释放内心的淤结。那时的我断然不会想到有一天，我竟带领自己用肉身去经验、去书写这首弗拉门戈之诗。
黄碧云的剧场表演。图片来自网络。
四位一体的叙事诗
Flamenco弗拉门戈起源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对于Flamenco的历史，学界没有统一的定论，最广泛流传的说法是它是十六世纪安达卢西亚东部的摩尔人和吉普赛人文化交融的结果。（摩尔人是伊比利亚半岛上来自北非和阿拉伯国家的穆斯林，西班牙吉普赛人主要指罗马尼亚人）
而关于Flamenco的词源，一种说法是Flamenco来源于西班牙阿拉伯语「fella mengu」，意为「被流放的农民」，因为15世纪基督教在安达卢西亚取得势力之后，很多摩尔人被迫流浪。还有一种说法认为Flamenco就是原生的西班牙语词汇，意为「火，火焰」，被当地的吉普赛人用在与火相关的仪式中。
自从8世纪阿拉伯帝国占领西班牙南部后，接下来的六个世纪里，这片土地往来着欧亚非的多族人群，混合了阿拉伯、印度、犹太、拜占庭等文化的影响。这样迷雾重重的历史，增加了弗拉门戈的神秘性。而所有这些文化交融、帝国兴衰、人群相遇和离散的故事，都凝聚为一颗颗尘埃，散落在弗拉门戈舞者的扬裙，转体，脚击声中。
现代弗拉门戈是结合了Baile舞蹈、Cante歌唱、Toque吉他、Jaleo打拍子烘托气氛的一种综合艺术形式。无论是从文化、情绪还是感官享受而言，弗拉门戈都是一个迷人的混血儿。
2017年8月26日，爱丁堡边缘艺术节的弗拉门戈表演。
2017年夏末，终于得以在Edinburgh Fringe Festival现场观看一场弗拉门戈表演。
小小的舞台上，舞者的身体和吉他、歌声、节拍声一同完成的叙事诗，令我在黑暗中默默颤抖。
美丽的弗拉明戈女郎换了三种颜色的舞裙；相应地，她舞出了弗拉门戈的三种个性。
黑色的她是一位女杀手，眼神警觉而尖锐，可是哪怕她的裙摆中暗藏着仇恨和诅咒，你也甘愿奋不顾身地被卷入其中。
白色的她是一只从春天飞来的蝴蝶，轻盈，灵巧，褶皱如水纹的裙摆是她的翅膀，浸润着花蕊的芳香。
红色的她是一个与火一起工作的女巫，她的魔法，由妖娆的美和欲望构成。
我在弗拉门戈课上@CieloFlamenco。©马丁
变幻的十二拍节奏
2020年4月25日，我终于在杭州上了第一节弗拉门戈课，激动和喜悦难以言喻，回程都一路哼着欢快的小曲儿。
初体验之后，我感觉这些年所有对身体的探索都在这个舞蹈里得到安放：
它兼具力量和柔情，承认肉身的限制，并由此激发自由的张力；它有系统的范式，同时赞美即兴的浪漫；它热烈如火，却也可以如水承载广阔的哀愁和悲伤。它穿梭于黑暗与光明之间。
而除此之外，弗拉门戈舞还有我在过往的身体练习中几乎没有接触过的部分：它需要对节奏精准和敏锐的控制，这是令我感到新鲜、刺激但也十分焦灼的部分。
我之前的身体练习都重旋律、弱节奏，我的音乐审美也是如此。而在学习过弗拉门戈舞之后，我开始对律动上瘾，也迷恋上了打击乐。
虽然不同地区的音乐对节奏重视程度各异，但其实我们的身体本就是一座律动的宝库。在《世界文明史——舞蹈与神话》一书中，日本学者山崎正和提出：
「从最为自然的层面来把握的话，人的身体的特征之一就是，各个器官的形成几乎都是以往复运动为前提的……心脏的跳动是往复运动，我们时时会感受到激烈的跳动或缓慢的跳动的变化。肺的运动，正如文字所表达的呼吸，我们会持续感受到呼和吸的往复运动。还有，心肺经常与关节和肌肉联动，因而身体的往复运动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非常熟悉的身体活动。」
这种内含于我们身体中的往复运动，就是节奏的雏形。
弗拉门戈课上@CieloFlamenco，第一排穿红裙的是我。
弗拉门戈舞的节奏是十二拍，每次上课热身之后，大露露老师都会放节拍器，让我们从中听出十二拍的始末。
而在舞蹈中，去表现这种节拍的工具是我们的舞鞋。
当大露露说，「鞋跟是你的乐器。」我瞬间感受到一种飞扬的浪漫！
也是在节奏练习中，我强烈地体会到身体与大脑的差距。同样在十二拍内，因重拍和节奏搭配不同，弗拉门戈舞的脚步有诸多变幻。每次我们学习一种新的脚步，在意识层面，我可以迅速理解它的逻辑，可是我的身体却要花很久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身体的肌肉记忆与大脑的记忆是不同步的，处理这个困境的方法，除多练习外别无他法。过去两年，我接触的都是弱化技术、强调身体自由的练习，它们有效地助我打开了身体闭锁的大门。而从弗拉门戈开始，身体在经历一场新的冒险，而她也欣然地拥抱这些规范与标准。
Volar@CieloFlamenco。©马丁
深邃的妩媚，狂野的哀愁
第一节弗拉门戈课上，我们练习基本的站姿和手臂动作时，大露露老师说：
「弗拉门戈是下半身向下生根，上半身向上生长。」
这句话一下子抓住了我：这就是我想活出的样子，像一棵树。
在做胳膊向下落的姿势时，老师说：「成年人学习舞蹈要带入你的经验和想象。胳膊下落时，想象你把一个大球往水里按，要感受水里那股对抗的力，没有那么容易按下去。你的身体知道这股对抗有多艰难，但你不能面露苦涩，而依然要展现出女王般的骄傲和自信。」
这样的张力美学，是弗拉门戈的灵魂和性格。它不仅提供了一个让舞者经验自己身体的通道，也形塑着舞者内在的质地。
弗拉门戈是性感的，但它的妩媚不为取悦外人，而是一种向内涌动的深沉。弗拉门戈时而是忧愁的，但它哀而不伤，并不表达一种绝望的耽溺，而是即使心已破碎也不忘风再起时，狂野复苏。弗拉门戈是孤傲的，但它不是拒绝交流的封闭，而是基于自足的饱满。
黄碧云的《卢斯特》开头便写：「她的舞不为诱惑他。但她舞是为了诱惑。如樱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静。」在自己学习过弗拉门戈之后，我才读懂「为了诱惑而不为诱惑他」是什么意思。那种在舞蹈中畅快淋漓的愉悦，回到了诱惑的本然状态，却没有具体所指，这是弗拉门戈兼容的复杂与纯粹。
在杭州的最后一节弗拉门戈课，第一排穿红裙的是我。
11月5日，我在杭州上完了2020年最后一节弗拉门戈课。
和老师同学告别时很不舍，那天跳舞时也格外伤感。虽然跳学了两个学期的sevillanas还是磕绊笨拙，但弗拉门戈真的教会我很多，经由它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女性身体中的性感和力量。
很幸运初学弗拉门戈便遇到大露露这么好的老师，她的讲解细致幽默，每当她跳舞时更是光芒万丈。课后闲聊得知同班的梓桃姑娘来自香港，特地为了和大露露学弗拉门戈来到杭州生活。继续聊下去又发现格外投缘。
再次应了我送给自己的那句：只要坚持跳舞，就会遇到想遇到的人。
从黄碧云文字的启蒙到爱丁堡表演的心动，2020年，我终于也开始学习弗拉门戈，这夙愿完成的句点，化为一条长路的起点。
要跳着弗拉明戈老去。
在杭州青山村的稻田里跳弗拉门戈。©JL
请不要那么年轻英俊。
胸挺得那么高，
腰那么直，
腿就是费兰明高跳马丁拉蒂有力灵敏的双腿。
脸容那么富于诱惑；
挑衅的少男嘴唇；
双眉紧蹙；
目光凌厉而眼角留情。
请不要在牛角之前跳舞。
牛是那么痛，
但人们却是那么的兴奋快乐。
这是一个最残酷的爱情游戏了——
如果你不爱我，
请不要刺痛我。
——黄碧云《请不要杀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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