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亲的家人们接连倒下(一)
有个日子大概可以载入史册。
2020年12月7日,我意识到,曾给我庇护的最直系亲属们,此刻需要我去照顾他们了。
在12月6日的下午,我爸忽然告诉我,说他的眼睛看东西有点重影,于是我百度了一下,可能是眼病,或者是神经系统疾病。我笑笑说,百度看病癌症起步,如果没死基本没事。小病自己诊断,大病自行了断。我们猜测,或许睡一觉就好了,但我们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他连走路都走不稳了。我隐隐觉得,可能摊上大事了。
向来有高血压的他,医保卡放在我同样亲密的姑姑家,每次她开完自己的药,也会一起把我爸的药开了。所以,我搀着他,把他扭送到了我姑家里,开车去了医院。
在这一路上,我得知,姑妈的心脏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同样需要在这几天尽快住院。
而我妈,依旧只能在家里溜达两步,如果出门,则需要她男朋友接送。作为单亲家庭,我并不和她住在一起。
那一天,我陪着我爸做完了全部检查。时间紧迫,到了后来,我几乎都在一路小跑,去做核酸检测时,更是发扬了跑八百米的精神。终于,赶在医院下班之前,安排好了住院输液以及各项事宜。
不得不说,那个下午实在是太过忙乱,我发现,自己完全来不及去担心,来不及去瞎想和脆弱。我的理性盖过了一切。整个过程中,我的脑子里全是第一项要去做什么、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而在医生确认眼部没有问题时,我甚至已经脑补完他如果以后无法工作,或者万一他挂了,家里该是什么样,我该怎么生活了。
当然,这些思考带着一种想要去解决问题的心态,而非悲戚。
我曾开玩笑一般说,自己就是没事的时候疯狂作死,有事的时候瞬间整个人都牛逼了。
我为这点似乎还有点沾沾自喜的。
等待检查结果的过程中,我坐到后排,悄悄给妈妈打了电话。
“嘿,这有一个很令人蕉绿的消息你听不听?”
“别说了,我这一动还晕呢,而且我腿不知道怎么了,后面有根筋一走路就疼,我已经快焦虑死了。”
“你必须得听听。” “可牛逼了。”
当我把这两个爆炸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投掷过去的时候,世界都安静了。
“我以为我是最惨的,原来我是最轻的。”
“你是不是整个人都平衡了?”
“平衡了。”
我告诉她,直到目前,我的心态都很稳,不仅如此,我还安慰着他们——钱啊,工作啊,这些该放的就要放放,我们要的是用最快的速度,把你的病努力恢复到最好。
别慌,多大点事啊,谁还碰不上个事了。
一切都有我呢。
放心吧我们又不是别无选择。不工作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
那一天,我听见姑妈说她害怕了。
那一天,我爸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面前,他像小孩子一样抱着我的腿,把头埋在我身上。我抱了抱他。
那一天,他偏说不要护工,非说没必要,浪费钱,还招他生气。我拍案而起,声音盖过他,向面前的医生们说,别听他的,所有的事情都听我的,护工必须要,能多早住院就多早住。
我成为了医院的第一联系人,住院手续、报销条、押金条、银行卡……家里的财政大权转移到了我手里,我的备忘录里记满了电话和注意事项。
奔波了一整天,我的体温在入院时测出的35.9,到离开医院时,直线飙升到37.6,医生说我体温太高,不让我进急诊室的大门。
正好各项事宜已经基本处理完,也恰逢那天我要去咨询,我想了想,还是去吧,至少有个地方,也让我能稍微发泄一下,释放一下被强行屏蔽的感情。
公交车一路颠簸,我走进熟悉的咨询室大门,却恍如隔世。平时,我也会提早一刻钟左右到达,然后听听歌,玩会游戏,等着她敲门。但这一次,我打电话给他们,一部分问情况,另一部分告诉姑姑,心脏支架在明年一号就要从一万三降价到七百了,询问她的住院安排。同时又得知,姑父的弟弟此刻因突发心脏病正在抢救,尽管,这也才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我平静的出奇,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个被封闭了的自己。
挂掉电话后,我拿着手机开始发愣,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当她进门时,我竟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
我照例和她谈了谈上一次咨询想要补充说明的问题,之后聊起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变故。
“当终于有些事情发生了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你会比想象的自己……要更加坚强。但同时我也会想,我希望以后自己无亲无故,不要有人因为我出了什么事而影响到他的生活。”
很久以前,我就和她说过,父母、姑姑,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位亲人。
当我还未上小学时,父母便离婚了,姑姑没有孩子,住在我家楼上,那时她几乎每天都在楼上楼下走动,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照顾我。即使到了后来,她搬家以后,也基本以一周两三次的频率来看我,收拾屋子、做饭。这个频率,比我妈每周一次和我出去玩的频率还要高。
我曾说,假如他们三人之中有一个离去,我就会跟着他去。
这也是一种逃避,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不需要承受丧亲之痛,也不用思考未来的自己何去何从。还会少了些心理压力,少了些责任。
可是,那个晚上,白炽灯的灯光并不明亮,我笑着讲完自己的遭遇,讲完忙活了一整天的事。
我安静下来,目光看着她的鞋子——往往,我不怎么和她四目相对。
我告诉她,到了今天,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已有心理准备,而如果还是那样的情况,我会安抚好剩下的人。
然后……然后我们一起,努力生活得更好。
在某一瞬间,所有支柱全部倒塌,如果你不去死,那就只能用各种方式解决问题,继续生存。
必须去面对。
无论如何。
因为我身后空无一人,我已经没了倒下的资格。
原来,以前说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
这就像一直以来,我都视生命如儿戏,自残自伤,做各种高危行为,觉得死不死又如何。
可是直到我站在十五楼的窗边,外面的风把汗吹的冰凉,我疯狂的做着心理斗争——跳、不跳、跳、不跳……
如果我真的向前一步,我就将看不见这里的一切,我就将陷入永恒的寂灭、黑暗、虚无……失去此生的一切……
或者说我还根本想不到这么多。我看着几十米的落差,与蹦极和跳伞不同,那些娱乐项目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收获刺激所带来的快乐。我从四千米高空自由落体近千米,只觉得风吹得窒息,云层遮盖田地。
可那仅仅几十米,让我从心底、从本能上害怕、退缩。
我承认,真正意义上直面死亡时,我怂了。
一如此时此刻,真正面对着家人的病情,我开始奋起反抗。
“我说过没有最后一根稻草,当生活真的想搞死你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有更多的力量去反击。”
我看起来,好像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更加冷静。我来不及担心难过,只记得医生要我们去做什么,我也平静的,面带微笑的和咨询师说完了全过程。
但是,渐渐的,或许是终于到了时间。我低下头,似乎无奈,又似乎安慰地轻笑了:“甚至……我会想……有生之年……到现在为止,他给我的爱足够多了,我没有遗憾。”
忽然,眼前有一瞬模糊。
“我对我爸说,你别去想工作,别去想那些虚的东西,你考虑考虑我,至少为了我好好苟着是不是?”
“我不想哭。我觉得我没有那么脆弱。”我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仍旧带笑。
除了那个表情,我并做不出其他表情。
她开口了:“我没有觉得你脆弱,难过不是脆弱。”
“我只是不太想在这个情况下……”我想要等一切安排妥当,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再去顾及我的情绪,而现在,我想先把这一切支撑起来。
“你怕你如果真的哭了的话,难过的话,还能怎么办……剩下的事情……”
“不好收场。”我抽出纸巾盒里的纸开始擤鼻涕。
“我觉得你就算难过,哭出来,也不会没有办法不能收场还是怎么样,我们每个人的情绪会持续,但也会有一个消失的过程。”
“我和我妈说,其实这样也好,看看我是不是矫情,没事的时候各种找事,有事的时候我会负起,该负起的责任。”
短暂的沉默。
“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如果你现在负起责任,你就会觉得过去的自己是矫情的?”
非常符合她的说话风格。和我预料的回复差不多。
我看向她:“管他是不是呢。”
她没再追问,任由我说下去,又再说回这件事。”
“我没有去想一切都会好的那种鸡汤,也没有去想最好的情况和最坏的情况,而是到今天为止,到终于有一件事情……终于出现这样一件事情的时候……有些…后果真的可能出现的时候,会发现原来以前想的那些都是不算数的。”我断断续续地说着,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
“是你们的爱,足以支撑我走下去。”
我抬起头望向她,却第一次发现,她的眼里充满着忧伤。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向来清冷,眼角微微向下,比以往黯淡。她大概离我两米远,那双悲伤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让我感到一种心碎。
“别为我难过。”我竟于心不忍。
后来,她告诉我,要我照顾好自己,如果她觉得难过,这没有什么,她也同样会照顾好自己。
“我会做到,能够为他做的一切。我会一直……在他身边的。”
“因为从小到大,我得到的足够了,剩下的……他所给我的全部……”我感到自己有些哽咽,声音有些颤抖。
她递给我一张纸,但我开始任由泪水滑落。
“你回想起你小时候,他照顾你的样子,而你要那样对待他,是吗?”她接,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声音变得更小,更加柔和,同样,也更加伤感。
“就像…就像我们坐车的时候,如果他坐在我后面,他有的时候就会突然间的搂住我,然后把头埋在我的头发里,我就会说他肉麻。”
“其实今天我…我就会抱住他,说别担心,宝贝儿。”我笑了,又抽出一张纸。不再继续说下去。
当咨询结束之后,我说,让我在这个屋子里再待一会吧。
我看到她按下录音笔的停止键,拿起水杯离去,帮我关上了门。我继续抽出纸巾,擦去不断模糊双眼的泪水,大约十分钟,我整理好情绪,走出了咨询室,开始踏上去医院的路。在走出咨询中心时,我回过头,刚好看到她进入了另一间咨询室的大门。
那一天的晚风还不至于刺骨,幽蓝色的急诊室里,明明前两天还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带着呼吸罩,手上插着留置针,液体一滴一滴地从透明袋中滴落,流进他的血管之中,而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