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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永康:经验的客观内涵——阿多诺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阐释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哲学研究 Author 谢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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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海德格尔的黑格尔阐释不同,阿多诺对黑格尔的经验概念做了一种颇具马克思主义哲学倾向的解读。阿多诺坚持黑格尔的内在批判方法,着眼于黑格尔哲学本身的核心关切,即同一性诉求,并将这个诉求落实到经验概念之上。黑格尔的经验首先是一个认识论概念,其目的在于展开并最终否定所有有限意识的形态,以真正克服怀疑主义。但这一概念的基础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阿多诺认为,黑格尔并未完全意识到,其绝对精神实质上乃是社会劳动的哲学表达,而这本身凸显出了黑格尔哲学的意识形态性。黑格尔的精神承接了德国古典哲学中对纯粹自发性的强调,而这源自纯粹劳动对质料的合乎逻辑的清除,这已经隐含在资产阶级主体的产生过程之中,并在《精神现象学》的"主奴辩证法"以及《启蒙辩证法》中呈现出来。意识形态作为必然的虚假意识,与实在的经验保持着客观联系。所以,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哲学既是绝对的唯心主义,同时也有其唯物主义的维度,既是同一性的形而上学,也是非同一的辩证法。这样,阿多诺就为我们展开了一个非同一的黑格尔哲学形象。(文章来源:《哲学研究》2021年07期)




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可以说是直接针对黑格尔提出的,其意图乃是要将辩证法从“否定之否定”“这类肯定之物中解放出来,却丝毫不削弱它的确定性”(Adorno,2003a,p.9),这正是阿多诺之前预告的“改变了的辩证法概念”(Adorno,2003b,p.250);针对黑格尔说逻辑科学就是“同一性与非同一性之间的同一性”,阿多诺则主张同一性是虚假的,主客体之间的真实关系是非同一的(nichtidentisch)(cf.Adorno,2003a,p.17)。这种针锋相对的关系,也将阿多诺塑造成一个传统辩证法的激进批判者,似乎与传统的决裂才是他的首要贡献。然而,这无疑将阿多诺与传统哲学,尤其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简单化了。断裂和颠覆或许只是阿多诺的激进姿态,但是其学理支撑则必须从连续性着眼。难发现,阿多诺不仅在其代表作中操着黑格尔辩证法的语言,而且在他唯一专门论述黑格尔的著作《黑格尔三论》中表达出了对其辩证法的决然捍卫。在从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到批判理论这条线索上,阿多诺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若考虑到后黑格尔时代的德国哲学发展,尤其是现象学、实证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等当代思潮,那么,阿多诺则完全可以被视为德国古典哲学传统的忠诚捍卫者,内在批判和理性精神的坚定支持者。

                


一、经验概念与内在批判


要准确把握阿多诺对黑格尔的解读,就必须首先考虑20世纪德国哲学的语境,而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就是海德格尔哲学。在“经验内涵”一文的开头,阿多诺首先将海德格尔对《精神现象学》“导论”的解读竖为靶子。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批评主要体现在两个层次上:首先,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经验概念的解读结论是错误的,是立足于存在哲学对黑格尔思想的直接篡改。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基本结构乃是“存在论差异”,即存在者与存在本身之间的鸿沟。在他看来,之前的形而上学都将目光局限在存在者之上,而遗忘了存在,但真正的任务则是在存在论差异的前提下沟通这二者。海德格尔在《精神现象学》这个“意识经验的科学”中发现了这种沟通的可能性:“经验乃是一种在场方式,也即一种存在方式”,“经验的决定性本质环节在于:意识在经验中获得新真实对象”,而这个新对象“并不是某种真实之物和存在者,而是真实之物的真理性,是存在者之存在,是显现者之显现,是经验”。(海德格尔,第169、170页)海德格尔将意识之“经验”与存在者之“生存”做类比诠释,意识通过经验而走向一种先于存在者、前主体的领域,但是他故意忽略了,“存在”本身在黑格尔那里乃是一个“反思规定”,是无法脱离主体这个存在者的,与海德格尔的“发生事件”(Ereigneten)“根本不是一回事”。(Adorno,2003b,p.295)其次,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导向这个结论的解读方法也大成问题。因为海德格尔只是截取《精神现象学》的“导论”来逐段解释,而并不打算真正进入黑格尔体系本身。这种“断章取义”在黑格尔那里尤其不适当,因为黑格尔的体系作为整体是“一种并非外在于其特殊规定的整体”(ibid.,p.298),其中的任何局部因素脱离了这个整体就都是虚假的。所以不难发现,海德格尔用以解释“经验”的存在概念,与绝对精神和《逻辑学》中的存在概念都无法兼容。(参见海德格尔,第138页以下)


当然,海德格尔解释黑格尔的目的绝不是要如实地呈现黑格尔,反而是要借助黑格尔来阐发自己的存在思想,正如其对康德的解释一样。在此阿多诺也不会像卡西尔那样作为一个康德专家指责海德格尔,但是其对黑格尔的“尊重”态度是异常鲜明的。哲学界往往会在某些编年史节点上对历史上的伟大哲学家进行纪念,对其思想进行评价和致敬(Würdigung),但阿多诺认为,这样的评价包含着态度上的傲慢和不恭,例如,克罗齐“自告奋勇地要将黑格尔哲学中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分拣开来”(Adorno,2003b,p.251)。这本质上是自上而下地对黑格尔哲学进行切割,以表明其思想中哪些部分在当下仍具有现实性,哪些部分已经过时,应予以抛弃。这种看似合理的态度,不仅无法把握黑格尔哲学的实质,反而迎合了黑格尔本人所蔑视的知性哲学的“二分法”。与此相对,唯一尊重黑格尔的态度只能是“去探究黑格尔本人所探讨的整体,而不是仁慈地承认或者冷漠地否认黑格尔的功绩”(ibid.,p.252)。探讨黑格尔哲学的整体,其实就是探讨它的“实体”,也就是探讨这种哲学的自在的真理。阿多诺反复声明他的研究并不是注疏意义上的研究,他也不认为存在什么黑格尔语文学(Philologie),在这点上倒是有些接近海德格尔。但是阿多诺强调努力去做黑格尔“本人”的那种探讨,强调通过整体来把握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更强调这种把握应该获得黑格尔哲学文本的支持,无论是《精神现象学》还是《逻辑学》,抑或是《法哲学原理》。这的确是超出海德格尔的地方,因为海德格尔试图从前期的一份“导论”得出黑格尔哲学的核心,甚至是“哲学本身”的要义。而这个结果是否适用于黑格尔的其他著作,海德格尔本人也还是存疑的。(参见海德格尔,第169页注释[2])相反,阿多诺直接声明,我们不是要“背叛黑格尔,而是保持对其本身哲学的忠诚:他所愿望的内在批判,这可以被算作其方法的核心部分”(Adorno,2003b,p.297)。


与海德格尔将经验解释为某种无法兼容于黑格尔哲学文本的“存在者之存在”不同,阿多诺强调首先要尊重黑格尔本人的表述:“意识对它自身——既对它的知识又对它的对象——所实行的这种辩证的运动,就其替意识产生出新的真实对象这一点而言,恰恰就是人们称之为经验的那种东西。”(黑格尔,1979年,第60页)这是经验在黑格尔哲学中最确定的表述。应该说,辩证运动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而言并不陌生,但是它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是与传统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相互抵触的。在阿多诺看来这正体现黑格尔哲学的伟大之处。如果按照黑格尔的说法,近代精神的核心结构乃是分裂,那么同一性诉求就是克服分裂并使近代精神走向完成的唯一途径。同一性诉求在黑格尔这里正是通过辩证运动来实现的。从微观的角度看,辩证运动的触发环节在于:单个概念“直接地”就是自身的中介,直接地超出自身而走向他者;而从宏观的角度看,正是辩证运动将诸多单个的部分组织为一个无法脱离诸部分而存在的整体。这就是由《精神现象学》完整地表达出的“思辨”哲学的核心观念。正如阿多诺所说,黑格尔的体系并不能被“抽象地预先思考”,并不是“无所不包的框架”,而应该是“潜在于单个因素中发挥着影响的力量中心”,是一个内在于诸特殊规定的“整体”,“当然,这并不确保,诉诸经验就是证实了整体中对立双方的同一性”,“但或许这种诉诸经验对于同一性诉求来说是性命攸关的”。(cf.Adorno,2003b,p.298)可见,阿多诺承认诉诸经验对于理解黑格尔哲学动机至关重要,但是不等于说它能“证实”这个动机的实现,相反,黑格尔哲学的同一性诉求与其不得不选择的经验内涵之间始终存在一道裂缝,二者自始至终处于一种不可缓解的张力之中。


将思辨的理念诉诸经验,阿多诺认为这是统摄黑格尔哲学的核心动机,由此也可以展开超出黑格尔本人视野的内容。类似的解释策略,事实上在黑格尔和费希特等人面对康德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黑格尔曾说,“在诸范畴演绎的原则上,康德哲学是真正的唯心主义”,“在那个知性形式的演绎之中,思辨的原则,主体与客体的同一,得到了最确定的表达。知性的这种理论由理性提到超乎命名之上”。(参见黑格尔,1994年,第1、2页)黑格尔认为这是康德哲学“精神”超出其“字面”的地方,也是德国唯心主义继承和超越康德的地方。而在阿多诺的解释中,黑格尔强调绝对精神应该是囊括所有经验内涵的总体,那么从质料的角度看这个总体也是一个非同一物的总体,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在顶峰之处同时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唯物主义。阿多诺坚持着黑格尔的“精神”和意图,将黑格尔体系爆裂开的时候,其经验内涵便喷涌出来,一种唯物主义的辩证法就产生了。尽管这种解释进路常被认为是一种“六经注我”式的研究,也不乏专业学者批评阿多诺对黑格尔解释乃是基于误解,但如果阿多诺的内在批判能够接续德国唯心主义的运思策略,那么主张其与黑格尔辩证法的一致也不无道理。(cf.Rosen,p.162)



二、意识的经验与彻底的怀疑主义



黑格尔一开始就将精神现象学构想为“意识经验的科学”,这对于黑格尔区别于康德、费希特等人来说至关重要。一般的黑格尔阐释倾向于将“经验”(Erfahrung)理解为“经历”(Erlebnis),从而将历史性维度引进来,这样就契合黑格尔自己所说的“辩证的运动”。这一理解的确抓住了黑格尔经验概念的最主要特征,但很有可能忽略这个概念与认识论的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黑格尔哲学的问题意识。事实上,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构想就是从认识论出发的:《精神现象学》的“导论”开始于对认识的“工具论”的批判,而它的终点,也就是绝对精神穿越其所有形态而回到原点的过程,也被称为“绝对知识”。阿多诺明确意识到了黑格尔哲学的这个方面:“《精神现象学》的动力开始以认识论的方式冲破孤立的认识论立场,或者用黑格尔的话说,冲破抽象的认识论立场。”(Adorno,2003b,p.253)如果黑格尔的意识的经验是从认识论中生长出来的,那么,我们就不能将其与认识论的经验概念分隔开,而且要深入考察其与认识论问题史之间的连续性,尽管黑格尔深刻地改变了传统认识论的经验概念。
认识论视域中的经验概念,涉及到知识的可能性问题,而这一问题的另一面则是知识的可怀疑性。正如海姆伦所说:“当一位哲学家问某事物是否可能时,他的问题一定是针对那种认为该事物也许是不可能的考虑的,一定是针对一般怀疑主义对该事物的态度的。”(海姆伦,第4页)那么知识的可怀疑性又意味着什么呢?这在根本上与近代主体挣脱宗教神学而获得独立有关,因为一旦离开最高实体或上帝的保障,有限的主体就必须为知识的可能性负责。而这从一开始就处于矛盾之中,即处于起源与有效性、经验特殊性与真理的普遍性之间的张力之中。如果说人类知识的真理诉求实质上是普遍有效性的诉求,那么近代认识论的任务便是基于有条件的主体去满足这个诉求。有限主体的有条件性,在知识领域中表现为对象性和经验性。基于此,知识的真理性诉求就具体表现为如何将特殊经验与普遍原理统一起来的问题,也就是如何克服主体在根本上的可怀疑性的问题。
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先验哲学是克服怀疑主义的最重要的努力,其理性批判也是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起点。与将知识的普遍性维系在习惯之上的怀疑主义者休谟不同,康德试图通过扩展感性经验的概念来解决知识的真理性问题,从而克服怀疑主义。康德说:“尽管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以经验开始的,它们却并不因此就都是从经验中发源的。”(康德,第1页)如果说知识除感性经验之外另有起源,那么康德就有义务表明这个知识是如何通过这种起源而成为可能的。当然,康德并没有走向与经验主义对立的唯理主义立场,而是以一个新的经验概念来容纳以往认识论的诉求,即如何得出经验中的普遍概念。这样就导向一个更为广义的经验概念,它很可能是我们“通过印象接受的东西和我们固有的知识能力(感官印象只是诱因)从自己本身中拿来的东西的一个复合物”。(同上)从康德的批判眼光来看,时空和范畴因为是先天的认知形式,所以它们必然是普遍有效的,从而避免了怀疑主义的危险;同时作为认知主体的活动形式,它们又是认知对象的构成条件。这样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就转换成了“我思”如何能够必然地伴随其所有表象的问题。按照黑格尔的理解,先验演绎就是康德认识论的“核心经验”,因为它试图表明经验知识是如何可能的,而且试图表明“经验对象”是如何可能被构成的。这恰与黑格尔那种使得“新的对象”得以产生的“辩证运动”相呼应,二者的目标都是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尽管在黑格尔这里,同一性已不可能仅仅是一个狭义的认识论概念了。
在黑格尔看来,康德也没有彻底克服怀疑主义,因为康德专注于批判认识“媒介”和认识“工具”,而这二者却与认识的真实对象是脱离的。这与其说是“害怕错误”,倒不如说是“害怕真理”。(黑格尔,1979年,第53页)因为康德反复主张我们能认识的不过是认知能力使之可能的对象,是认知者构成的产品,它始终与感官相连,并处于经验性的现象世界之内;而引起感觉的自在之物却永远在经验知识的范围之外,尽管它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必然设定。自在之物的概念,引起了康德同时代人和后继者们的不满,甚至我们也可以一般地将康德称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在德国唯心主义者看来,知识的可能性条件,就是认识对象的可能性条件,而实在的认识对象就只能是自在之物。所以雅可比就认为康德的知识体系实乃逻辑严密、但不涉及实在对象的“虚无主义”。而要克服这种虚无主义,就必须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在之物整合进来。在这个意义上,批判康德也被视为实现康德,因为如果不真正关涉到实在对象,那么知识就仅仅是单纯的自身关涉,就是没有新内容的同语反复了。(cf.Adorno,2001,p.137)而避免同语反复正是康德认识论的最初动机之一,它要求认知者的综合活动必须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关涉到对象。所以,如阿多诺所说,“挑战康德的自在之物不可认识的学说”,是“黑格尔哲学最深刻,也是其本身隐秘的动机之一”。(Adorno,2003b,p.304)
在黑格尔看来,要克服康德哲学,就需要发展已经潜藏在其中的同一性因素。这主要表现在“当我们以概念的方式来把握障碍(Block)和主体性所设定的界限时,当我们将这些透视为‘纯粹的’主体性时,我们就已经超出这个界限了。从很多方面看,黑格尔就是一个自身实现了的康德,他被这样一种观念推动着:知识,无论是什么知识,按照其自身的理念说就应该是总体的知识;任何片面的判断,都通过它的单纯形式无休止地意欲着绝对者,直到它在绝对者之中被扬弃”。(ibid.,p.255)这个绝对者也就是绝对精神,在黑格尔看来它就是康德那里未得彻底实现的同一性。不仅如此,黑格尔还坚持用概念而非直观的方式来呈现这个自在的绝对真理,并进而引入黑格尔自己曾激烈批判过的知性和反思。虽然“黑格尔说‘反思’和‘反思哲学’以及其同义词常常带有鄙视的语调”,但是他的哲学中充满了各种反思。(ibid.,p.310)黑格尔将这些有限内容按照其自身的逻辑秩序,陈述为一种“辩证的运动”过程。这个过程也是有限的意识经历“一连串的过站,即经历它自己的一系列的形态,从而纯化了自己,变成为精神”的过程,因为意识“充分地或完全地经验了它自己以后,就认识到它自己的自在”。(参见黑格尔,1979年,第54-55页)对于有限的意识来说,这个过程同时就是一系列的“否定”和“怀疑”,将自身揭示为虚假的,这就是“彻底的怀疑主义”。与各个阶段上的不真实情况相反,“意识在这条道路上所经历的它那一系列的形态,可以说是意识自身向科学发展的一篇详细的形成史”。(同上,第55页)各个有限的形态都是不真实的,只有这些有限因素的总体才是真实的。这种“辩证的运动”,作为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保障了真理的具体性和现实性,正如经验在康德那里作为有效知识的标准之一,检验和防止了独断论一样。所以,黑格尔经验概念的内涵,是一系列有限规定的总体,而作为一个整体的绝对真理,如果脱离这个总体,便会陷入虚幻。




经验的意识形态内涵



绝对真理作为经验的总体,是阿多诺所认同的黑格尔哲学的内核,这个经验所形成的体系和绝对同一性,则超出了单纯的认识论。为此黑格尔首先需要表明,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中的理性实乃同一个理性。这一观念在黑格尔早年就已经提出,并在《精神现象学》中得以成功贯彻。但是黑格尔也必须应对他自身特有的分裂问题,即《精神现象学》与《逻辑学》的关系问题。黑格尔将《精神现象学》作为哲学科学的“导论”,认为现象学作为绝对精神的自我意识实现过程包含着逻辑科学的基本理念和方法。但是,其《哲学全书》从纯粹的逻辑开始,“精神现象学”被置于应用的逻辑之中,确切地说乃是精神哲学中的一个较低的环节。(cf.Marx,pp.7-10)将经验作为黑格尔哲学整体关切的阿多诺,并未陷入争论的繁琐求证之中,而是选择从“起源”的角度来考虑问题:逻辑范畴来源于主客体的同一性,而这个同一性就是精神运动的经验总体。所以,《逻辑学》不能脱离其经验的起源,尽管众多黑格尔的形而上学解读甚至黑格尔本人一度这样认为。在此,阿多诺借助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资源,将传统的学术问题转换为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绝对精神的实现必须借助于意识的经验内涵,它的理性和逻辑如果要脱离这个经验内涵,便是虚假的意识形态;黑格尔哲学整体上是无法脱离其经验内涵的,否则就退回到主观的唯心主义,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哲学又是真实的。以往我们更多地关注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以便突出阿多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却很少注意到,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必然地”是与其真实性连接在一起的。


要准确理解阿多诺的意识形态概念,首先要避开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二元框架,正如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并不是两个孤立的对立面。在这种阐释中,社会性劳动扮演着关键的角色。黑格尔的精神概念超越了康德和费希特哲学的那种“单纯主观性”活动,那么精神的运动就是“客观的”,并且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它是“生产性的”。在阿多诺看来,这无非是“社会性劳动”的哲学表达。显而易见的是,阿多诺这个观点直接来自马克思,后者高度赞扬了黑格尔理解“劳动的本质”,将“真正的人”理解为“劳动的结果”。(Adorno,2003b,p.265)但是,阿多诺并未将这个论断局限在《精神现象学》,而是扩展到了整个黑格尔哲学。当然,阿多诺也意识到,“将黑格尔的精神概念转写为社会劳动,会引起一种社会学主义的指责,即将黑格尔哲学的起源和影响与它的内涵相互混淆”(ibid.,p.266)。阿多诺并非不知道社会劳动作为“客观精神”在黑格尔体系中的位置,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社会性劳动,那么尽管唯心主义者对精神的本源性的规定无一例外地排斥社会劳动的领域,也会同意阿多诺的论断:“社会是一个像精神一样具有本质性的概念”,它本身乃是“诸事物下面的事物”。(ibid.,p.267)在此,阿多诺将劳动和社会视为一体。劳动必定是社会性的劳动,而社会也必定是在劳动中结成的关系。劳动与社会,正如意识活动与精神,互相不可分离。


指出精神活动与社会劳动之间的同构性和同样的本质性,虽不能充分说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源于社会性劳动,但至少可以借助于黑格尔的总体性观念,说明这二者是一体的。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是无所不包的总体,而在阿多诺这里,我们的世界无不是被社会性劳动中介过的。所以说黑格尔的精神并不意味着在它之外仍有非精神的东西,而阿多诺的社会,也无非是被主体的劳动中介了的所有事物。用带有马克思主义色彩的话来说,精神的活动与社会劳动其实是同一的。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已经承认了这一点:“即使不是在理论上,也是借助于其语言作出了承认。”(ibid.,p.268)例如,黑格尔认为,精神现象学中最初的知识如果要成为“真正的知识”,就必须经过概念的“艰苦而漫长”的“劳动”(arbeiten),这个劳动绝不是形象化的修辞,而精神所依据的“社会进程的模型”(ibid.)。不仅如此,人类劳动的模型还直接出现在“主奴辩证法”和“自然宗教”等部分。(ibid.,p.271)按照阿多诺的理解,这些都透露出了黑格尔的哲学实质上乃是以社会性劳动为原型的,尽管黑格尔或许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以此为前提的话,我们就需要解释,黑格尔哲学是如何必然地要排斥社会劳动,要将精神的活动绝对化,换言之,黑格尔哲学何以必然包含意识形态的因素。阿多诺将黑格尔称为资产阶级的哲学家(cf.Adorno,2003b,p.288),因为他的哲学典型地表达了这个阶级的倾向和要求。当然,这不是说黑格尔主观地去选择一个阶级立场,而毋宁说是客观现实将这个立场强加给了黑格尔。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通过对奥德修斯神话的阐释,形象地再现了这一过程。奥德修斯在归乡的途中经历了海上漫游,“这位英雄在磨难中变得成熟。他必须抵抗住各种各样的生命危险,并在这个过程中加强了自身生命的统一性和人格的同一性”。(Horkheimer and Adorno,p.49)荷马史诗的这个结构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甚至整个哲学是类似,而“塞壬之歌”的部分则可以与“主奴辩证法”来对应阐释。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着重分析了劳动与阶级分化的关系。在其中,“奥德修斯在劳动之中被替代了。正如他没有听从放弃自我的引诱,作为有产者的他也就缺少了对劳动的参与,最终甚至不再对劳动进行指挥,而随从们在接近事物的过程中当然不能享受劳动,因为在强制之下这个劳动是丧失希望的,是在他们的感官被粗暴地堵塞的条件下进行的。奴隶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上都是被奴役的,而主人则是退化了的”。(ibid.,p.52)从哲学的层面说,阶级的分化包含着劳动类型的分化,而主人奥德修斯逐渐远离了肢体劳动,在塞壬的歌声中维持自身,也成了一种精神的“辛劳”,成为主体的“功绩”(Leistung)。这种主体形上学的操作,“无非是对其‘质料’的合乎逻辑的清除,这种质料是与任何劳动真切地结合在一起的,是标定着劳动的边界”(Adorno,2003b,p.272);“如果劳动脱离了与其自身不同的东西,那么它就变成了意识形态。……劳动形而上学和占有别人的劳动是互相补充的。这种社会关系将非真理性强令给黑格尔,即主体之乔装为主体—客体,也就是在总体中否认非同一物,而无论那非同一物在任何局部判断的反思中获得了怎样的应有权利”(ibid.,p.271)。阿多诺这个解释显然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黑格尔的分析是一致的。马克思认为人作为自我意识可以设定一个独立的、不属于其自身本质的外部世界,这没什么神秘莫测的,神秘莫测的反倒是相反的情况,即“自我意识通过自己的外化所能设定的只是物性,即只是抽象物、抽象的物,而不是现实的物”,它的独立作用“只是在一瞬间”。(参见马克思,第102页)阿多诺不仅赞同马克思的这个解释,还引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对财富与劳动的关系的批判来针对性地批判黑格尔的精神劳动。(cf.Adorno,2003b,p.270)


这样,黑格尔的经验概念就被还原为社会性劳动的现实过程。在阿多诺看来,这个经验内涵关乎黑格尔哲学的整体,而非仅仅局限在“现象学”部分。这就不得不涉及上文提到的《精神现象学》与《逻辑学》的关系问题。其实,黑格尔已经确认思辨逻辑与先验逻辑皆为“内容的逻辑”,但在阿多诺看来,这个内容绝不是纯粹的内容:“如果谁将启蒙运动的这份遗产排除在黑格尔哲学之外,并激动地抨击,说他的《逻辑学》其实与世界的理性组织了无关系,那么他就是歪曲黑格尔了。即使是在他后来为他青年时代所攻击的实证之物,即那曾经的实证之物辩护的地方,他也还要呼唤理性,即在人类自我意识和自我解放的视角下,将那些单纯现存的东西理解为不单纯是现存的。绝对唯心主义不能挣脱其在单个人自身持存的理性中的起源,也无法摆脱他们的客观理性概念;早在康德的历史哲学中,自身持存就借助于其本身的运动,转化为客观性,转化为‘人性’,转化为一个适当的社会。”(ibid.,p.288)可以看出,阿多诺承认黑格尔哲学的形而上学诉求,甚至认为它是必然的诉求,但是这个诉求本身是虚假的。也就是说,阿多诺并不承认一种脱离其发生道路的形而上学。这样,阿多诺事实上支持了黑格尔阐释中的马克思主义进路,即从“意识经验的科学”出发来理解整个黑格尔哲学,包括黑格尔哲学的瓦解也被解释为“科学”与经验之间的矛盾。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黑格尔将哲学视为“时代精神”的精华,也才能理解阿多诺追溯黑格尔哲学的经验内涵的时候需要回顾黑格尔同时代其他哲学家的努力。


一般认为,马克思倾向于将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理解为辩证法,而唯物主义和感性自然的观念则归功于费尔巴哈,但是辩证法与唯物主义之间的内在关系尚不清晰。阿多诺直接指出了辩证法与唯物主义之间的内在关系,即如果彻底坚持辩证法,那么最终必然走向唯物主义。这无异于说,马克思哲学的唯物主义动机早就蕴含在黑格尔哲学之中了。那么,阿多诺这里就出现了两个截然冲突的黑格尔,或者说黑格尔哲学本身就内涵着一种双重目的的张力结构:一方面是绝对唯心主义的同一性诉求,另一方面则是对被给予物的独立性的尊重。第一方面是我们熟悉的黑格尔,而第二方面则代表着阿多诺的独特解读。在阿多诺看来,这两个方面都是真实和现实的。阿多诺将现代被“宰制”的总体社会视为黑格尔同一性体系的“证实”,但这个总体社会又无时不处于“对抗”之中,同一与矛盾一道构成了黑格尔辩证法。用阿多诺的话说,“唯心主义的极致就隐含着其唯物主义的内容”。(Adorno,2003b,p.307)



四、经验与非同一的哲学


到此我们就获得了一个非同一性哲学家的形象,或者说黑格尔的非同一哲学形象。在其中,同一性与非同一性、形而上学和辩证法、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真的方面和假的方面等都交织在一起。这是阿多诺读出的两个黑格尔,但是他并不是像克罗齐那样要“分割”黑格尔哲学,保留“活的东西”,抛弃“死的东西”。在阿多诺这里,真与假是相互纠缠的总体,正如意识形态乃是必然的虚假意识。“对绝对主体的分析必定要承认经验和非同一因素的不可溶解性,而绝对主体的学说,即唯心主义的同一性体系却无法缓解地不允许对此的承认。按照其自身概念的封顶贺词(Richtspruch),黑格尔哲学是不真的。”(ibid.,p.264)那么,黑格尔哲学为何又是真的呢?这就是上文论述的,精神的活动的原型实质上乃是社会的、生产性的劳动,后者就是黑格尔哲学的经验内涵。尽管黑格尔的形上学努力极力否认这一点,但是其真正的目的乃是去捕获与自身相区别的东西,这种同一化必然要关联到非同一物。(cf.Adorno,2003a,p.18)因此,黑格尔哲学始终处于概念与非概念物、同一性与非同一物的紧张和纠缠之中,或者说黑格尔哲学在客观上说就是“一体两面”:“同一性在其巅峰之处成为了非同一物”。(Adorno,2003b,p.308)作为最终目标的同一性并非不重要,但阿多诺要强调的是达到这个目标所必须经历的“艰辛”经验,而这恰恰是黑格尔在批评雅可比和谢林等人的直观学说时要表达的核心观点。
所以,黑格尔哲学的核心动机,尤其是相对于费希特等人来说,就是对被给予物的尊重,这种尊重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更加严肃地对待康德的自在之物,尽管其最终态度与康德是相反的。“任何哲学都允许被定义为一种努力,即说出人们不能说的东西;帮助表达出那非同一物,尽管这表达总是要将它同一化。黑格尔尝试这么做。因为根本不可能直接地说出,因为任何直接之物都是虚假的,并且因此在表达中必定是不明白的,所以他才不知疲倦地以中介的方式来言说它。”(Adorno,2003b,p.336)这种态度不仅与康德相反,而且也与维特根斯坦相反,后者明确地提出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应该保持沉默,而这在阿多诺看来就是彻底反理性的。黑格尔这一动机的展开,直接导致其哲学本身的悖谬。“按照黑格尔的观念,它在构成性上还需要非同一物,从而概念和同一性才得以产生;正如反过来说,它需要概念,以让一种非概念物、非同一物被意识到。黑格尔不违背他本人的辩证法概念,将它聚拢到最高的、无矛盾的统一性中,正因为这样他却伤害了那个应该针对他而得到辩护的辩证法的概念。法之极,恶之极(Summum ius summainiuria)。”(ibid.,p.375)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主观的哲学与他所必须采取的途径之间的紧张关系其本人或许还没有深刻地意识到,但是黑格尔哲学客观上呈现出的张力结构给后人读出黑格尔哲学的非同一性的机会。当然,我们也不可认为阿多诺的解读是单纯主观的操作,因为他的意图本身就是为了呈现客观的黑格尔思想,正如黑格尔本人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的“单纯的袖手旁观”,让精神呈现自身的悖谬,让悖谬成为推动逻辑向前的驱动力。
这种悖谬在黑格尔哲学的文本中比比皆是。阿多诺专门探讨了《逻辑学》开端处的存在和虚无的问题,强调二者之间关系的“直接性”。在他看来,“虚无不应该是从外部添加到纯粹存在之上的范畴,而相反是,作为全然无规定者的纯粹存在,其本身自在地就是虚无”;正是这种直接性“变成了对存在的尊严的异议,变成了存在的截然的否定性,成为了那种辩证步骤的发动力,这个动力将存在与虚无完全等同起来”。(ibid.,p.279)一个范畴直接地、自在地就是它的反面,这种客观矛盾造成了概念自身的紧张,也给辩证法的演进提供了内在的动力。直接、自在等范畴对于形而上学而言是属于实体的,而在黑格尔和阿多诺那里还属于矛盾,它意味着事物的矛盾本身是客观和自在的。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概念都多于它的所是。“一个纯粹同一性判断的环节的非同一性,是属于这个同一性判断的意义的;在一个单个的判断中,等同性本身只能由不等同性来谓述,在这个意义上,判断形式的内在要求,即某物是这个或者是那个,就应该得不到满足。”(ibid.,p.365)可见,《逻辑学》这个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在阿多诺这里被解释成典型的非同一哲学,因为它的内核是断裂的,同一性逻辑本身就隐含着非同一性,正如作为总体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充满着对抗性,而且这种对抗性是其内部运动的根源。
满载着矛盾的《逻辑学》,陈述的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在其中单个概念莫不超出自身。这就要求我们不能用静止的形上学标准来要求黑格尔。阿多诺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即黑格尔本人对“概念”的矛盾规定。在这里“概念之概念毫无疑问在两次之中是被有区别地使用了。一次是强调其作为‘绝对基础’,因此是客观的、事物本身意义上的使用,它本质上是绝对精神;但是概念不应该只是这个意思,而同时是‘主观的前提’,是造作之物,思维将它的他者都归纳入其下”。(ibid.,p.344)这种矛盾的规定在静止形而上学中是无法被容忍的,黑格尔长期以来受到的攻击也多来源于此。但是,对于辩证法而言,这种前后不一是可以被容纳,甚至是运动过程所必需的,正如赫拉克利特那里不能被“两次”踏入的河流。概念抽象地流动,是黑格尔哲学的风格,它“呈现出一种音乐性的质,而这正是冷静的浪漫主义者谢林所缺少的。正如瓦格纳抱怨古典音乐时所做的类比,对黑格尔的阅读必须从纷乱嘈杂的咯咯作响的困窘中识别出奉献的美德”(ibid.,p.372)。一段音乐,可以说就是阿多诺所说的“整体”,尽管其中充满着“经验与概念的无数断裂”。
但是我们也不难从这个整体中看出阿多诺的特殊兴趣,即挖掘黑格尔哲学的隐秘目的,呈现黑格尔对卑微的、有限的和成问题的被给予物的尊重。“应该从相反的方向去阅读黑格尔,包括这样一种阅读方式,即任何逻辑操作,尽管它还是形式性的,都要回溯到其经验的内核。”(Adorno,2003b,p.368)因为黑格尔不遗余力地将概念的对象,将经验保存在其哲学之中,本身就是出于对事物的尊重甚至敬畏。“他的哲学本身也掩盖着对所是之物的固执坚持。敢于在存在的事实的总概念中去寻访精神的人,其对这事实的服从,因此要比竭力声明这个事实的人深刻得多。”(ibid.,p.373)这种敬畏,阿多诺将之比作博尔夏特的文学创作,在后者看来,写诗的活动就是对语言本身的侍奉,让语言自行发声。这样,阿多诺就颠覆了黑格尔哲学的传统形象,因为辩证法“直接地”就是反对自身的:“辩证法只有通过将其自身的逻辑贯彻到底来牺牲其逻辑的一贯性,这样它才可能是一贯的”。(ibid.,p.375)在二十世纪的众多黑格尔研究中,阿多诺的解读颇有创造性,但这种创造性不意味着脱离黑格尔,反倒是在对黑格尔哲学核心精神的坚持中引出一种“后黑格尔”哲学。阿多诺阐释的关键点乃是借助于马克思哲学的诸多资源,将纯粹哲学的真实与虚假转换为一个意识形态问题,而其总的视野乃是一个由社会劳动构成的对抗性社会总体。



五、结语


阿多诺旨在表明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否定辩证法的内在传承关系,表明黑格尔辩证法必然走向唯物主义,而唯物主义的辩证法,则必然走向其非同一哲学。应该说,这一思路总体上是连贯的,但是在诸多关键细节上仍必须面对学界的挑战,例如,如何表明其基于马克思思想资源的黑格尔批判是一种内在批判,这种内在批判成果如何面对黑格尔哲学的其他可能性,等等。这些仍然是开放的问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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