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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块大花毯——维特根斯坦与现代心理学

楼巍,王球 密涅瓦Minerva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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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块大花毯

——维特根斯坦与现代心理学


楼巍(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

王球(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王球:维特根斯坦迷人的人格使得他的哲学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维特根斯坦出生在维也纳的一个超级富商家庭,但他后来放弃财富,因为他觉得财富会腐蚀一个人的心灵,家族分财产时他把他的财产全部都给了他的姐姐;他后来只能在剑桥附近租房子,一穷二白,而且性格也比较古怪,导致别人都不相信他是一个剑桥教授。他一战的时候上过战场,作为战俘被抓起来;当过小学乡村教师,因为其实他看不上学院里的那种哲学,他觉得那些都是蛊惑人心智的疑云,觉得哲学史那些东西毫无用处。所以这也是维特根斯坦哲学古怪的地方,他没有什么前置的哲学做参照,维特根斯坦的老师是罗素,但他也并不完全是参照罗素和弗雷格的,而且他自己本身的思想也都是早期、中期、后期这样在不断变化的,还有他写的书也并不是严格成体系的形式的理论,就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这样一些句子的总和,所以即使不懂《哲学研究》的人,就是看看里面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也会非常有启发。话说回来,维特根斯坦在今天的影响是怎么样的呢?维特根斯坦的思想确确实实在文艺理论、艺术界,包括后现代思潮、现象学等领域中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当然,也有一些研究者采取其他做法,比如徐英瑾教授也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中开辟出一条路,结合当代人工智能去进行研究。如果要说维特根斯坦对于当代心理学或者认知科学、神经科学有什么贡献的话,我们的答案其实是它的路线是还没有凸显出来,还是潜在的。目前来说,我们好像没有听说过脑神经科学、语言学领域会跟维特根斯坦搭上边,那这也是我们今天要谈到的话题,就是为什么维特根斯坦这么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没有跟主流的哲学界展开对话,或者说接下去,也没有跟主流的英美哲学、认知科学接下去,还有比如说在人工智能领域其实非常需要一些理论的资源来处理他们现在遇到的一些瓶颈。维特根斯坦的心理学哲学主要体现在他《哲学研究》的后半部分,维特根斯坦后期很关注我们如何使用心理学里面的一些话语,比如说“我害怕”等,他将这些概念通过语言哲学的方式分清楚。最后一点需要提醒,维特根斯坦是反对理论的,所谓理论就是比如我们写论文这种学术工业的写作模式,他觉得在哲学领域不应该这么做。


楼巍: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理论是负面的东西,是对语言的一种误解,所以笼统的说他这里其实有两种哲学:第一种是他自己的哲学,另一种是他反对的哲学,就是那种宏大的、在理论层面上谈论问题,比如我们在谈论知识论的时候就会说,知识好像是铁板一块;而维特根斯坦就认为每一个不同的词在不同的语言游戏、不同的语境中其实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很难把它们当作铁板一块的、统一的、普遍抽象的存在,这就是他反对理论的一个主要的方面。


王球:这里就让我想到了维特根斯坦反本质主义的一个叫“家族相似”的概念,我们过去总会觉得有这一类那一类的事物,柏拉图也说“在自然的关节处去雕刻”,也就是关节这个地方可以把自然分成一些范畴化的、概念化的类别,传统观念总会觉得类别中含有本质,个别事物分有这个本质的理念(idea);但维特根斯坦反对这些好像依据什么本质来划分的类别化,他认为各种相近的事物就像一个家族中的成员,有相似之处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抽取出来的本质。一方面,很多理论化的工作其实都是在寻找这个“本质”;另一方面,还有一个层面的意思是说,很多理论是被我们语言的使用所迷惑住的——换言之,很多问题它们其实是不是“问题”,就比如有著名的“李约瑟问题”就问中国古代有辉煌的四大发明,但为什么没有发展出科学,那这个问题本身放到今天其实不应该这么问,因为“科学”这个事情也是一个语言定义的问题,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本身就是西方希腊人独有的一朵“奇葩”,只有希腊人才有“科学”。所以,其实维特根斯坦的这种思维方式已经渗透到我们日常思考活动中去了,这也是他思想的一个很大的贡献。维特根斯坦是从语言入手对于心理学哲学这些概念进行解析的,西方哲学是很讲究逻辑的,举个例子:“如果A来了,那么我就请他喝酒”,这样一个说法它不是实质蕴含也不是形式蕴含,它里面什么都没有,当我们要这么去思考问题的话,我们就已经被语言表面形式上的迷雾给笼罩了,就像苍蝇困在捕蝇瓶里面。在这种意义上,哲学家为自己使用语言的方式所困惑,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就是针对这些语言的迷雾的治疗的一种努力,是要通过呈现出语言活动的过程来对语言本身进行澄清,这样“哲学病”自然也将得到治疗。


楼巍: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对语言的分析。比如说“人是有灵魂的”,那我们还可以继续追问这样一个问题“人是怎么有灵魂的?”不管怎么回答,我们会发现所有的都不是理由,无论什么回答都无法解答“人是怎么有灵魂的”这样的说法,这个问题永远也解答不了。知识论中的内在主义就是认为“知道P”和“怎么知道P”这两者之间有内在关系,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一个绝对的内在主义者,但问题恰恰在于很多人都没有关注到这一点,我们可以把这种关于“怎么有”的进一步逼问当作一个祛魅的过程,或者说,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一种语言分析的结果。


王球:这里需要提到一点,维特根斯坦很反对像在罗素的语言哲学里面经常会提到的,也是整个西方传统里都会讲一个句子里有主词和谓词,主词指称一个对象,谓词描述主词的某个性质,这种句子内在的逻辑结构使得我们产生了很多困惑,比如我们会默认名词都有一个指称,但维特根斯坦就说名词不一定有指称,而且名词的意义也不在于它的指称本身,它的意义有很多种类型,这是和词语的用法紧密关联的。举个例子,比如说“当今法国国王”虽然没有指称,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不同的语境里面用语言去谈论它;再比如“随风飘”,它其实也不指称什么,但它也有相对来说比较牢固的用法。维特根斯坦反对这样一种固定的逻辑结构,好像语言可以挖掘出什么深层内在的本质,他倾向于将这些语词概念放到具体的使用语境中,我们就知道意义在这些具体的使用语境中如何显现出来,也是刚才楼巍老师也讲到维特根斯坦特别强调的一点,一个概念其实并不是一个类概念,它在不同的语境中使用会导致意义不同。这一点同样在我们对一些描述心理活动的心理语词的使用中有所体现,就比如一个人在喊救命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对自身某种心理活动的描述和表演,他是在发起一个请求。


楼巍:王球老师的意思是,比如我说“我害怕”,大家都会觉得这是面对什么有害的事物时的一种心理状态,但其实有时候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也仍然可以正常地使用“我害怕”这个句子;不同的人会“害怕”寻找到很多不同的判断方法,不管是找到某种神经状态也好,心灵状态也好,这些其实都是伴随现象。维特根斯坦有一个很好玩的例子:有个原始部落里的人他们每次思考的时候脚底都会发痒,那按照之前那种逻辑就会容易把“思考”还原成“脚底发痒”。我们当然可以说没有大脑不能思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因此就能把思考还原成大脑里面的电流、化学反应或者脑神经状态这些东西,这种还原会造成很多问题。维特根斯坦不是古代哲学中像柏拉图他们认为的那种“大宇宙”图景中的“实在”,个别事物都是对实在通过分有、摹仿这样获得它们的类本质,他正是想让我们看到差别,而不是去追求这些所谓的类本质。


王球:我们过去总是会觉得哲学很高深,说哲学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维特根斯坦会说,其实没有什么本质,现象即本质),这种思维惯性尤其会体现在对于一些心理词汇的概念的把握上,比如说“疼痛”这个概念,它既不是一个可以被摆明出来进行分析和测量的物理的东西,它也不是完全内在的、封闭化的、不可给人显露出来的东西,这里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就是自我的私密性,或者说就是有关心理学中的第一人称私密性这一概念,当今的心灵哲学里面也会谈论“自我”的问题。我们简单来说有两种知识,有一种是关于外部世界、客体的知识,但是“疼痛”报告的是我的一种内在的心理状态,我能够知道我疼痛,维特根斯坦关于这种自我知识的一个贡献就在于,我们往往需要通过观察的方式才能获得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并且这种知识是有可能出错的;但是刚才说到的关于疼痛的知识并不是我的一个观察,而且这种私人经验也不太可能出错——这也是现代知识论中一个很重要的区分,内部知识和外部知识在知识论上的地位是不对等的。但其实维特根斯坦反对这一点,他认为作为私人经验的疼痛并不是报告了什么知识,而只是生理反应的一种表现形态,只是一种可能的替代表达。


楼巍:其实你刚才谈到的这个问题,按照我对维特根斯坦的了解,他可能会说“关于自我的知识”这个说法本身就是矛盾的,结论其实很简单,就是他认为“知识”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点是可错,第二点是如何获得知识的过程是可说的,其实我们在日常语言中有关于“知识”这个词的习惯用法,甚至可以说有套规则支持着这套用法,可能有人会说“关于自我的知识”是通过“内省”知道的,但是你真的内省了吗?你又是如何知道你内省了的呢?也就是说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方式去支持这个“知道”,维特根斯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是一个绝对的内在主义者,所以“关于自我的知识”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实际上根本就不会出现;这里可能涉及到“是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知识”,当然这又是另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比如罗纳尔多将球踢进球门,但你问他它是怎么知道如何将球踢进球门的,他可能也说不上来,所以“知道”这个词其实挺复杂的,它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有很多的用法。


王球:其实在当代的哲学界也接受了维特根斯坦这样一种分析的方式,对一个概念做不同的区分,那这种区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会用到,我们在使用词语比如说“智慧”这个词时,每个人对“智慧”这个概念理解的含义是不一样的,需要对这个词的用法本身进行一些澄清。


楼巍:实际上到目前位置我们无法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直接给出“智慧”这个词是如何被使用的、它的框架,这个词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边界。


王球:维特根斯坦有个想法,对于比如“智慧”或是什么其他词的用法不是一劳永逸就能把握得住的,而是在不断语言实践中动态发展、丰富起来的。我们对于一个概念的把握并不是下个定义,这一点在心理学哲学的研究里是至关重要的,其实不管是心理学研究还是认知科学研究都无法避免建立在日常语言和自然理解的地基之上,也就是说,比如心理学中研究记忆相关的问题,它在研究过程中必须将其科学实验设计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记忆”的自然理解衔接相关联起来,如果没有这种联系,那这个研究就不能称作心理学,或者说就是在研究另一种事情。心理学和物理学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在物理学里面,可以去讨论“力”、“质量”等概念,它里面有一套自己的内在操作性,可以抛开我们日常对于“力”和“质量”这种概念的把握,物理学中的专业概念有其相对独立的语义内涵;但是,我们在研究心理学的时候就必须牵涉到我们对于日常概念的把握,而且这是一种在日常语言实践中的动态把握。


楼巍:其实基于科学的心理学研究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它还原成一个“东西”,而维特根斯坦恰好就是反对这种还原,按照他自己书上的说法就是生活是一块大花毯,每一个表达式在生活中有很多用法,如果把在生活中的一个用法还原成某个东西,相当于把花毯的某一小块扯下来了,那它就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就什么都不是了;就像一段音乐必须是综合在一起的东西,当它被还原成个别的音符被抽离出来,这个被抽出来的音符只有在乐曲中才有其丰富的意义。所以,我们必须要承认词语在日常生活中的用法,这些用法是被它所处的社会环境、主体间的交往活动给予意义的,如果把这些背景性的东西全部去掉,还原成赤裸裸的神经、电流、化学反应,会发现其实它什么都不是。


王球:在此基础上,回到维特根斯坦对于当代认知科学、心理学有什么贡献这个问题,其实还不如说他提供的是一种批判的态度。今天的科学,或者说我们现代的学术相比以前的学术更讲求一种公共性,那心理学也一样,整个现代心理学的开端就是要反对“内省”这样一种方法论传统,它要满足可重复实验的要求,要为内部感受提供一种可检验的公共性标准。但是,其实心理学的公共性是有困难的,因为如果可重复实验就是要把这个东西抽离出语境来讨论,但是心理学恰恰就是要讲当下的、第一人称的内部体验,这里就有一个悖论。


楼巍:心理学家会认为他能够把握到人本质的心理,但是他们在对人的心理进行把握的时候往往是通过一些介入性的手段,那这个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比如他通过谈话或者实验的方式,他必须得跟被试者介绍些什么,但是当被试者知道自己是在和他谈话或者说是在接受实验时,被试者的心理状态和通常他不知道自己在进行实验时相比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哪一种心理是更本真的呢?心理本身是很复杂的,而且在概念上就有很多问题。


王球:另外,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不仅仅是对现代心理学的科学性会持怀疑态度,他还反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他反对的原因其实还是由于弗洛伊德的思想有一种本质主义的倾向,会把某种心理状态的体验归结为他理论中具有基础地位的东西或者机制,比如“力比多”之类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维特根斯坦反对的是一种“除了我们的活动和语言之外还有一种更为内在的本质”的态度。还有一个比较有趣的问题,维特根斯坦也认为日常的这种常识心理学是不完备的,比如说,心理学要去解释行动,那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通常会用意图、欲望或者信念去解释一个行动,这种解释方式在他看来也是有问题的。


楼巍:我们平时做梦可能会梦到奇奇怪怪的东西,然后弗洛伊德就会去用他那套无意识的机制去试图解释它本来是什么样的,但维特根斯坦的想法就觉得没必要对它去进行解释,奇怪的梦本身也是具有意义的,它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东西或者说作品,它为什么一定要指向或者表示一个它之外的东西?把一个东西还原成什么本质的目的或者意义,甚至这套起着还原作用的组织机制就是维特根斯坦所反对的东西,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不在场的,他会说弗洛伊德的这种还原是把“梦”本身的意义给破坏了。


王球:那有这样一种还算是比较直观的想法,在我们今天的电影艺术里面,会有大量的伏笔以及确实是有很多可以解读的东西或者内在的结构,如果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想法的话,它就不表达它之外的东西。


楼巍:是的,我们可以说它是激发某种感觉、感情或者想法,可以带着感情和思考去感受它,但是它并不表达这些它之外的东西。


王球:话说回来,我们有些关于心理的日常概念,比如说“相信”“觉得”“希望”等等这些概念范畴,那维特根斯坦会认为这些概念会引起混乱,是不完备的,但是我们今天的认知科学也有可能会对这些心理概念进行重新塑造。比如说,我们真的是通过信念、愿望、意图来谈论行为的吗?有些哲学家可能会认为当我们谈论心理状态的时候必须用这些日常语言,否则就无法谈论心理,因为关于心理的东西要和理性有关,理性就作为心理的一种标志,如果离开了理性就不叫心“理”了,所以当谈论一个行为的时候,会想要去找这个行为背后的可能的支撑、找一种生物性的运动状态或者一种规范性的东西,但这个其实并不是有这样一个行为的、关于它“为什么”的本质。


楼巍:这里其实又涉及到一个理由空间的问题,就是当我们提出理由的时候要求它必须是合乎理性的,一个东西有意义它但不一定是行为的理由,它可以作为一种对于行为的描述,但描述却并不是关于“为什么”的回答。


王球:我们今天有很多科幻片有一些像“后人类”“脑机接口”“赛博格”这种畅想,然后我们就会想如果这样的话人类是不是就可以被设备直接灌输思想,通过电流刺激直接让人获得一些思想,或者说有一些想法可以通过插上某种特殊的电磁管直接共享给他人。如果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这就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假设有这样的脑机接口设备,它所捕捉到的也无非是大脑神经放电的一些电信号,但是这种捕捉电信号的设备、电信号是无法还原成人的想法的具体内容的,这里面没有一种机械论式的、可以被神经科学所还原的方式去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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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化与价值

维特根斯坦 著

楼巍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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