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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杨苡回忆录|沈从文先生叫我“狼狈的小母亲”

名人传记月刊 名人传记月刊 2023-06-09




1941年,杨苡和赵瑞蕻在西南联大


在岗头村时,沈从文先生来看过我。他从联大那边过来,要走好远的路,有一段还要坐船。沈先生到了,在山坡下面就喊,一见到我就拍着手说,我来看“狼狈的小母亲”了!他是和别人一起来的。他对我这样结婚是不满意的,不过结婚时还是送了东西给我,来探望时还叮嘱我,不能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放弃了,还是要做事。



口述/杨苡

整理/余斌





(全文8千5百字)




玉龙堆



关于昆明,关于联大,我的记忆分成了很不同的两个部分:前期云南的天,碧蓝如洗,就是下雨,也是透明的;到后面就黯淡下来,一半是因为轰炸,一半是因为个人生活的不如意。它们又都搅在了一起。

这些年西南联大成了热门话题,不断有媒体来采访我。我不是什么名人,只是联大当年的学生,现在在世的已经没几个了。说实话,有时我不大愿意接受采访,人家在联大发愤读书,我因为结婚生孩子中断了学业,到了报道里面,只说我“收获了爱情”……

说联大好没错,联大的学生有一股朝气。我在昆明的头两年,特别是头一年,也是那氛围的一部分,但怀孕结婚以后就是另一回事,我与联大不再是一体的了。所以回忆往事时,我特别想把在中西女校的十年写出来,那段时间从头到尾,想起来都是很愉快的;在联大,有些事情就不那么愉快了,我也就不愿回想。

在西山饭店待的那几日相当于现在人说的度蜜月,接下来就要过日子了。我们在玉龙堆租了房子,算是我们的新房。家具是沈从文先生送的二十多个美孚汽油的包装箱。沈先生认识公司的什么人,靠关系弄来的。我们用这些箱子(我另外还买了些)搭了写字桌、搁东西的长条案,还有床。组家具就跟搭积木似的,上面铺上绿色的布就完了,那种布叫“标准布”,全棉的。长条案上我还摆了只花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流行组合家具,我当时还想,我早“组合”过了。



沈从文


在玉龙堆,我自己做饭,生炭炉子用的是一种特别的炭,没有烟,用纸一引就着。我没做过饭,虽然在中西学过做面包、蛋糕、冰淇淋,但回了家就不让做了,而且在昆明哪有烤箱和西式厨具呢?就算我还记得怎么做,西式那一套也用不上了。我学着做炒鸡蛋、葱油饼什么的,尽瞎对付。赵瑞蕻还抱怨:你怎么就会炒鸡蛋?他大概觉得,结了婚的女人天生就该什么都会。赵瑞蕻自己也什么都不会,他也不会学着做。虽然家境不算好,但他在“原生家庭”是绝对的宝贝——家里就出了他那么一个大学生,也只供得起他念大学,当然特别宠着。他也特别用功,成绩很好,这样家里就当他是个“读书种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是他该干的,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有我哥我姐比着,母亲从来看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她不让我姐多学做家务(我哥就更不用说),对我则不同,总让我学着点。但说是要学,家里有用人,也轮不到我干什么,现在乍一开始自己过日子,我还要从头学起

邻居家有个用人,看我可怜,会给我带菜回来。有一次,她给我带了块板油。我虽然吃过猪油,但不知罐里白白的冻猪油是从板油里炼出来的。面对板油,我不知怎么办,后来还是她教的我怎么熬。

住了没多久,有一天,日本飞机轰炸,我们看到小西门城楼上的警报升起来就躲到城外去,回来发现房子一塌湖涂:那一带落了炸弹,我们那排房子顶头的一间被炸了,我们家没直接被炸,但是震着了。房顶掉下来,倾斜了,东西都被震掉在地上,包装箱拼的家具震塌了,热水瓶也倒在地上,乱七八糟的。奇的是碗里煮好的鸡蛋没翻出来,连碗一起掉在地上,碗居然没破,不偏不倚好好立在地上。

玉龙堆住不了了,我们就搬到了凤翥街,房子是在玉龙堆认识的邻居王碧岑找的。他太太姓范,两人都是河南人,一说话就是河南口音。夫妇俩都很热情,愿意帮忙,光烧菜做饭,就教了我不少。王碧岑好像是在一个中学教书,同时还编一个小小的随笔杂志。他在凤翥街找到一个大杂院,里面有一处,中间是一间堂屋,两边是厢房。他们住不了也租不起,就找我们合租。

我对玉龙堆还是有几分留恋的,虽然怀孕之后心情一直不太好,但是有一个自己的新家,即便条件差,忙着布置起来,我还是有点兴奋的,也算是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吧。谁知这么快就不能住了。




王碧岑、范梦兰夫妇



我们两家是一起搬的,其实就是雇挑夫挑了两挑子铺盖卷,没想到还闹了不愉快。我和王太太都是怀孕的人,挺着大肚子,只能自己顾自己。他们两个男的,一人跟一个挑夫走。赵瑞蕻不管走到哪儿都抱一本书,有时也不是看,就是显示他是读书人。那天也不知是不是走着看书,反正后来居然把挑夫给跟丢了。那一挑子主要是王碧岑的家当,赵瑞蕻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就一条破破的薄被。我的东西都在王碧岑跟的挑子里,没丢。他们丢的东西虽不贵重,但是在兵荒马乱的年头,就是一个铺盖卷,置办起来也不易。赵瑞蕻却跟没事人一样,他是自己的东西丢了不心疼,也不大管别人的。王碧岑就很生气。我们赔不起,当然即使我们要赔,他们也不会要。

后来我们住在一起,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两间厢房,他们住一间,我们住一间,中间的堂屋合用,主要是当厨房,一家一个小炉子。风翥街和玉龙堆不一样。玉龙堆的房子比较新,应该是那两年才盖起来的平房,一间一间的,像宿舍;凤翥街是云南式的老院落,里面住的大多是联大的人,我记得余冠英就住那儿。也因为联大好多人住那儿,吴宓先生要找赵瑞蕻,一路就能找过来。

我和范梦兰走得很近,因为我们俩都是孕妇,白天王碧岑、赵瑞蕻他们出去了,就只剩我们俩,一起做饭,一处说话,一起担惊受怕。担惊受怕还是因为轰炸。我们跑警报不方便,怕影响肚里的孩子,不敢跑快。有天早上,大晴天,7点来钟敌机就来了,当时赵瑞蕻在,我们就一起跑警报。范梦兰躲在一个坑里,听着机关枪一路扫射过去,感觉就像“死”贴着身走过。等敌机走远了,她惊魂初定,才发现坑里有好些毛毛虫,还有个骷髅头!她担心敌机兜回头来,也不敢马上出来。后来往回走时,我因走得慢,又和赵瑞蕻走散了,一直到下午5点才找到他。慌慌乱乱,那天真是狼狈极了。

男的不在,我们也不知他们在哪里躲着,会有各种不好的猜测。有一次赵瑞蕻到很晚还没回家,我一整天都在担心,原来是警报一响,他被堵在城门洞里了。

大着肚子跑警报,日子过得艰难,根本谈不上未来有什么希望,我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经常陷入胡思乱想:我才二十一岁,也许会在分娩中死去,也许明天就会有一颗炸弹落在我头上……在极糟的情绪中,我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大李先生倾诉我的苦闷,发泄我的情绪,所有的委屈、抑郁,还有恐惧,全都吐出来了。我说,我最听你的话……看上去,我是把我眼下的处境和他劝我接受赵瑞蕻的追求,联系起来了,好像这二者有直接的关系。这封无理的信,我一想起就后悔,直到晚年都是如此。它肯定把大李先生惹怒了,他没有回信,而且从那以后就杳无音讯,连明信片也不来了。

那段时间,得亏有范梦兰。联大的同学朋友忙着读书,基本不来往了,我特别寂寞孤单郁闷,经常想说话,她成了那几个月里和我说话最多的人。我也有开心的时候,比如做饭做菜,我们洗菜切肉,做上许多,恨不得把堂屋里的一张大圆桌堆满。好多个晚上,两个人坐在小木箱上,围着小火炉谈心,周围有好多报纸(王碧岑办杂志,所以报纸杂志多),随意翻看,看到好玩的地方和字眼,一起笑起来,周围很安静,笑声传得好远。

我和赵瑞蕻搬到岗头村后,范梦兰还来看过我。待我到重庆,直到上中大三年级,还和她保持着通信。其中有一封我写的信,王碧岑拿去发表在了他办的杂志《大观楼》上。题目用的是信里的话,叫《我在记忆的国土里漫游》,还标明了“一封信——给范兰”。“范兰”就是范梦兰。

我一辈子经历的人与事太多了,如果不是有人找到这封信复印给我,好多事我都忘了。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甚至很熟的人,名字都想不起来。

看标题就知道,我在信里回忆的是我们的友情,提到“共患难”的许多事,包括赵苡七个月时梦兰给她织了一双小袜子。我在信上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友谊联系了我们,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再遇见的”。会不会忘呢?事实上至少有几十年,我没想到过范梦兰了。读那封信时,我都有点发懵,就算标着我用过的笔名“晓黛”,我一时也疑惑那是不是我写的。“范兰”这名字有点陌生,我使劲想,终于想起她叫范梦兰。但要说真忘了,倒也不是。有些记忆其实一直在那里,有机会就会醒过来。在凤翥街的那些日子,还没等我想起梦兰的名字,就已经全回来了,真真切切——梦兰的样子,那个院落,堂屋里的大圆桌,我们围炉说话时的情景,好多好多的细节……

“总有一天会再遇见”却只能是一个愿望了。我“不告而别”(因为走得匆忙)去重庆之后,就再没见到过她。后来通信也中断了,之后连她的消息也没有了。她过得怎么样?历次政治运动中她的情况如何?她还在吗?一概不知。




金碧医院


我给范梦兰的信里写的那些内容,背景是轰炸。轰炸像是没完没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在凤翥街,我得了肺炎,后面紧接着又生孩子,这样前后在金碧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好像比在玉龙堆住的时间还长点。

金碧医院是天主教会的医院,在当时的昆明算是最好的了。赵瑞蕻是个只有人照顾他,他不会照顾人的人。经常来看我、照顾我的,是邵士珊。说来也巧,她先生得了白喉,在住院。她到医院看先生,也看我。有次,她用酱油瓶装了两瓶子鸡汤,一瓶给我,一瓶给她先生。

我生赵苡的时候还有件滑稽的事。我快生时,赵瑞蕻跑到外面的小馆子里吃饭,结果让鸡骨头卡着喉咙了,怎么也弄不出来。他吓得不轻,跑到医院请医生帮他弄出来。这时我就要生了,医生忙着呢,气不打一处来,就熊他,说什么时候了,你还到处乱跑?!还吓唬他,说就不给你弄。当然后来还是弄出来了。作为惩罚,医生命令他进产房,看着我生,要他知道妇女生孩子有多不容易。赵瑞蕻只好乖乖进来。在过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生孩子是“血光之灾”,特别忌讳,男人都躲得远远的。就是在那之后几十年,产房也是禁地,男性是不许进去的。那个医生让赵瑞蕻进去,一来是生气,二来恐怕也因为“金碧”是教会医院,西式的,没那些忌讳。我生下赵苡后,身体还是很弱,原本可能还要在医院住一阵,但这时轰炸得厉害,医院在市中心,是最容易挨炸的地方,太危险了,而且大家都跑了,整个医院空荡荡不见人影,我不得不匆匆出了院。




正字学校



带着刚出生的赵苡,我们住到了郊外的正字学校。赵瑞蕻毕业后,原本指望留校,结果没留成,他们班留校的是王佐良、周珏良。联大外人看起来是一体,但其实还是有亲疏远近的,王佐良他们都是清华的,赵瑞蕻是转学生,要留当然留他们,何况人家学问也好。于是赵瑞蕻就要找事做,最后是水天同(翻译家、教育家)办的正字学校要了他。正字学校是一家英文专修学校,特别重视国际音标,赵瑞蕻的国际音标学得好,在那里教书正合适。学校在乡下,出了城还要走不少路,还要坐船。日本飞机轰炸最厉害的时候,他去上课我也跟着去。很快正字学校就给了一间教室让我们住,什么家具也没有,我们借了一张床,还有张课桌用来搁搁东西。这边我在带孩子,那边就在上课。


图为王佐良(左)、周珏良


这是在城外,和城里比起来,风险要小得多,但敌机来了,还是紧张。行动太不便了,我们就躲到楼梯肚子里。我抱着赵苡,听着敌机扔炸弹的声音。赵瑞蕻一向是很胆小的,有一次却给我壮胆,说,你看我们小孩长得这么漂亮,我们怎么可能被炸死?炸不到我们的!——他就这样,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浪漫”起来。这话现在说起来挺可笑的,但在当时,这样不合逻辑的话,对我却真有一种安慰的作用。

在正字学校,我们有个“老外”邻居,就是清华师生回忆里常提到的老温特(Tobert Winter)。他大概是在这边兼课,学校就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和分给我们的那间教室挨着。他的房间要小一些,虽然他是教授,赵瑞蕻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资历差得远,但大家临时栖身,倒是“按需分配”——我们是三口之家,他是单身嘛。温特也不抱怨。温特虽是单身,他那间小屋里却经常是两个人,他有个女友,常来看他。他们也不回避,挺坦然的。我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称呼她“X小姐”,有次我用麻纱做旗袍,她还帮过我的忙。

从玉龙堆开始,我差不多就是现在所谓的“全职太太”了。赵苡出生后,当然更是。我完全没有育儿的经验,在别处至少有邻居,可以请教,或是出出主意。在正字学校,一放学就没人了,我想问问都没处问。小孩怎么带呢?我靠的是外国人写的、已翻成中文的育儿小册子——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册子上讲到的还好,有些是没讲的,比如要让婴儿活动四肢之类的,我就没做。赵苡不是被抱着,就是躺着,我不知道要让她练习坐起、站立,所以她到两岁还不会站立、走路。她倒是特别乖,不大哭闹,也不乱动,要不我也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去看电影。那次是去看《绝代艳后》,去之前我还托温特的女友帮忙照看一下(那天她正好在),却没留下钥匙。《绝代艳后》片子很长,我很晚才到家。赵苡醒了之后找不到人,哭起来。温特他们赶过来看,门却锁着,进不去。我回来后温特很生气地吵我,说在美国这样搁下孩子一人在家是犯法的。赵苡那时还不会翻身,要是再大点……我想起来都后怕。




大逸乐和南屏大戏院



看《绝代艳后》那次,是前面说到过的那位刘太太请我去看的——就是我初到昆明时对我特别好,还曾想让我和她的小女儿一起去法国留学的那位。我们一直有联系,她知道我特别喜欢看电影,让人送了电影票过来。在天津时,我隔几天就会看场电影,到昆明后看得少多了,有了赵苡之后更是绝迹于电影院。所以我拿到电影票很开心,何况《绝代艳后》还是瑙玛·希拉主演的,前面说过,她是我特别喜欢的好莱坞女星。我把赵苡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出去,也是因为憋在家里太长时间,太想看电影了。



电影《绝代艳后》中的瑙玛·希拉


提到看电影,我又想起昆明“大逸乐”倒塌的事,当时报纸上都报道过,算得上当地很轰动的一个事件。昆明原来只有一个看电影的地方,叫“大逸乐”。流亡学生都是要看电影的,起先就跑那儿去看,结果发现“大逸乐”放好莱坞片太搞笑了。在天津看外国片是给说明书,中英文的都有,上面有简单的剧情说明,“大逸乐”是现场翻译。过去的影剧院,前面都有个包厢似的地方,像个小阳台,也像教堂里的布道台。“大逸乐”要放好莱坞片时,那小包厢里就走出个人来,拿把折扇,端杯茶,像说书人似的。他跟着剧情翻译,不光译对白,还介绍剧情。好莱坞好多电影都是言情片,少不了“我爱你”“我也爱你”的,他就一句一句跟着译,一口云南腔,银幕上男女kiss,他还要加一句:“他们接吻了。”那时大都是默片,他就要不住地跟着说:他们到院子里去了;她哭了;他生气了……用云南腔说出来,让人直想笑。我们女生多半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因为受的教育要讲礼貌。男生不管这些,不仅大笑,而且还起哄,拖着腔夸张地模仿云南话,几条嗓子一起嚷:“我爱你!”“我爱死你喽!”看的人哪儿还hold(忍)得住,哄堂大笑,悲剧都给弄成喜剧了。

后来昆明有了南屏大戏院,老板就是开南屏旅社(流亡学生来到云南,都先住在那里)的刘太太。她常跟学生聊天,“大逸乐”播外国片的事也被学生们当笑话讲。刘太太就起了意,建起的南屏大戏院条件比“大逸乐”好得多,称得上金碧辉煌,完全是洋味儿的。而且她也不搞那种好笑的现场翻译,而是改成字幕。我们就都到那儿看电影去了。当然后来也非去那儿不可,因为“大逸乐”出事了。

有一次,联大的几个理工科学生去“大逸乐”看电影,里面有施剑翘的弟弟。那次是看国产片,袁美云主演的。当年好莱坞片比国产片好看,几个人看时不免挑剔,看到一半就都说没意思,还说袁美云长得不好看,皱纹都清清楚楚了。几个人就不看了,出了电影院。结果没走多远,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大逸乐”没了!先还以为是日本飞机轰炸,但天上根本看不见飞机呀。后来才知道是剧院好端端地自己塌了,整个屋顶掉了下来。听说死了好几百人,幸亏那几个学生中途退场,不然也没命了。



袁美云


事后当然有调查:“大逸乐”在那之前不久刚翻修过,然而翻修是个豆腐渣工程,还赶着快快投入使用,云南潮湿,为让墙壁快点干燥,生了好多炭炉子烤它。这事我印象很深,不单是因为在报上看到过报道,听过联大学生绘声绘色的描述,还因为我知道一点“内情”——邵士珊的丈夫在市政府当科长,管的就是工程一类的事情,大的工程他们要验收,“大逸乐”他们是去检查过的,当时看到沿墙一排炭炉子急了,说这怎么行?!开电影院的只想着快赚钱,表面应付他们,背过身却还那么干,结果就出事了。

这事轰动一时,还留下后遗症。就是那次去看《绝代艳后》,散场时我从楼上往下走,看见凤子和郑孙,凤子正在评价:这电影艺术性是不错的,思想性弱了点。凤子是演话剧惯了的,声音响亮,旁边几个人我也都认识,搁在过去我会上前打个招呼,但那段时间我因为忽然有了孩子自卑得很,怕见人,就躲开了。我记得那场电影,倒不全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众人看完起身时座椅噼啪响成一片,有人一惊,说是不是又要塌了?过去电影院里椅子都是翻起来的,起身时如果不用手压着马上就会弹起,闹出动静。也是因为“大逸乐”事件给人印象太深了,才会椅子响一下就联想到出事。




岗头村



我不确切记得在正字学校里住了多久,应该时间不太长。因为轰炸,学校很快就办不下去了,这样赵瑞蕻又得另找饭碗。水天同把他介绍到南菁中学教英语,他接受了,我们就又搬到了岗头村。算起来在昆明不到三年,我搬了好多次家,宿舍、旅馆不算,租房子的地方就有五六处:蒲草田、青云街、玉龙堆、凤翥街、正字学校,最后是岗头村。正字学校远离市区,但毕竟还算城郊,岗头村就是地道的乡下了。刚去时宿舍还没盖好,我们就住在一个已经不用的灶披间(厨房)里,跟个窝棚差不多。



水天同


南菁中学是龙云和云南的一些头面人物办的,算昆明的一所贵族学校。梅贻琦的儿子和刘太太的大女儿刘自琴,都在那个学校。两人就是在那儿相识、恋爱,后来结婚的。南菁中学原来是在市区的,因为要躲轰炸,就搬到了乡下。跑警报在当时是生活里的重要内容。乡下人有很多迷信,有人一看敌机来了就撑起一把黑伞,说那样就炸不着。我那时常咳嗽,跑警报时忍不住,咳得更凶,就会有人说,别咳了,都让敌机听见了。

我好奇心重,敌机来时,常往来的方向看,想看清它是怎么过来的。赵瑞蕻就说,这时候了,还看什么看?!他自己是特别害怕的,都是撅着屁股躲。有一次,警报响起时,他正在往家走,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家面馆(我有时会在那儿吃米粉)就躲进去,而面馆里人都跑空了。他回来后很得意地说他如何急中生智,钻到一张桌子下面。我听了很生气,心里想,你都不管我们母女,把我们锁在屋里,真要是炸弹下来,我们跑都没法跑。赵瑞蕻那时不愿意我和人接触(南菁中学我熟人多),最忌讳我和别人谈得来,去上课时就把门锁上,让我在里面带孩子,看书。有一次一个朋友来看我,进不来,说,怎么能把门锁起来呢?我就在里面哭。

在岗头村时,沈从文先生来看过我。他从联大那边过来,要走好远的路,有一段还要坐船。沈先生到了,在山坡下面就喊,一见到我就拍着手说,我来看“狼狈的小母亲”了!他是和别人一起来的。他对我这样结婚是不满意的,不过结婚时还是送了东西给我,来探望时还叮嘱我,不能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放弃了,还是要做事。




告别昆明



母亲一直不放心我,让我到重庆去。可我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情:怀孕,出麻疹,得肺炎,生赵苡……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事我也在信里问过巴金,巴金觉得我不应去重庆,说既然上了联大,就该好好把书念完。我本人也不是没有犹豫,一方面还想着怎么完成学业,一方面想换个环境,不想老和赵瑞蕻在一起。母亲催我快去,先是寄了一千元钱来,让我买机票。钱我是不管的,都到了赵瑞蕻手里。但他没告诉我母亲寄钱来。也不知他怎么花的,钱就没了。他并不是个挥霍的人,也不会乱花,就是好显摆——家里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拿他当宝贝,他也要给家里挣脸面的。 

那时我姐已和罗沛霖结婚了,罗的朋友孙有余的妹妹在中航公司工作,中航在昆明有个办事处,她就在那里上班。母亲见我一直不到重庆,干脆转托她买好了机票。有天她径直到岗头村,把机票送到了我手里。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的机场,应该是坐航空公司的车。当年坐飞机是稀罕事,没有机场线之类的定点班车。那天赵瑞蕻有课,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没送我到机场,送我上飞机的是张洛英。

张洛英前面提到过,是《诗刊月报》的副主编,告诉我邵冠祥被日本人抓走,让我快跑的那位。他后来也被日本人抓去,不知怎么又给放了出来,到了昆明。他的身份是教师,在中学教书,这时已改名叫张煌了。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许是看到我发表的诗歌,就和我联系上了。从他那儿我得知邵冠祥被日本人杀害了。他还说,被抓去挺可怕的。在昆明时他常跟我通信,我到重庆后还遇到过他,在北碚时还收到过他的信。他给我寄相片应该是更后来的事,相片是他结婚后照的,一家三口。再往后就是快解放的时候了,我在报纸上看到太平轮遇难的消息,密密麻麻的遇难者名单里,有张煌。那时他已结婚,有孩子,全家罹难。我看了很震动。之前我有时会怀疑他有什么背景,不然怎么邵冠祥叫日本人抓去后被杀,他却好好的?还有,他为什么要改名?改名还弄个那么难听的名字——张煌,听上去让人想到“仓皇逃窜”,又神出鬼没的。看到这消息,我又猜他在昆明、重庆是干特务的,总之是国民党的人,不然干嘛去台湾,还有机会在太平轮上?我很讨厌国民党,更讨厌特务,不过还是很震动。


(《沈从文先生叫我“狼狈的小母亲”》刊于《名人传记》2022年第2期  口述/杨苡  文/余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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