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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 | 米尔斯海默谈香港局势:美国应该离香港远远的

宋东泽 国关新青年 2021-09-10

文/宋东泽 凤凰新闻客户端特约作者

全文共5300字,阅读时间约12分钟。

本文经阎学通教授亲自审校。

2019年10月17日星期四晚,美国芝加哥大学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教授和清华大学阎学通教授就“管理中美战略竞争”一题在清华大学展开辩论。

辩论结束后,有观众提问“米尔斯海默教授,您对当前的香港局势有何看法?”米尔斯海默回答道:“我认为,美国不应该插手香港事务,不应该干涉别国内政。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大规模屠杀在某地发生时,我支持美国介入并阻止那一切,这是出于人权的考虑。但这显然毫不适用于香港,美国应该离香港远远的。

米尔斯海默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温得尔·哈里森杰出贡献”政治学教授,进攻性现实主义知名学者,同时也是“中国威胁论”的代言人。

阎学通是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道义现实主义知名学者,早在1993年就曾撰文驳斥“中国威胁论”。

距离活动开始还有半小时,会场里就已座无虚席。“听说这次辩论很火爆,我三点半下了课就来找位置了!”身后一位清华大学的硕士生说道。到场的观众有来自中外的智库学者、媒体记者、华为员工和来自不同高校的学生。会场两侧的阶梯上、会场后面的过道里全部站满了人,期待着这场六年之后两位著名学者又一次的巅峰对话。

本次辩论由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主任陈琪主持。他说,2013年两位学者第一次对话后,国际形势发生了很多变化,尤其是中美战略意图的转变。介绍完本次辩论的规则后,对话正式开始。

米尔斯海默:美国自由主义霸权终结 

转向遏制中国

首先发言的是米尔斯海默。

“我要先用20分钟讲讲我的新书。”米尔斯海默首先阐述他的观点。他说,冷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是单极化的。由于美国是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因此他追求的是自由主义霸权(liberal hegemony)。那时的美国外交政策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按自由主义行事。因为没有对手,美国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均势(balance of power)。

米尔斯海默进而详细解释了什么是自由主义霸权。他指出,美国的战略是让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变得像美国一样。具体说来,这个战略有三个目的:

1. 把所有的国家都变成像美国一样的自由民主国家;

2. 把地球上的国家都融入开放的国际经济体系,让所有的国家都挂钩资本主义体系,而这个体系的规则是由美国主导制定的;

3. 让所有的国家都深刻嵌入国际组织和国际制度。

美国之所以这样做,原因也有三个:

1.美国高度关注人权。美国认为,只有将所有的国家都变成自由民主国家,才不会侵犯人权;

2.自由主义相信,民主国家之间不打仗(“民主和平论”);

3.美国相信自由民主是所有国家的唯一出路。

然而,中东地区的乱局、北约东扩带来的颜色革命、日益猖獗的恐怖主义、中美关系的恶化都宣告了自由主义霸权的失败。

在冷战结束30年后的今天,尽管美国仍是“唯一的超级大国”,却不得不面对两个强有力的竞争者——中国和俄罗斯。世界已经进入多极格局,自由主义霸权受到现实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双重夹击已经结束,尤其是强调国家主权的民族主义。

“那我们现在走到了哪里呢?”米尔斯海默略作思忖。在米尔斯海默看来,特朗普当选是美国战略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特朗普正是打着“反自由主义霸权”的旗号上台,从要求停止输出自由主义,到抨击开放性国际经济;从加征关税与贸易保护,到对多边国际组织和国际条约的“厌恶”,他的胜选即是“自由主义霸权”让位于民族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体现,表明美国人认识到过去的自由主义政策制造了“一个接一个的失败”。

“为什么特朗普能做到这一切?”米尔斯海默故作神秘,“因为他在白宫!”现场观众笑了起来。米尔斯海默继续说,但我们不能过分高估特朗普对国际格局变迁的影响力,因为“并不是特朗普制造了当前的局面,是大国关系的均势正在改变,而特朗普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对华战略上,美国政府实际上已经放弃通过接触政策改变中国(单极化世界中追求自由主义霸权的做法),转向完全遏制中国的政策(因为当前是多极化的国际格局)。

洋洋洒洒,激情澎湃,71岁的米尔斯海默在现场观众的热烈掌声中结束了他的观点陈述。“下面,我们来听听阎学通教授的故事”,米尔斯海默将话筒递给了阎学通。

阎学通:中国崛起来自政治领导力 

中美应探索互补性利益

“别忘了,这有两本书呢。”阎学通教授指着自己的新书,幽默地说道。

阎学通首先肯定了米尔斯海默的部分观点。“正如米尔斯海默教授所说,国家权力的分布确实对主要国家的行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且我们作为现实主义者,都认为世界是无政府状态,都注重事实。

“不过”,阎学通话锋一转,“我要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我认为,即使是在相同的国际权力格局下,不同的政治领导力也会产生不同的国家行为。政治领导力,而不是国际体系,才是最重要的自变量”。

阎学通展开了他的论述。“无政府状态下,所有的国家都处于相同的国际体系之中,但是所有的国家行为方式都一样吗?显然不是”。阎学通举例说,比如世界上有些弱小的国家,他们会去寻求大国、强国的安全保障,但也有一些国家并非如此,他们依靠自助。因此,影响国家行为和国家战略的最重要因素,是领导力,是领导者采取的不同战略。

“米尔斯海默提到,特朗普入主白宫是美国战略转变的重要标志,的确,特朗普本人对他前任们所采取的自由主义外交政策并不感兴趣。米尔斯海默教授把这归因于是体系由单极格局到多极格局的转变,我想说,这一点是不成立的。因为单极格局到多极格局的转变早就开始了,并非是从特朗普上台才开始的。拿GDP来说,中国早在2010年,就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阎学通认为,美国不能维持自由霸权表面上是因为国际权力格局的变化,而国际权力格局的变化是因为中国崛起引起的,中国崛起则是由政治领导力(Political leadership)决定的。1978年中国决定改革开放,中国便走上了迅速崛起之路。而冷战后,特朗普则使美国的领导力比其之前的任何一任都衰落得更快。因此,不同的领导力决定了国家不同的实力增长速度。领导的改革能力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增长或快或慢、或强或弱。

“我十分同意米尔斯海默说的,自由主义并不能使世界更安全的说法”,阎学通引出了他和米尔斯海默观点的另一分歧,“我要更进一步,我觉得没有任何意识形态、主义能使世界更安全”,“你们看,我们今天的辩论不就说明现实主义内部还有分歧吗?穆斯林世界中,同一个宗教之间都有冲突,同一个文明内部的冲突还可能比不同文明间的冲突更剧烈。”因此,同一个意识形态并不能使世界更安全。

“最后,我想谈谈今天的主题,如何管理中美竞争。我认为,中美竞争将对世界政治产生最大的影响,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关系(脱欧只是区域性的影响,日韩贸易战也是,中东地区的战争也不会超越那个地区)。但他们对世界产生的是消极影响。

阎学通提出了他对于管理中美危机的思考。他认为,首先要认识到,中美关系的核心是竞争而不是合作。只有传承这一观点,才会去思考如何管理竞争。对于贸易战,不能只考虑成本和收益,更重要的是还要考虑对方的容忍度——对方对我方行为所造成损失的容忍度。如何把容忍度透明化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阎学通还提到,大国之间并不存在互信,只有利益。中美关系应该建立在利益而不是互信上。同时,中美不能只谈“友谊”,不论竞争。友谊固然美好,但是不能解决问题,中美更应该共同探索如何扩大互补性的利益

米尔斯海默:中国改变均势格局 

特朗普没法像前任一样发动战争

第二轮辩论,米尔斯海默主要回应了阎学通提出的政治领导力这一话题。米尔斯海默认为,领导力很重要,但不是对于战略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他坚持认为,均势(balance of power)才是最重要的自变量。

米尔斯海默提出,特朗普的个性特征该为当前的中美局势负责吗?“我会说,一点点吧。中国经济、军事实力的上升改变了均势格局,这是一种结构性的改变。阎教授刚刚提出,他认为特朗普所采取的极为不同的外交战略源于他的个人领导力。的确,特朗普没有像他的三位前任——奥巴马、布什、克林顿那样发动战争。

“但特朗普行为的独特性实际上有两个原因,首先,他的前任们处在单极格局世界中,他们可以自由地发动战争。而特朗普处在多极格局中,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构,他更加关注均势了。另一个原因是,特朗普有前车之鉴,他目睹了之前总统们行动的结果。所以谁在白宫,都会像特朗普那样行事。

“阎教授刚刚提出的有一点我很赞同,那就是中国领导人的智慧。邓小平做出改革开放的决定确实是中国崛起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但是请注意,我在这里并不是在讨论国家增长,在我的现实主义理论假设里,国家是一个‘黑箱’(Black Box)中国和美国都是黑箱,他们都处在一个没有更高权威的无政府社会中,都不知道彼此的意图,他们追逐权力和国家利益,目标一致,因此在这一点上,政治领导力没那么重要。我的理论确实无法解释国家的内部因素,因为我的理论建立在国际层面,关注国家与国家的互动。因此,我也不否认国家内部领导人的作用”。

阎学通:需防范美国将中美战略竞争意识形态化

阎学通对此回应称,虽然国家的目的是相同的,但在同一个权力结构中,不同的领导采取的战略不同,追求国家利益的方式也不同。他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就比如我们会场里的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目的都一样,有的男孩子用金钱去追求,有的男孩子用好成绩去吸引女孩子,不同的人采取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放到我们的国际关系中,不同美国领导遏制中国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特朗普用经济方式而不是军事方式遏制中国,但有些美国领导,就会用军事方式遏制别国。”

阎学通接着谈到了国家权力结构的变化。“奥巴马时代到特朗普时代的转变只有一天,但单极格局到多极格局的转变却是七年(2010-2017)。所以不能说特朗普的外交战略转变是由国家权力结构的变化导致的。因为特朗普和任期后期的奥巴马处在几乎相同的国际权力结构中。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政治领导。”

“最后,米尔斯海默更强调国家行为的相同之处,我既强调相同之处也强调不同之处。米尔斯海默将国家黑箱化,我打开了这个黑箱。”

米尔斯海默接着向阎学通提出了一个问题,“阎教授,您强调政治领导力的作用,那么请您具体谈谈,中美领导有何不同呢?

阎学通表示,我们所谈论的政治领导,不仅仅是不同国家间的领导类型,还有同一个国家不同阶段领导类型的不同。有时候,不同的国家还有相似的领导类型,比如很多人认为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和俄罗斯的普京很相似。但特朗普与默克尔又有很大不同。因此,谈到中美领导人,我认为,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不愿通过战争解决冲突,避免使用军事手段。

“谈到不同之处,我认为,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对干涉他国事务的态度。美国领导人倾向于将中美之间的竞争意识形态化。但中国领导人不同,我们不想与美国搞任何意识形态的对抗。

最后,米尔斯海默评论说,“我认为在单极世界中,中美两国的行事方式确实会有很大不同。如果中国是单极世界中的那一极,它一定不会像美国那样行事,因为它不像美国那样是意识形态驱动的,他也不会像美国那样那么关注均势。然而问题在于,我们讨论的是在多极世界中,我认为中美两国其实并无多大不同,中美两国都是在‘打打闹闹’”。

米尔斯海默答问:

美国应该离香港远远的

提问环节,陈琪首先抛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中国是否应该与俄罗斯结盟?”米尔斯海默言简意赅地回答“要我说,当然要结盟,中国应该与任何一个可能结盟的国家结盟。”阎学通教授表示,他几年前就建议中国应该与俄罗斯结盟,“不过这个建议被中国政府和俄罗斯政府都拒绝了”,现场观众笑了起来。“中国不结盟的原因在于,中国并不想靠结盟政策来改变中美之间的均势状态”,阎学通指出。

在回应华为员工提出的关于美国下一步有何考量的问题时,米尔斯海默表示,我们都不清楚美国政府下一步会怎么做,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国正在发起一场技术战,一场谁在信息领域占主导权的战争,“我想,‘中国制造2025’真的使美国高度紧张,它不仅使美国政府人员紧张,还使大量技术领域的美国人紧张。他让美国人认为,中国人要在技术领域‘打败’美国了。我想,美国人是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的,他们要保持自己在技术领域的优势。

阎学通对此表示,贸易战只是中美战略竞争的表象,实质是技术竞争。我想,华为不可能被美国从制裁清单中解除。目前华为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至少是几十年的准备。

有观众提问“米尔斯海默教授,您对当前的香港局势有何看法?”米尔斯海默回答道:“我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自由民主国家,我自然认为,自由民主是好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赞同我的观点,这毫无问题。我认为,美国不应该插手香港事务,不应该干涉别国内政。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大规模屠杀在某地发生时,我支持美国介入并阻止那一切,这是出于人权的考虑。但这显然毫不适用于香港,美国应该离香港远远的。”话音刚落,现场观众掌声雷动。

笔者向米尔斯海默提了一个当下许多老百姓十分关注的问题,“中美到底会不会打起来?”米尔斯海默说:“这是个十分吸引人的问题,首先,我和阎教授都一致认为,中美之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是不会发生的,主要是由于核威慑,没有人愿意毁灭人类。不过在有限战(limited war)这一点,我比阎教授悲观一些。中美之间爆发有限战是有可能的,比如在南海海域、在台湾地区。核制衡能够避免大规模战争的发生,但不能减少地区安全的紧张局势。

这场备受瞩目的对话在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中圆满结束。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是,辩论中,好几次米尔斯海默讲到精彩之处,清华的上下课音乐铃声也恰巧十分配合地响了起来,米尔斯海默幽默地说:“看,我的理论多么受欢迎!”

本文首发于凤凰新闻客户端 来自新闻深度分析栏目“风向” 作者 宋东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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