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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阅读与思考
两本书都是从旧殖民主义在南美带来的灾难写起的。最初的殖民者们疯狂屠杀印第安人,掠夺黄金、白银等矿产,在热带地区建立了奴隶制的种植园。在殖民者们看来,印第安人与那些矿产一样,都是被发现的、可以被随意使用的无偿资源,而死去的印第安人就像是被磨损掉的工具。欧洲引以为傲的资本主义,正是建立在这样血淋淋的代价之上兴起的,它在拉美留下了洗刷不掉的原罪。紧着欧洲殖民者之后的,是美国。南北战争后废除了奴隶制,并不是为了印第安人和黑人的解放,而是为了让美国成为另一个资本主义中心。在这之后,铜、铁、锡、石油等等资源被源源不断地运往美国,而拉美仍处于水深火热中。旧殖民主义时代形成的全球财富与资源分配极度不均的格局一直延续到今天。当今一些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的暗流,也可以追溯到16世纪以来对殖民地地区人民的非人化对待上。
同样都是美洲,同样都是欧洲的殖民地,为什么北美与南美的命运有这么大的差异?加莱亚诺给出的解释是北美从一开始就是在复制欧洲的制度,在北美的不是欧洲资本主义积累的殖民地代理人,而是自由的劳动者。而在拉美,统治阶级的利益来自于欧洲宗主国,他们只需要向欧洲出口资源而不会发展拉美本土的经济。同样是殖民地,拥有丰富自然与劳动力资源的拉美只能被抽血,而资源匮乏的北美却因此获得了独立。《丰饶的苦难》则对该问题有更多思想文化层面的解释。比如英国殖民者与西班牙殖民者的文化差异,导致了英国殖民的北美采取了更为实际的殖民策略,于是北美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拥有快速的发展。无论是出于什么因素,结果是美国最终走向了帝国主义,这再次扩大了南北差距。对于拉美来说,不仅没办法走“美国道路”,还多了一个新的压迫者。随着拉美各国独立,旧殖民主义也逐渐走向新殖民主义。
书中反复提到拉美的铁路大多都是由各自国家的内陆通向各自的港口,而没有在大陆内部形成网络。铁路确实促进了一些城市的发展,但这样的发展是建立在资源出口的基础上的,基本上只有港口城市形成了一定的繁荣,而上行的沿线只是被抽血的地区。这些铁路的路权掌握在帝国主义殖民者手中,当资源枯竭、基础设施老旧之后,路权才被转手交给拉美的各个国家,由各国继续承担运营的亏损。作者指出的这点具有重要意义。在研究今日中国的铁路与内部殖民问题时,也可以看到路权与资源属地存在着明显的分离现象。大秦、石太、阳涉-邯长、京包等几条“晋煤东运”的干线都掌握在北京铁路局的手中,北京局通过所谓的“合理安排行车组织”,让煤炭源源不断地运出内蒙古和山西,同时让这些地区的底层人民承担更高的票价与更不便利的出行条件。(可以说,山西就是中国的拉丁美洲。)
殖民地的独立并非意味着殖民主义的结束。除了像铁路这样的基础设施的结构外,在经济上新殖民主义更加依靠自由贸易、贷款等方式;在政治上虽然殖民地的独立国家地位得到承认,但实际上仍然由宗主国主导。通过这样的方式,宗主国在个别地区建立了次级帝国主义国家——不用宗主国出兵,“独立自主”的巴拉圭就被次级帝国主义们围剿了。新殖民主义为殖民地地区带来的短暂繁荣,也是依靠对殖民地的资源进行更大规模、更加精密的掠夺。伴随着这个过程,本地的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代理人)的地位得到巩固,人民的反抗更容易被镇压,从而维系了殖民的结构。
需要注意的是,新殖民主义在拉美不仅仅意味着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新殖民主义及新自由主义改革也在部分拉美国家建立了有限的工业与服务业,如汽车制造、电信等。随着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深入,更多公共资源与社会部门被私有化。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仅看到经济的繁荣,就会陷入到发展主义与国家主义的泥淖之中,破除这种迷雾的方法就是纳入阶级视角(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以阶级视角去看待很容易就会发现贫富分化、阶级固化等问题,再深入观察还能看到工人组织的瓦解、社会福利的衰败等等现象。虽然中国与拉美的国情与具体的改革路径有很大不同,但最终导向的是相似的结构。
写于90年代的《丰饶的苦难》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对新旧殖民主义的反思。90年代起中国的新自由主义改革逐渐加速,帝国主义的次中心也逐渐建立起来。但当时的思潮没有意识到,尽管中国的新兴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并不依附于美国霸权主义(他们实力强大后还会与霸权主义发生冲突),但在经济上与帝国主义的中心实现的是合谋。当大部分知识分子还在以一个整体的第三世界国家来看待自己时,政府官员和经济家们已经开始去智利学习“先进经验”了。我们应该感谢90年代知识分子在文化领域做出的贡献(《丰饶的苦难》对拉美文化也有非常棒的描述),但可惜的是这些团结的、进步的文化始终没有转化成足够强大的行动力量。今天我们在看待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时,更应着眼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如何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的政治与文化中具体展开的,更应该把握阶级分析的视角,要用受压迫者的真问题替代一切帝国主义、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