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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入门系列推送 | 第二期(上):《资本论》已经过时了吗?——内卷、打工人和经济危机

江下村 互啄的日常 2022-07-17

资本论入门系列目录


一、《资本论》学说已经过时了吗?——对两种过时论的回应

二、《资本论》已经过时了吗?——内卷、打工人和经济危机

        ■  “内卷”与产业后备军理论

        ■  “内卷”与工资制度

        ■  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与危机趋势

三、《资本论》与历史唯物主义

四、《资本论》的分析为何从商品开始?

五、政治经济学与主流经济学的区别


那么在回应了这样一种过时论之后,我想还是需要从正面的角度具体来谈一谈,阅读《资本论》对理解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和现实到有什么样的帮助和价值。我主要也是讲两点。


第一点,资本的原则实际上在今天依然统治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一个大家可能都有点体会的的现象,就是现在的人们越来越以一个人的钱多还是钱少作为评价或者判断一个人成功还是失败的尺度。我自己最近就有一个比较切身的体会:最近回家过年,我是我们附近村里甚至是镇上的唯一一个博士生了。在我读书期间,我的同龄人基本上都已经入职走入社会、结婚生子。那我读这么多年书的价值怎么来体现呢?在我身边的亲戚朋友看来就是,他就会认为你将来肯定是要挣大钱的。所以今年过年回家,一件令我比较尴尬的事情,就是别人对我的工资非常感兴趣。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大学教师——尤其是青年教师的工资——是非常一般的,基本上就相当于收入中位数的水平。所以当他们问我工资的时候,其实我是很尴尬的,因为我赚的钱其实并没有那些人想象的多。以钱多钱少作为判断人成功还是失败的尺度,这至少在我的老家一带是非常明显的。


在我看来,并不能把这个现象简单地理解为攀比,它的背后是有一种现实的力量在起作用的。农村的社会关系是一个网络。有的人处于中心的位置,有的人处于边缘的位置。那么谁在中心?谁在边缘?我觉得在当代社会它的主要原则就是钱多还是钱少。赚钱多的人就处于社会关系网络的中心,他就是受人尊重的,说话有人听的,有权威的这样一个地位。如果你赚钱少,在一种市场道德下,你就会被认为是无能的,至少是懒惰的,所以你就处于社会关系网的边缘的位置,是不受尊重的,往往是受人嘲笑的。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理解农村的很多消费的现象。比如说很多人打工非常辛苦,可能还得了严重的工伤,比如说尘肺病。那他赚了那么多钱,主要都干嘛用了?他一般会去盖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我们会把它理解为攀比,但这样的理解或许太简化了。这种财富的显示,包括买一些可能从功能上讲并非那么必要的消费品,它确实关乎家庭在农村这个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位置和话语权,或者说体面还是不体面的问题。


“内卷”与产业后备军理论


关于资本原则依然统治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主要想讲的一个例子是今年的一个流行热词:“内卷”。与它对应的还有一个概念叫“打工人”。“内卷”本来是一个很学术的概念,并不太为人所知。这一概念最早被人类学家吉尔茨(Geertz)用于研究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的水稻农业。在殖民地时代和后殖民地时代的爪哇島,农业生产长期发展缓慢,只是不断地重复简单再生产而不能提高单位人均产值。由于人多地少,农户家中的耕地很少,当地小农户面临着很大的生存压力。为了糊口,当地农民就采取这样一种策略:在单位面积的土地上,不计劳动效率地投入更多劳动,以求得总收入的扩大。它的代价就是劳动效率低下。我们简单地理解就是:他不断地提高复种指数,比如说最典型的就是种双季稻,其实现在农村很少有人种双季稻,因为从经济的角度去考虑,种双季稻是不划算。但是在当时,面临这样一种糊口压力下,他就在单位面积上尽可能多的投入劳动。


这就是内卷概念的源头。后来有一个华裔的农业经济史的专家叫黄宗智,把内卷这一概念推广到明清时期中国江南的小农经济中。他的分析的对象就不再局限于种植业本身了,他把内卷的概念拓宽到包括家庭手工业、纺纱、织布、缫丝、织丝绸这样的一个过程。他的研究发现是:一个江南的小农家庭,如果计算其单位劳动的报酬,种植业的报酬要比纺纱织布的高得多,后者大约只有前者的1/3。但是因为家庭的耕地有限,也就是耕地本身无法完全地吸纳家中的劳动力,同时整个家庭又面临着很严峻的生存的压力。所以他们就尽可能地把多余的过剩劳动力安排到纺纱、织布这种家庭手工业当中去。尽管后者的劳动报酬是更低的,那么黄宗智把这个过程叫做内卷。


黄宗智 |《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


在我看来,吉尔茨和黄宗智对东亚小农经济中的“内卷”现象进行分析的理论逻辑其实是有待商榷的。因为他们把内卷的根源,归结为“人多地少”这样一个人口与自然地理资源上的矛盾。因此,可以说东亚小农内卷的根源是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我认为这是不确切的,因为东亚的小农并不是生存在一种权力真空的环境中的,他是在一个阶级的社会下生存的。比如说中国明清时期的江南小农,除了人多地少给他们的生存压力外,还有一重压力是要交皇粮纳国税。如果他不是自耕农而是佃农的话,还要给地主缴纳地租。还有一重压力来源于家庭手工业——纺纱织布要卖给商人。而在这个过程中,小农对商人基本是没有议价能力的,所以纱、布的定价权实际上在商人资本那里,作为中间商的商人要赚差价,在这里小农其实也是受一重盘剥的。因此,生存压力并不完全是人与自然关系意义上的人多地少造成的,这其实还夹杂着一种阶级压迫的因素。而这个因素在吉尔兹和黄宗智的分析中被忽视了。所以回到我们今天在讨论的内卷的概念,显然我们讨论的内卷,指涉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至少它针对的不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一种人与人的关系


黄宗智后来还写了一篇文章,他认为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农村大量的务工人员进入城市,农业产生了一个去内卷化的过程:农民把在城市务工的收入大量地转化成农业的资本投入,使农业的生产摆脱了依赖劳动密集的阶段,转向了一种劳动和资本双密集的一个阶段。但是悖论的地方恰恰在此:随着这个被他看作是去内卷化的过程发展到今天,内卷这个本来只具有学术讨论意义的概念,突然跳出了学术领域,成为一种社会舆论中的话语。换句话说,随着农业的“去内卷化”,内卷反而在学术领域之外获得了生命力,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



那么我们现在讨论的内卷指的到底是什么?它是怎样一种情况?“打工人”与“内卷”这样两个概念之所以流行,肯定是因为它们反映了我们的一种非常普遍的共同的生存体验。我马上就想到了《资本论》中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我第一遍读完资本论第一卷之后,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工人阶级中的就业部分的过度劳动,扩大了他的后备军。”“后备军”可以简单理解为失业,但这种失业不一定是完全没有工作,也可能是一种隐性的失业。有工作的工人劳动强度越大,就越扩大了他们的后备军队伍,而后者通过竞争加在就业工人身上的压力,又反过来迫使有工作的工人不得不从事过度劳动和听从资本的摆布。


这就是马克思的“产业后备军”理论。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的劳动力市场要正常运行,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存在相对资本而言过剩的劳动力。简而言之,永远要存在很多的工人去竞争有限岗位的局面。只有在这种局面下,在车间内才可能存在资本对劳动的权力与强势,才有可能把工资压低到不至于威胁资本利润的地步。所以,产业后备军不光是劳动力市场正常运行的条件,也是资本主义再生产的一个条件。


这一点在现实生活中是很明显的。个别的工人要反抗往往是非常无力的。因为老板可以说: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爱干不干。这时候,你是毫无还价能力的,因为更多的人在竞争有限的岗位。于是,内卷的局面就形成了。现在我们中国的工人的过时劳动是非常严重的,平均而言,每个工人每天可能是工作11到13个小时。如果按严格按照劳动法,把双休日的加班也加在内的话,一个工人实际上干了两个工人的活,所以当一个工人干两个工人的活时,就造成有一部分人本来应该有的就业岗位被挤出了。这就是工人阶级就业中的过度劳动扩大的后备军队伍。而因为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后备军队伍存在,他们的竞争又转化为就业工人身上的压力,使他为了保存自己这个饭碗、这个岗位,不得不接受过度劳动、低工资、低保障的事实,并且听从资本的摆布。这就是从《资本论》的理论出发理解的内卷。



现在我们经常讨论“996”,“996”其实就是超时劳动。虽然我们的劳动法上写着我国实行劳动者一天工作不超过8小时,一周不超过40小时的工时制度,但是这只是法的关系。法作为一种上层建筑,只有当它符合它的经济基础领域的生产关系的时候,它才能起作用。而在经济基础层面——也就是我们说的物质生产的生产领域层面——我们看到的是资本的绝对强势。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下,法关于劳动时间的规定,在执行中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绕开了的。具体而言,如果我们去上班,实际上我们很难证明自己加班到底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或者正如我们前段时间看到的,他也可以以签订奋斗者协议的形式,让我们被迫地承认加班是自愿的。


还有另外一种形式是所谓的“非正规就业”,也就是我们跟的用工单位采取一种劳务派遣形式。也就是说,劳动者跟用工单位之间的关系是所谓的劳务关系,而劳务关系是不适用于《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的。于是,这种派遣工在事实上被排斥在了法律保护的体系之外,成为了一种“非正规”的就业。总而言之,因为在生产关系领域是资本的绝对强势,法律上所规定的那些权利,若没有一种力量去维系它的话,实际上它是很难得到真正执行的。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点是政府所扮演的角色。我们的《劳动法》中会有8小时工作制这样一个规定,很大程度上是传统的社会主义的遗产。“8小时工作”不光在94年出台的《劳动法》有这样规定,在江西的苏维埃政府时期,也就是延安革命根据地时期的劳动法,实际上就已经规定了8小时工作制。有一个纪录片讲述上海即将解放时,上海的工人很高兴。他们高兴的是什么?解放军来了,我们就可以采取8小时工作制了。


在今天政府在中国经济中所起的作用,主要表现为地方政府展开的一种围绕招商引资的竞争。招商引资就是争相地把一些优质的企业引入到自己的辖区内。那么这个辖区就可以解决自己辖区内的就业问题、税收问题,或者说它有可能引来更多的人口和资本,可以抬高本辖区的房价。房价抬高后,地方政府可以有更多的土地财政的收入等等。总之,期间发生了一种围绕招商引资的竞争,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地方政府是绝对的亲资本的。不知道大家是否清楚,有一个阶段很多地方政府打出的招商引资的标语是很露骨的,差点就要说资本就是他们的爸爸了。所以在这样一种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环境下,说地方政府在劳资矛盾上站到劳动力这边,其实是不大现实的。这其实也是生产关系层面的一种反映。


(剩余部分请见下篇)



——   往期回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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