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导演(ID:diyidy)在《八佰》上映期间最后一篇对核心主创的采访。
其实,我们本会做更核心的主创采访,如导演管虎、制片人梁静、华谊大小王总。
所以,我们才转嫁到这些同样在《八佰》创作上发力,但或许隐藏在背后默默无闻的人。
让那些默默无闻,变成具体可见的工作过程。这样的侧面描写,火引子没那么容易被敌人发现,但炮声依旧响亮。
废了这些话,这最后一次聊《八佰》,和谁聊?
就是《八佰》编剧,葛瑞。
他82年生,山东人,中国传媒大学电影创作专业研究生毕业。
毕业头几年做编剧,踩了不少坑,心灰意冷都不想干电影了。
这时候,贵人出现,管虎一下把他从人生低谷给拽了上来。
虎哥仗义,撂下一句江湖侠气的话,“你以后就拿我管虎当朋友,咱们奔着大事去!”
头一件大事,《八佰》是也。
现在管虎导演在东北拍《金刚川》,联系葛瑞时,他也在剧组忙碌,时间紧张,隔天下午人就要进深山老林了。
就在这忙碌的缝隙中,葛瑞把跟虎哥的故事,把写作《八佰》的故事顺了一遍。
然后就听到了那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我们写的这部电影不是人到英雄的过程,而是一帮“畜牲”到人的过程”。
我跟虎哥合作了六年多,刚才细细算了一下,得出来一个数字,我都很惊讶。包括电影、电视剧、网剧在内,我俩共同经历的项目已经有15个了。电影的话,包括已经上映的,手头还在写的,现在拍摄的《金刚川》,是第7个。
我跟虎哥怎么认识的,这个事情记忆特别深刻,是因为我当时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当时我已经入行了几年,忽然对这一行比较失望,甚至绝望。毕业以后,怀着很大的憧憬进入这一行。但是经历了一段时间,写了没拍的,拍了没播的,播了没署名的,署名了没拿到稿酬的,各种乱七八糟那种事,非常非常糟心,忽然对这一行产生了怀疑。后来我就觉得,不太想做这一行了,我就转行了,去了一个公司,人模人样的一个小白领,名片印的title也比较唬人,叫创意总监。其实和这一行已经挺远了,我当时跟领导、同事之间的关系都特别融洽,也收获了很多的友谊,但心里还是对电影这个东西放不下。大约在我离开这个行业的第二个年头,遇到了管虎导演。当时是一个编剧朋友说,管虎导演那要找编剧,问我有没有时间。管虎导演!我肯定有时间啊,就去了。
我记得很深刻,是2014年5月16日晚上,第一次见到虎哥。当时是一个电视剧,处于非常胶着的状态,剧本有很大问题。那个剧开拍在即,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对台词做一下调整。两天以后,虎哥找到我说,这个剧本光调台词,可能已经没法有转机了。虽然时间比较紧,但我特别想把这个剧本重新推翻。他说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新的方向,问我今晚能不能给出第一集的分场。当时是下午两点多,他说这个时间比较着急,我特别想今天晚上就能拿到,你能不能给到我?有没有问题?在这种时候,我肯定说没有问题啊。后来我回到我们公司门口一个小旅馆里,当时我住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开头,然后就比较流畅的写完了。写完以后,晚上交过去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后来他就说你来吧,我们都在呢。我就从宾馆去了公司,到了发现虎哥、梁静姐一堆人都在,都在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然后虎哥说,给葛瑞鼓鼓掌吧。大家开始鼓掌,这时候我心中的一块石头忽然就落地了。
虎哥说:“我说三句话。第一句,写得特别好,大家都很喜欢。第二句,你要以这个质量把我们整部剧的分场写完,时间非常紧,但是我一定要逼你一下。一天一集,把这个分场写完。第三句话,你以后就拿我管虎当朋友,咱们奔着大事去。”这是当时他说的三句话,我记忆特别深。在经历了毕业那几年野蛮生长、兵荒马乱的状态之后,那一刻,你忽然被一个自己特别特别喜欢的导演给肯定了,所以那个晚上,对很多人来说非常普通,但对我而言,至今难忘。《八佰》一开始就定下写小人物,我回老家找我爷爷帮忙后来大事来了,在我写完那个电视剧以后,他找到我说,要做《八佰》,想一块弄这个戏。当时听到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在想,我们要怎么写这个戏。我之前看过台湾那一版,要从正面拍那些将士的话,其实意义不大,无非就是制作更加精良,战斗场面更加真实,那我们做这个戏的意义是什么。
虎哥的想法是从小人物出发,当时我就觉得,这个戏忽然一下能感觉到了,忽然有了创作的冲动。从小人物出发,这是虎哥在2010年左右最早想做这个项目时就定下的一个大原则,一直没有变的大原则。我是2014年夏天开始正式接触到《八佰》这个项目,那时候华谊想要一个完整剧本,我当时跟虎哥聊完,就回了老家山东。在家闭关了一个多月,真的是闭关,老妈每天给我做饭吃,不出门的那种。然后交了一稿出来,虎哥看了以后还是挺意外和惊喜的。2014年底,虎哥开始拍摄《老炮儿》,所以2015年的时间,他有一部分的精力放在了《老炮儿》的后期上。对我来说,2015年反而是特别宝贵的一年。那一年我没有接任何工作,是完全投入到《八佰》的一年。因为战争离我们很遥远,需要做大量的史料准备,我找了很多淞沪会战和四行仓库方面的书,天天泡图书馆看,还去了上海,去四行仓库遗址,坐在那面全是弹孔的墙下去感受。
还有我回老家去找了我的爷爷,他曾经参加过战争,虽然不是淞沪会战,但是很多战争的体验是相同的。他还帮忙联系他的战友,让我去交流,去感受。虎哥也给我列了长长的片单,大量的战争电影,包括很多经典电影,也有很多冷门电影。所以2015年处于一个没有工作的状态,但又是工作特别满的一年,说起来有点矛盾。真正集中创作是2016年3月份,那一年,《老炮儿》已经大卖,拍摄《八佰》的各方面条件都成熟了。公司也越来越规模化,我也有幸成了七印象传媒的第一位签约编剧。过完春节回来,就正式投入到紧张集中的创作里面。从3月份开始,大约是八九月份的时候,剧本基本上完成了。这几个月是我非常享受的一个过程,没有人干涉我们,就我跟虎哥两个人,讨论、推翻、重建、再修正、再磨合,一直是这么一个过程。现在回忆起来,那半年的时间真的是太宝贵、太美妙了。这个过程,我在虎哥身上汲取了太多太多的营养。最终剧本,人物肯定是有变化的。一开始我们群像是定下来的,小人物也是定下来的。那究竟是哪几个小人物,这几个小人物究竟是什么状态,他们的年龄多大,他们的前世今生是什么,他们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他们在过程中经历了什么,最后变成了什么,其实这个过程是不断调整,不断变化的。
大方向没有变,但是中间的过程一直在磨,比如张译老师饰演的老算盘,他是要逃出去,还是要拿起枪来,比如欧豪饰演的端午最后死掉了,还是怎么样了,这些结局我们想了很多种方案。从情节上来说,究竟要写几次战斗,这也是不断磨合的一个过程。每次战斗这些人经历了什么,也在不断的打磨。因为编剧就是剧本的拓荒者,要在平地起高楼,未来远远的知道是什么样,但从现在到未来,中间这个路有很多很多条,我们怎么去摸索那个最准确的路,其实要花很大心血和功夫的。把你扔到1937年的战场上,你能干什么?你敢干什么?我说一下我们整个写人物的过程,虎哥是一个特别重视人物的导演,每个人物,真实是第一要求。我个人的创作习惯是首先得起自己觉得满意的角色名字,我又不喜欢那种有名有姓的名字,我喜欢起绰号。根据他们的地域,要么有地域色彩,要么有性格特色,要么有时间观念。我起了小湖北这个名字后,希望这个影片里面有一些家族观念到家国观念的转变,所以加上他的堂哥还有他的叔叔,就是端午、老葫芦。从端午这个名字,你能感受到祥和安康,从老葫芦这个名字你能感受到,他有点油。
西北的羊拐,因为有羊肉。东北的老铁,老铁那个词,那会还没那么风行。为什么起老铁,是因为他是一个铁匠,对钢铁特别有研究。刚进仓库的时候他就说,这个仓库门是百炼钢,肯定打不开的。老算盘,他是个文职,文职就会算算盘,同时也是一个性格,工于算计、工于心计,要站队,找谁能更好的保护自己。因为他是一个文人,没有办法像羊拐那么厉害,所以他要见风使舵。名字起完以后,整个人物就有点跃然纸上的感觉。再将人物小传丰富起来,比如老算盘这个人物,他来自哪个地方,他什么性格,在这过程中他又经历什么,最后他发展成什么样子。老算盘的结局我们原先想过,是不是真的就要拿起枪去战斗。虎哥当时就说,我们可以胆子大一点,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他逃走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留在这战斗呢?真实的人性可能他就是逃走了。但他逃走了以后,也许撤桥那天晚上他回来,流着泪看一眼就够了,这个人物其实已经是转变了的。
我一些同学也在问我,说老算盘最后怎么回事,他结局干嘛去了。我说留白了,可以发挥想象,也许在撤桥那天晚上,伸出来的无数的手中,可能有一双是老算盘的。我觉得大家不会讨厌老算盘这个人,不会因为他懦弱而憎恶,你会觉得很真实。他跟端午演的那场戏,换上记者方兴文的衣服,想要混出仓库逃到南岸的时候,那场戏确实很感人。当时拍摄的时候,也感动了虎哥。虎哥当时找我写剧本就说,你想想现在把你扔到1937年的战场上,你能干什么?你敢干什么?当你把自己想象在战场里面,你真的不敢去开枪的,吓都吓傻了,这是最真实的状态。集中创作最初的时候,是没有人看过剧本的,只有我跟虎哥在做剧本,没人知道我俩在弄一个什么故事。直到摄影曹郁老师进来,他看到写的一些战争戏的时候,当时很惊讶。他说看这个文字的时候,已经感受到画面的那种张力和震撼力了。其实你看现在影片里面,第一场战斗是没有具体拍的,只给了一个侧面处理,光用声音来表现的。
大门一落下来,里面发生什么不知道。其实最早都是写出来的,包括面粉袋怎么砍了绳子掉下来,大家怎么去围攻敌人。这种正面描写,是从仓库里的逃兵视角看到的。而这场戏,之前从南岸的角度也出现过一次。但他们只能听到对面在打仗,具体怎么打的,不交代。因为从南岸的视角看去,你没有理由把镜头切进仓库里面。但这种不同视点的二度叙事,现在只保留了撤桥那一天的事。先从南岸这边看到了北岸国军,怎么出来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再说14小时之前怎么样。这样,有一种悬念感和现代感。
视点是虎哥特别严苛的一个要求,他不允许镜头生切过去。比如在讲南岸的事,为什么要镜头给到北岸,有什么理由把这个镜头切过去。比如说方兴文这个人,把视点从南岸带到仓库,或者由他带到日军。比如由教授的望远镜带过去,或者由日军的望远镜带到南岸来,所有转场都得由视点带过来。后来由于时长等各个方面的原因,现在你看影片里边确实有些生切了,可能也是无奈的选择,其实他之前对这个东西要求非常高的。南岸北岸这种视点的转换,其实是因为这场战争现场直播的特殊性。虎哥为什么一直想拍这个电影,因为他喜欢当时南岸北岸直播观战的这种形式。
在世界电影史上,几乎没有这么一个战争形式,这边在打仗,那边在观看。在观看的过程中,能把自己很多的想法阐释出来。所以无论是哪只部队,他都要拍,跟党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毫无任何关系。
他希望通过这一场战争,通过国军正面的战士,带给北岸仓库里的逃兵和南岸的百姓们精神上的一种感召,或者一种转变。你看最初有场戏,逃兵被派出去修防御工事,突然警戒,结果发现是老百姓过桥,他们各种身份,就这么冷漠地走过去,没人看国军一眼,除了童子军杨慧敏。首先他们当时那个状态是在逃难,大家都在顾自己的命,他们的关注点是我要过桥,因为我过的是一个生死桥,我过去那个桥,我就可以活下来;另一方面因为打了三个月,败了三个月,他们很寒心,对国军很失望。他们对于士兵的关注度可能会少一点,和南岸的百姓最初差不多。后来因为战士的一些壮举,南岸的百姓才受到感召,或者有了一些转变。
所以虎哥是借用直播观战这个特殊的战争形态,而不是跟什么党派有关系。最早定下来为什么以小人物为视角,是因为定了小人物以后,国军自然而然就成了整个故事的一个背景和远景。你看影片一开始的时候,谢晋元和小七月他们在上面,雷雄说机枪连来报到,其实镜头没有切上去的,镜头还是在下面拍端午和小湖北这些人,谢晋元和小七月是远景,远远的你能看到上面谢晋元在讲话,但镜头就是不切上去。这个地方其实就告诉大家,我们的正规军,是处在整个故事的背景里。谢晋元第一次近距离出现是在楼顶上,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那场戏。因为小湖北上楼顶了,从他那带出来了谢晋元的正面形象。
《八佰》不是人到英雄的过程,而是一帮畜牲到人的过程我说一下《八佰》里的动物,主要是老鼠和白马,老鼠第一个镜头,白马最后一个镜头。大家都发现了,就是管虎导演特别喜欢动物,像《斗牛》里的奶牛、像《老炮儿》里的鸵鸟,这都不用说了。我现在手头给他写的两部电影,全都和动物有关。我最早见到虎哥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当时都惊着了。他说我们这个电影,从小人物来出发,写小人物他们的转变。但是,我们写的这部电影不是人到英雄的过程,而是一帮“畜牲”到人的过程。
所以一开始为什么上来是一只老鼠,就是鼠性,然后你看老算盘、羊拐、老铁这些人,他们就是很明显的一个照应。最后这个马,由鼠到马的一个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人转变的一个过程。最后这个马,其实和里面的少年一样,和里面的小湖北一样,是一种生命力,是一种生机和希望。虽然说皮毛已经染成了血红,但依然还奔腾在战场上,希望这个影片给大家带来一种未来的希望。
虽然我们这个民族可能存在很多问题,但是未来一定会好起来,他是有这个表达在的,所以少年白马构成了这个影片的一个意象,和那个老鼠相对比。虎哥是很喜欢鲁迅的,所以我们也尝试着以鲁迅的批判精神来写这里面的国民们。
比如前面你们采访中提到的阮经天被删的那场戏,我个人也非常喜欢那场戏,因为它是一个真正跟当今百姓对话的一场戏。可能这种东西是根植于虎哥骨子里的东西,像《杀生》,集体对个体的一种扼杀。或者像《老炮儿》,很多闲笔式的东西,六爷去找人借钱,走在路上碰到人家跳楼,一堆人在那看,起哄,其实是一样的。我跟管虎导演写了这么长时间,最大的变化是一种创作理念上的变化,这个变化在《八佰》体现得特别明显。当时最早写的时候,在找这个影片的脉搏,一直在找,一直在找,直到有一天,我给导演发了一条微信,我说导演,咱现在是不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写一部纪录片。然后他回的是,对了,你找着了。当然,我们这纪录片不是说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是一种纪录感,就是说我们不是那种从外到内地去写一些矛盾冲突,而是从内到外地去生发出来。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像方兴文这个人,他进到仓库,只是一路在观察,一路在记录,最后在过桥的时候,他一直想把这个东西拿过去,但在他最后的时候,他选择了去捡羊拐托付给他的钱,还有陈树生的血书。其实这就是他的变化,没必要非得写他获取了各种情报,导致了四号仓库获得一个什么样的胜利,那种写法就有人为的编造痕迹。后来写完这个剧本,虎哥问我,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创作观念有了比较大的变化。我说有,我说真的,很强烈地能感受到。他说,对,你一定是有感觉的。就是跟以前那种创作观念不一样了,什么叫戏剧性,戏剧性不是那种编造出来的某种东西,其实是人在这个环境里面,他顺势而为、由内到外生发出来的一些情节。就像《老炮儿》,老炮儿这样一个性格,这个性格碰到这个事,他是从里往外走的,他和从外到里加上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其实现在来说,我觉得虎哥的创作方法,是更多地淡化了一些故事性和戏剧性。
我现在手头给他写的另一个剧本,这个戏很奇幻,因为疫情,我俩没见面,从开始聊到初稿写完,我们几乎是没有见面的,全部是微信聊天。有次他微信说,你现在还有什么疑惑或者困难吗?我说我其实没太想好咱这个戏最后的戏剧高潮是什么,因为你按照戏剧来说,肯定是有一个高潮对吧。他就回答说,为什么我们要有一个戏剧高潮呢?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这个东西,如果就是没有,我们可不可以就不要了呢?就是很大胆,其实他很大胆的这个想法,就是说我们没必要固定拘泥于一种形式,我们可以反情节,也可以反高潮,只要这个故事需要,我们就可以按照这个故事的本来面目去走,不用外部去强加好多东西,我觉得这些都是他的创作方法、创作理念上对我带来的一些改变。
年轻那会的时候,可能大家都比较喜欢耍,或者炫技,特别想把自己所学的东西都告诉人家,你看我会这个,我会那个。但随着年龄增长,或者创作经验丰富,忽然发现以前自己比较得意的一些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级。它是一种什么呢,就是更加拙朴,追求一种拙朴感,就是大巧若拙的那种拙朴感。最后,你要问我和虎哥关系的话,毫无疑问,他是我的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