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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影作为心理治疗,何以可能?

水表 刺鸟栖息地 2022-07-15

“在杂音系列专栏里,我们收集各种各样有关精神健康议题的声音。尽量去呈现更多的观点,打造一个多元化声音的集散地。”


  杂音系列 

第62篇 

 关键词:精神健康 影像治疗 艺术



在去年的影像研习背后,刺鸟还做了很多额外资料的收集。今天这篇文章,想要从精神障碍介入的视角去介绍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议题,一个让我自己第一次见就眼前一亮、很想推销出去的设想:


拍电影,进一步说,自己拍自己,有可能起到心理治疗的效果吗?


电影是一种受众跨度特别高的媒介,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投射包罗万象。一直以来我们都很迷醉于电影和精神心理议题的连结,光影本身超越时空和传统艺术形式的魅力能够突破语言的限制,提供广阔的想像空间。而我们组织影展和放映等活动,也是因为艺术欣赏相比学术研讨或者基于纯粹聊天的互助,能够提供充足的讨论素材,为大家创造更加开放的讨论空间,方便人们放下芥蒂借由艺术之名走入活动当中。


在刺鸟2019-2021三年精神健康主题影展活动中(面向自我,背对观众)(光影流动,有病呻吟),我们发现征集到的作品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自己拍自己的作品,包括第一人称视角的影像、包括以自身经历为题材的再创作等等。这些作品的共同点都在于直面自身处境、将摄像机对准自己的生活,往往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这种形式由于较为直观和大胆,往往能达到出人意料的艺术张力。参与活动的导演们不惮分享自身经历,而观众们也被这些作品深刻地触动。


有了这些经验加上广泛的资料搜索,让我们猜想电影可能是一个非常自由而富有潜力的治疗载体。


2021,上海,FLYWAY飞路中英精神健康艺术展,主会场放映厅


“拍自己”作为治疗的历史


“自己拍自己”作为一种治疗,不是一件新鲜的事。根据我们搜罗的学术材料,拍摄电影作为治疗的探索至少经历了半个世纪。


七十年代的两次超前的实践


1972年,一所精神病院里,Muller和Bader组织病人们以小组的形式创作电影,在这个过程中医务人员把主动权完全交给病人本身。这种集体劳作起到了治疗效果,最终的电影的展映也刷新了观众对精神病患的旧有理解从而为病人赢得尊重。


追随这项研究,1976年,出现了被认为不良青少年的男孩集体创作叙事电影的工作坊(workshop),男孩们能够将自己的情绪置于外部,观察它,继而重新反思自己的叙事在他们生命中的意义,研究表明,这些男孩在社交、自尊心、行为约束等社会功能上都有所改善。


I Was There 行动 


“当你拍一部电影,你在那里看到你的故事,你就可以去掌控它。”


这句话出自于IWT(I Was There)项目的一位老兵。这是近年来一项规模宏大的影像治疗计划,帮助了偌大群体的退伍军人改善了他们的创伤后症状。甚至还建立了一个网站来展示他们的作品,以下是相关资料和该计划的日程安排。


http://iwastherefilms.org

已有500多位退伍军人参加

已制作 300多部影像作品

影像类型包括口述/诗歌、定格动画、音乐录影带、公益公告、宣传片、喜剧、纪录片和叙事性小说

影像题材包括战斗经历、身体或心理创伤、耻辱、自杀、军队中的性创伤、家庭暴力、医疗退休(指因残疾提前退休)、过渡到平民的生活、父母和家庭角色……

电影制作过程

Day1  学习

参与者学习电影制作,熟悉摄影机,和摄影机之间建立联结

Day2-1 交流

交流应对自身状况时重量级/有挑战性的话题,参与者们可以自由地分享、倾听、交流,找到共鸣之后形成一个工作小组

Day2-2+Day3,电影制作  

工作小组围绕着同样的主题,撰写脚本、排练表演、拍摄制作自己的影像作品

Day4-1 后期工作 

剪辑与加入效果

Day4-2,电影放映 

观众是参与者和工作组自己邀请的客人们,放映结束会对于电影进行讨论


*在其中,专业团队为电影制作提供所有的技术和资源支持


当人们暴露于创伤(无论是否发展到病理范畴),总是会面临着一些逃避不掉的问题。例如说,作为独立个体感到的无助与绝望,难以将创伤事件赋予合理化的意义,难以对创伤事件进行叙说,难以把它消化在平常的生活里。而这些,带来的是社交中孤独和封闭感的觉知。


影片里常常会使用隐喻、象征、表演的方法进行更加隐性的表达,这可能让参与者感到更加安全与放松。随着拍摄过程的进行,参与者们逐渐经历了“倾听—合作—赋权”的过程。项目结束时,参与者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水平平均下降了20%,并且这个结果是稳定而显著的。


(图源: http://iwastherefilms.org)


影像制作是怎么起到治疗效果的?

从以往的材料(主要是参与者自身的反馈)之中,我们挖掘出以下几个真实“接地”的治疗因子:


1. 转换视角

对感知的观察

通过在拍摄者的主观视角处,再加入一个客观视角的摄像机,会发生观察视角的有趣转变。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认为,他们的观点发生了有价值的转变,这让他们对自己和自己的处境有了全新的认识,从而能够鼓励启发他们多多从与以往不同的方式去看待事与物。



我发现(用摄影机)去记录事物,我从录像带中真实看到的与我当时的想法或感受存在着不同之处,谈论它们让我感觉很好。这让我发觉一些可以深究的问题——我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想。在认知上,它挑战了我的以往的一些想法。


                                            —— Adam



改变对自我的看法

拍电影让大家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自己及处境,让参与者们对自身的理解赋予新的意义,并开始发生疗愈性的改变。Madonna:“我和他们并不站在对立面上,我们其实站在一起。”即使之前她形容自己的家庭轻易能够将自己激怒,但拍过电影后,她对自己的家庭有了另外的叙事解读。“我本来的想法是,影片要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我渐渐意识到,我(可以)有不完美的地方。这让我感觉到,我的生活中有一个空间是真正美好的。它虽然(有时)疯狂,但很好。”



我本来的想法是,影片要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我渐渐意识到,我(可以)有不完美的地方。这让我感觉到,我的生活中有一个空间是真正美好的。它虽然(有时)疯狂,但很好。


——Madonna



 改变和世界交互的视角

有了一台摄像机可以实时翻看作为一种反馈,参与者们得以通过与以往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他人、乃至自己是如何看待在生活中的自己的。主诉抑郁的Madonna表示: “我(从摄像机)看到了我起到了什么样的煽动作用。” 像这样视角的转变让她重新认知了自己,也重新认识了与周围人互动的方式,从而促进她去改变这种互动的方式,“也许(是拍摄)让我对他们的看法有所不同了。(那些事情可能是)作为娱乐的方式,而不是为了作恶…我不觉得它们那么重大、那么可怕了,它们好像也不再那么令我恼火了。” Madonna最后说,拍摄治疗性影片的过程“让我去思考,有哪些美好而积极的事情值得我起床去做。”



也许(是拍摄)让我对他们的看法有所不同了。(那些事情可能是)作为娱乐的方式,而不是为了作恶…我不觉得它们那么重大、那么可怕了,它们好像也不再那么令我恼火了。


——Madonna



换一个幽默的视角

最后一个视角改变的主题是,幽默感。这些视频作为作品来说,代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看待人物的行为和情景的状况,并不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流动”。


从这个角度看,参与者们可以决定采用一种其他的背景铺陈,来解释那些曾经让他们沮丧的事情,其实可以看起来很轻松幽默。


那些镜头捕捉到的非常沉重的时刻,他们可以选择采取轻描淡写的表达方式,选择通过幽默化的镜头审视自己,困扰负担也会因此而变得更轻。


阿斯伯格主题纪录片《我们眼中的世界》2021,上海,FLYWAY飞路中英精神健康艺术展,分会场放映厅


2. 重获主体性

安全而自由的自我暴露

和许多结构化指令的治疗方法不同,影像制作在开始阶段是模糊不清的,这或许会带来紧张不安。但当参与者们意识到他们是(自己的故事作品的)决定者的时刻,他们会充满动力地去做。这可能是他们的转变开始的结点。



这和我以往的治疗经历都不同,和其他的团体活动也不同,在那里你必须谈论你的感受,你必须解释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那些都使人感觉到非常约束。即使有四十分钟的时间,你也完全无法进行真正的谈心,无法完成一次真正的思考。


但在这,你可以真正接受这个邀请。上面写着:试一试,一起探索看看,放轻松,请随意(have at it, explore, feel free to relax, feel free to explore),然后你会坐下来说,好吧,我可以。


——John



重获自我的掌控感(sense of agency)

很多创伤理论表明,创伤破坏了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控制感。在项目里,参与者自由地选择参与到什么样的程度,自己喜欢的合作伙伴,自己在团队里的角色。这一点很关键,参与者们似乎可以重新获得“自我掌控感(sense of agency)”—它并不是简单的控制一件事情的权能,而是唤醒了“自我主动地开始行动”的一种意识。


3. 重获归属感

值得注意的一点在于,影片可能会鼓励人和人之间(家人、朋友、同伴)之间对创伤的交流。这给到更多自助互助的可能,给了更多和家人朋友沟通的契机,同时影片可能会对其他处于同样挣扎中的人们有所帮助,让他们看到希望。



这不仅给了我帮助自己的机会,还让人们更好地了解到我。


——Tom


当我给我的妻子看了影片,她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我终于明白了。」她了解并接纳了我无法诉说的过去。


                                          ——Johnny



《自画像和三个女人》,导演章梦奇作品,产生于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该计划虽并非从精神健康直接干预视角出发的实践,却在长期实践中探讨了大量相关话题,包括个体困境、代际创伤等等。除了民间记忆计划外, 最近落幕的母亲影展也非常值得关注。


4. 重新梳理创伤

 重建叙事

对参与者来说,重要的不是其他人想要知道什么,而是他们选择创作的部分真的能够起到积极的作用。项目里,参与者们可以选择如何叙说自己的故事,具体的、象征的、或是转换叙事方式,直到能够最好地传递自己想要传递的东西。


David团队的影片采用了创伤叙述的转变——从消极到积极,该团队表示:“可以改变一下叙事方法,你知道,危机这个词在希腊语的意思是十字路口。是的,你的确可能会跌下去,但你也可以因此而上升。一枚手榴弹朝我飞来,把我弄成残疾。以前我觉得我是很大的受害者。但在这里,我感觉到另一种解释——我赢了。我还活着,我还可以帮助别人。”


我们通过Beth的例子也发现了叙事重建的重要性。作为9-11事件的受害亲历者之一,16年来她从没有谈论过这件事。项目里有同样经历过9-11事件的一些女孩试图拍摄一部影片。但她却没有加入,她解释道:我来做这件事情,就是为了远离 9-11事件里的人们。我想和人们发生一些积极的联结,但我不想和那些女孩再一起重新体验一遍那一天的事情。所以,我想和一个看法不同的人合作,这对我来说是更有效的。


这个选择对Beth来说似乎很合适,她最后选择用象征的方式把故事的基调改成了希望和变革。对它来说,影片是激励她积极地“打开”那个日期的一把钥匙。



我认为很多人都能从中受益。因为我一直非常固执地封闭过去的那一段回忆。我不会去碰那里,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是禁忌。现在我一遍一遍地看着我的电影,我不再回避。你们可以这样帮助到我,我想你们也能帮助很多其他人。


——Beth



拉开距离

关于拉开距离的意义,参与者们给了丰富的解释,Solomon表示:“我发现拍摄就像我可以放一面自己的镜子在面前一样,我和我的故事之间存在着一种共鸣的联结。这是很难得的,因为我们通常是无法认清我们自己的故事的。” Jonathan解释说这个过程帮助他把一些原来特别混乱、但实际很简单的感觉分享出来:“你很难让一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人坐下来,公开地谈论他的问题,还要带有理解和洞见在里面。这不可能,因为他们是一片混乱的。你需要的是'艺术',你需要的是'距离'。你需要把自己要分享的东西放在音乐、角色上。”



你很难让一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人坐下来,公开地谈论他的问题,还要带有理解和洞见在里面。这不可能,因为他们是一片混乱的。你需要的是'艺术',你需要的是'距离'。你需要把自己要分享的东西放在音乐、角色上。


 ——Jonathan



Cohen与Johnson教授一直在这个领域耕耘,我们惊喜地找到了在2015年出版的Video and Filmmaking as Psychotherapy: Research and Practice《影像与电影制作作为心理治疗:研究与实践》,他们在引言写到的内容,也是这篇文章想要介绍与传递的



我们希望这些文字可以服务于介绍、激励,并推进电影和影像治疗的领域发展,增加研究者和实践者的交流。我们希望艺术治疗者,心理学家和其他学科的朋友在继续开拓的这一领域的同时,能够持续地合作。


——Cohen,Johnson




文献

[1] Stember C J . Therapeutic art programs around the world. XI. A mobile art therapy unit for day care children[J]. American Journal of Art Therapy, 1976, 15(3):83-85.

[2]  Arnott B ,  Gushin J . Film making as a therapeutic tool.[J]. American Journal of Art Therapy, 1976, 16(1):29-33.

[3]  Tuval-Mashiach R, Patton BW, Drebing C."When You Make a Movie, and You See Your Story There, You Can Hold It": Qualitative Exploration of Collaborative Filmmaking as a Therapeutic Tool for Veterans. Front Psychol. 2018 Oct 16;9:1954.

[4] Johnson J L, Alderson K G.Therapeutic filmmaking: An exploratory pilot study[J]. The Arts in Psychotherapy, 2008, 35(1):11-19.

[5] Cohen J L ,  Johnson J L , Orr P . Video and Filmmaking as Psychotherapy: Research and Practice[M]. 2015.


撰文:水表

资料精细整理:水表

编辑和校对:小卡

可视化图片制作:小卡

排版设计:冰冰

照片:非特别注明都来自刺鸟志愿者和观众



最后送大家一张图片作为本文的知识点速记

本文部分资料来自于刺鸟2021年精神健康主题影展团队的收集和整理,感谢!

 



原创不易,请大家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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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鸟栖息地 | 精神健康X影像实践汇总(截至2022.4)

精神健康艺术团体。以超越学科的视角看待精神健康议题,身体力行促进知识和经验的生产, 秉持社会正义的理念, 探索多元介入的可能。开展同伴教育、 互助团体、 讲座沙龙等经典项目, 也通过影像研习、 影像制作、 戏剧演出、艺术展览等各种艺术创新方式进行精神健康大众传播。连续五年举办精神健康艺术展览。与多所高校合作, 组织教学和培训。曾获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BritishCouncil、 706空间青年基金、 银杏基金会、 爱德基金会支持。


微信 perchthornbird

邮箱 thornbird123@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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