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药反应VS药物成瘾?有关抗抑郁药的文字游戏
“在杂音系列专栏里,我们收集各种各样有关精神健康议题的声音。尽量去呈现更多的观点,打造一个多元化声音的集散地。”
杂音系列
第 81 篇
关键词:抗抑郁药,药物成瘾
引言:这篇文章从一个亲历者的故事出发,衍生到抗抑郁药是否让人成瘾这个问题,继而花了很大篇幅讲了英国学界的争论,最终向我们呈现了英国在抗抑郁药宣传和使用上的新措施。这篇文章篇幅很长,有一定的阅读难度,建议收藏后慢慢阅读。
他们不知道自己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生活非常非常好!”
在迈克尔 (Michael) 停止使用葛兰素史克 (GlaxoSmithKline) 的药品帕罗西汀 (Paroxetine, 商品名: Paxil等) 之前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状况的,但他后来却遭受了灭顶之灾。
在患病前,迈克尔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成功的专业人士,经济上有保障,过着充实的生活。他喜欢在健身房锻炼身体,参加高水平的竞技运动,还喜欢在合唱团唱歌。他在照顾自己的健康方面也一丝不苟。他从不吸烟、饮酒或吸食任何类型的毒品。
在获得一份高强度的新职位后,麻烦就开始了。他出现手臂疼痛,因此去看了医生(注,结合上下文看这里的医生可能是全科医生)。
医生告诉他:“疼痛是由他体内化学物质失衡引起的,只要能找到相应的药物就能治愈。”所以他接连服用了阿米替林 (amitriptyline) 、文拉法辛 (venlafaxine) 、去甲替林 (nortriptyline) 和氯硝西泮 (clonazepam) ,但是这些药物都没有足够好的疗效,而且他也没有听从医嘱坚持长时间服药。
在停药三个月后,迈克尔开始莫名其妙的流泪和情绪激动,他说自己此前从未有过心理问题。他又回到医生那里,说:“我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迈克尔的医生为他开了帕罗西汀。
“我不知道帕罗西汀是百忧解 (Prozac) 的姊妹药,”迈克尔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还会吃它呢?”
迈克尔问医生,“吃这个会成瘾吗?” “不会的,”医生向他保证。“那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你的体重可能会略有增加。”
迈克尔开始服用帕罗西汀,但药物让他情绪麻木。一年后,他向医生抱怨,医生说“好吧,别再吃了。” 医生没有提供任何逐渐减少药量的建议,也没有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戒断反应 (withdrawal effects) 发出警告。
迈克尔停了药,但三个月后他又一次流泪和情绪激动。他回到他的医生那里并恳求道:“我有点不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需要这种药。” 于是医生又重新开了药方。
“没有临床评估,没有讨论,什么都没有,”迈克尔回忆道。
此后迈克尔连续服用帕罗西汀八年,他试过几次戒掉这个药,但每次都被戒断症状(withdraw symptoms) 所困扰。每当他去度假时,他总是确保将帕罗西汀放在随身携带的包中,因为即使几天不服用药物也会使他感到痛苦。
迈克尔最终决定彻底戒掉帕罗西汀, 他向医生说出了他的想法,医生如往常一样并没有提供安全减少药物的建议。因此迈克尔制定了自己的减量计划。在八个月的时间里,他将剂量从20毫克减少到10毫克,又从10毫克减少到5毫克。
这个决定的结果是灾难性的,迈克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自杀倾向。每天早上几个小时,他所能做的就是像胎儿一样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大汗淋漓。他还呕吐、腹泻和无法自制的哭泣。他回到医生那里,恳求道:“我在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我不明白……告诉我,你对你一直给我服用的这种药物了解多少?” 医生断言迈克尔患有抑郁症。他反驳说:“这是胡说八道!” 然后他就被转介给了专门的精神科医生 (psychiatrist) 。
“我不想去,”迈克尔回应道。“我很清楚自己正在与那些对他们推销的药丸一无所知的人打交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对我做了什么。”但他还是去看了精神科医生,精神科医生告诉他完全戒掉帕罗西汀是可行的。
然而事情变得更糟了。
“脑子在晃”
抗抑郁药真的会令人成瘾吗?
对这个问题的官方回答是“不”。NICE (英国国家卫生与临床优化研究所) 和APA (美国精神医学学会) 都同意这一点。2009 年 APA《成人抑郁症管理指南》告知读者“抗抑郁药与成瘾无关”,并敦促开处方者告知患者“抗抑郁药不会导致成瘾的事实”。长达152 页的APA重度抑郁症患者治疗指南只使用了一次“成瘾”(addiction) 一词:“应该对抗抑郁药的常见误解(例如,它们会让人上瘾)进行澄清。”
两家机构的指南都提到了一种叫做“停药综合征” (discontinuation syndrome) 的东西,其中包括类似于流感的症状,如恶心、头痛、头晕、发冷和身体疼痛,以及神经系统症状,如感觉异常、失眠和类似电击的现象,但这些现象具有短暂性和自限性:
“症状通常是轻微的,并且会在大约 1 周内自行缓解……”(NICE 2009)。
“这些症状通常会在 1-2 周内自行消退,无需特殊治疗。” (APA 2010)。
东伦敦大学
真的是这样吗? 东伦敦大学 (University of East London) 临床心理学教授约翰·里德 (John Read) 和他的同事詹姆斯·戴维斯 (James Davies) 对文献进行了查找,以确定停用抗抑郁药的人中出现戒断症状的几率。
当然,戒断症状是指停药后才出现的症状。用药前出现的症状再次出现不被视为戒断,而是潜在病症的复发。
两位教授发现,研究表明在停用抗抑郁药的人群中,有 27% - 86% 的人经历过戒断症状,而在经历过的人中,有将近一半自认为是戒断症状严重程度等级中最高的。
关于戒断症状通常会在一两周后消失的说法又如何呢?两位教授发现在十项研究中包含有关戒断症状持续时间的数据, 其中七项研究发现相当一部分患者出现戒断症状的时间超过两周,而且持续几个月或更长时间的戒断期并不少见,有一项研究还发现 SSRI(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戒断症状的平均持续时间超过90周。
里德和戴维斯二人提交了一份请求,以确定 2009 年 NICE 所说的,“戒断症状通常是轻微的,并且会在大约一周内自限”的理据。NICE 回复说,2009 年的说法来自于 2004 年版的指南,其中指出:“(戒断)症状在停用抗抑郁药后并不少见,而且会在几天内消失。”
该种说法的理据是什么呢?事实证明,这一较早的结论是基于两项研究,经审查,这两项研究都没有为“一周”的说法提供任何证据。
这些戒断症状可能远非良性的。互联网论坛 “Surviving Antidepressants”(从抗抑郁药中幸存下来)上报道的一项关于抗抑郁药戒断症状的研究发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抱怨,包括神经性(头晕、耳鸣、烧灼感、对光敏感)、心理性(自杀、愤怒、失眠、强迫性想法) ,注意力和记忆力差,人格解体,偏执狂,可怕的梦想),胃肠道(便秘,腹泻,胃酸反流),心血管(心悸,胸痛,心跳加速,跳动,高血压),肌肉骨骼(肌肉无力,酸痛)、性心理/泌尿生殖系统(排尿困难、勃起功能障碍、“阴茎麻木”)和“其他”(反复感染、皮肤不好、荨麻疹)。
其中一些抱怨简直无法用标准医学术语来形容:“视力落后于眼球运动”、“脑袋像是塞进了棉球”、“脑子在晃”。
2018 年 9 月,议员联盟 (All-Party Parliamentary Group) 针对处方药依赖 (dependence) 问题发布了对 319 名抗抑郁药使用者的调查。最令人吃惊的发现包括:
· 64% 的患者声称没有从他们的处方医生那里收到任何关于抗抑郁药风险或副作用的信息
· 25% 的人根本没有得到过关于如何停用抗抑郁药的建议
· 47% 的人经历了持续一年以上的戒断症状
· 在 1 到 10 的范围内,平均报告的戒断症状严重程度为 9
· 30% 的人报告说由于抗抑郁药戒断症状而无限期失业
但也许更令人不安的是受访者关于抗抑郁药戒断对他们生活影响的个人叙述。一项抽样内容如下:
“我无法工作、交流或基本上无法在任何让生活变得有价值的层面上发挥用处。”
“我作为曾经的我的影子而存在。”
“我不能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泡杯茶,更不用说出门去上班了。”
许多受访者声称他们的医生只是在否认这个如此自然的问题:
“有人告诉我‘停药综合征’只会持续几周,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其他人则被告知他们正在旧病复发:
“精神科医生简单地认为我的故事是不可能的,他们说‘这只是旧病复发’,尽管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类似于这种情况的事情。”
“有人告诉我,这只是焦虑和抑郁又回来了,但我从未经历过任何类似的事情。”
“这被认定为我的‘老毛病’恢复了,并证明我需要药物,就像糖尿病患者需要胰岛素一样。”
尽管被告知并非如此,但受访者坚持认为他们的戒断症状与他们原本的疾病症状不同:
“戒断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抑郁都要糟糕得多。”
“抑郁和绝望比我开始服药前经历过的还要严重十倍。”
“这比我服用药物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要糟糕得多。”
许多受访者报告说,戒断反应在停药后会持续多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变得更轻了一些,但即使在停用文拉法辛 5 年后,我仍然感到不舒服。”
“我停药才 3 年多,我认为我现在还没有真正结束……我认为我的大脑和身体已经永久性受损了……”
“在最后一次服药七年后,我仍然不是开始使用帕罗西汀之前的那个人。”
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自己无法戒掉药物,于是完全放弃了:
“我只能戒断有限的时间,因为症状太严重,无法忍受。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我不想再服用这些药物,因为它们有太多副作用,而且我不相信它们会改善我的生活质量,但我无法停止。”
那么为什么官方说抗抑郁药不会令人成瘾呢?
语义上的狡辩
让我们按下倒带按钮,回到 2002 年,当时 BBC 的《广角镜》(Panorama) 频道播出了纪录片“帕罗西汀的秘密” (Secrets of Seroxat)。观众从中了解了海伦凯尔索尔 (Helen Kelsall) 的故事,她是一名年轻女性,她开始服用帕罗西汀治疗焦虑症,并在试图停用帕罗西汀后经历了可怕的戒断症状。这些症状包括头痛、肌肉疼痛、出汗、颤抖、恶心、平衡问题和“头部休克”。她报告说,由于这些问题,她错过了去年的大部分课程作业,并且有挂科的危险。观众还被告知,莫兹利医院 (Maudsley Hospital) 药物咨询热线收到的关于帕罗西汀出现问题的报告比任何其他药物都要多。
在主持人雪莱·约弗雷(Shelley Jofre)对葛兰素史克 (GSK) 欧洲临床精神病学负责人阿利斯泰尔·本博(Alistair Benbow)的采访中,发生了以下对话:
约弗雷:你的传单上写着:“记住,你不会对帕罗西汀上瘾。” 这不是真的,是吗?
本博:是的,这是真的。没有可靠的证据表明帕罗西汀会导致成瘾 (addiction) 或依赖 (dependence),这一点已被许多独立的临床专家、世界各地的监管机构、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 (Royal College of Psychiatrists) 和许多其他临床团体证实。
问:如果人们在想停止服药时不能停止服药,他们就是成瘾了,不是吗?
答:不,那是不正确的。成瘾的定义并不像你描述的那样。成瘾的特征在于许多不同的标准,其中包括渴望 (craving),包括增加药物剂量以获得相同的效果,以及许多其他特征,而这些不受帕罗西汀的影响。
问:恕我直言,这不是《牛津英语词典》的说法。它说:“成瘾是强迫服用一种药物,停药会导致戒断反应。” 现在我们已经和很多人谈过,他们说他们不得不服用帕罗西汀,因为停止服用会产生戒断症状——他们成瘾了。
答:如果您使用成瘾的狭隘定义,那么大多数处方药都可以定义为会令人成瘾。
该纪录片的第二集“来自边缘的电邮” (Emails from the Edge) 指出,“你不会对帕罗西汀成瘾”这句话得到了英国药监局 (Medicines Control Agency of the UK) 的批准。然而,该局自己规定,药品信息必须以患者可以理解的语言传达。
约弗雷告诉观众“6 个月和 1400 封电邮会产生多大的不同” (What a difference six months and 1,400 emails can make) ——指的是BBC《广角镜》(Panorama) 栏目组收到的来自患者的电邮,其中许多都讲述了停用帕罗西汀后的严重戒断反应。本博也出现在第二集中,并告诉约弗雷 “很明显,患者对‘帕罗西汀不会成瘾’这句话理解得很片面”——这似乎是将责任推给了深受这种药物摧残的患者,而非罪魁祸首:葛兰素史克。
当然,解决争议的一种方法是亲自询问抗抑郁药使用者。里德博士和他的同事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对新西兰 1829 名抗抑郁药使用者进行了在线调查,结果很有启发性。
超过一半的受访者报告说,他们在停用抗抑郁药后出现了戒断反应,其中将近一半的人将这些症状描述为“严重” (severe) ,这是目前可用的最极端的评级。四分之一的受访者认为自己对抗抑郁药上瘾 (addicted) ,6.2% 的人认为自己严重上瘾 (severely addicted) (同样,这两个也是最极端的评级)。
那么,为什么有人会反驳“抗抑郁药会令人上瘾”这件看似毫无疑义的论断呢?事实上这些反驳都是关于语义的文字游戏。 2013 年发布的DSM-5 甚至没有“成瘾”类别,而是使用术语“药物使用障碍” (substance use disorder) ,如果在11种症状的列表中至少存在两种症状,即可被确诊。这些症状—— 耐受 (tolerance) 、渴望 (craving) 、戒断 (withdrawal) 等——本身都不是诊断的必要或充分条件。作者还宣称:“在使用处方药(例如阿片类镇痛药、镇静剂、兴奋剂)进行适当治疗期间出现的耐受和戒断在诊断药物使用障碍时特别不计算在内。”
换句话说,DSM-5 的作者以这样一种方式定义了这种情况,即按规定服用的抗抑郁药不能被视为令人成瘾。
但DSM并不总是这样定义成瘾。 在 1980 年出版并开启现代生物精神病学时代的DSM-III 中,相应的类别称为“药物依赖” (substance dependence),仅根据戒断症状即可诊断出。换句话说,作者使用了与今天外行人所理解的相同的成瘾常识定义。
但当 DSM-III 的修订版 DSM-III-R 发布时,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药物依赖”被定义为一组症状,就像今天继续定义“药物使用障碍”一样。修订后的 DSM-III 版本于 1987 年发布,其中修改了“药物依赖”的定义。
同年,百忧解获准上市。
异常艰难
几乎整整三十年后,即 2018 年 2 月 22 日,一向冷静的伦敦《泰晤士报》(Times) 发表了一篇安德里亚·奇普里亚尼 (Andrea Cipriani) 及其同事对抗抑郁药试验进行整合分析 (meta-analysis) 的文章,标题为“更多人应该吃药来战胜抑郁症”——即使该文章没有包含有关这些药物危害的数据,也没有包含非药物疗法 (nondrug therapies) 比较效果 (comparative effectiveness) 的数据。
这促使詹姆斯·戴维斯 (James Davies) 和他来自循证心理治疗委员会的同事在第二天发表了一封致编辑的信,信中说道:
“(奇普里亚尼等人)的研究实际上支持了已知的事实,即安慰剂和抗抑郁药之间的差异非常小,以至于它们二者的临床实验结果间的差异不具备显著性 (insignificant) …… 最后,该研究没有解决长期开处方造成的损害,包括对国民保健署(NHS)造成的经济压力以及患者停药时发生的戒断症状,这些影响通常会持续多年。”
而在第二天,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RCPsych)院长温迪伯恩 (Wendy Burn) 和该院的精神药理学委员会主席大卫·鲍德温 (David Baldwin) 对信中观点提出了反驳意见:
“我们知道,在绝大多数患者中,停用抗抑郁药时出现的任何不适症状都会在停止治疗后两周内消失。”
其后,里德和戴维斯等人对伯恩和鲍德温的言论进行了书面回应。他们指出,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自己对 800 名抗抑郁药使用者进行的调查发现,其中 63% 的人经历过戒断反应,其中四分之一或更多的人表示焦虑持续超过 12 周。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正如这封信的作者指出的那样,在“两周”的说法出现在《泰晤士报》上后不到 48 小时,该调查就从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的网站上删除了。里德和戴维斯要求伯恩和鲍德温要么提供支持“两周”说法的研究结果,要么道歉并撤回相关言论。
伯恩和鲍德温都回复了这封信,但都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来支持“两周”的说法。鲍德温在他的回复中附上了两篇论文,但都与手头的问题无关。伯恩甚至没有做那么多,而且他们没有回应被要求撤回相关言论的诉求。
温迪伯恩 (Wendy Burn)
因此在3月9日,里德和戴维斯以及他们的八位专业同事,以及一些长期苦于抗抑郁药戒断症状的患者,向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提出申诉,要求撤回伯恩和鲍德温的相关言论。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驳回了他们的诉求,但除了 2009 年NICE指南中的一句话外,没有提供任何证据证明 “两周”的说法。事已至此,政府部长命令英国公共卫生局 (PHE) 成立一个专家小组来研究抗抑郁药戒断的问题,而鲍德温则作为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的代表加入了这个专家小组。
9 月 4 日,里德和戴维斯对抗抑郁药戒断症状的研究结果发表在《成瘾行为》(Addictive Behaviors) 杂志上,三周后,《泰晤士报》报道称,鲍德温在一场网络争执后退出了该专家小组,在这场争执中,互联网上的匿名评论者称鲍德温为“制药妓女”(pharma-whore)和“比希特勒还坏的说谎的连环强奸犯”(lying serial rapist worse than Hitler)。里德谴责了网络暴力,但补充说:“我们无法通过否认这些药物的作用来控制人们的愤怒。” 英国公共卫生局毒品、酒精、烟草和司法部主任罗莎娜·奥康纳 (Rosanna O’Connor) 对鲍德温经历的痛苦表示遗憾,但承诺该研究结果依然将在次年如期发表。
当我与里德交谈时,他表示他其实不愿在抗抑郁药方面使用“成瘾” (addiction) 一词,因为这个词汇会带来耻辱感,但他也明确表示他不认为语义是主要问题:
“我认为这是在转移注意力, 问题是我们实际上有数百万人试图摆脱抗抑郁药,但他们做不到,或者发现这非常困难。”
“与此同时,美国精神医学学会、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和我们国家的指导方针都在这个问题上撒谎,都说了几乎相同的事情——抗抑郁药的戒断几乎不会持续超过两周,而且它是自限性的。”
“当人们告诉他们的医生他们正在经历戒断反应时,医生会查阅这些指南并说:‘不,不,那不是戒断症状——那是你的病严重了。’所以他们不仅没有意识到戒断, 他们还得不到戒断的支持,当他们真的需要非常非常缓慢的、有支持的戒断时,他们可能还会实际增加药物剂量。”
“这些事情正在发生在全世界数百万人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无论我们称之为成瘾、依赖或其他什么,关键是人们很难摆脱它们。这就是为什么患者在被问及有无严重的长期戒断症状时,相关问题会被大量报告的原因。”
惊人的变脸
2019 年 5 月 29 日,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发布了一份新闻稿,称“关于停用抗抑郁药的官方指南需要反映患者的全部感受……”该声明还指出,许多患者会出现严重的戒断症状 ,其持续时间可能比现有指南承认的要长得多,这可谓是惊人的变脸 (a stunning about-face)。此外还呼吁:
· 恒常监测患者何时以及为何服用抗抑郁药
· 为了正确开立和管理抗抑郁药,为所有临床医生提供充分的培训
· 为出现严重抗抑郁药戒断症状的患者提供充分的支持性服务
· 发展谈话治疗(talking therapies)
· 针对以下问题开展高质量研究,包括:哪些抗抑郁药可能对哪些人有效,以及长期使用抗抑郁药的利弊
里德告诉《先驱报》(the Herald):
“看来忽视戒断症状的情形终于要结束了,学院里那些重视科学研究结论而不是主观臆断、将公共利益置于制药行业利益之上的成员显然是占了上风的。”
“这一戏剧性的转折可能意味着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朝着重新赢得该领域内专家学者的尊重迈出了第一步,他们甚至将那些受到医药公司资助的高层撤职了,这个举动无疑也将会加速重新赢得尊重的过程。”
英国公共卫生局承诺的调查于当年 9 月 10 日发布,并提出以下建议:
· 增强可能导致戒断症状的药物的数据可用性
· 增强对可能出现的戒断症状的临床指引
· 要让患者及其照护者更加充分了解到他们所使用的处方药的信息
· 要增加对那些正在经历戒断症状的患者的支持
· 对于依赖和戒断的防治要做出进一步的科学研究
2019 年 10 月 18 日,英国医学杂志 (BMJ) 报道称,NICE正在更新其治疗抑郁症的指南,以承认某些患者的戒断反应可能很严重且持续时间很长,并建议患者在停药前与医生讨论此事。
然而,“抗抑郁药不会让人上瘾”的说法则保持不变。
2020年 9 月 25 日,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前任主席温迪·伯恩在英国医学杂志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宣布,将创建有关停用抗抑郁药的患者信息资源,并为患者提供谨慎管理停药过程的建议。
伯恩写道,她参观了布里斯托尔的一家慈善机构,该慈善机构支持人们戒掉精神科药物,并会见了 “Drop the Disorder” (消除混乱)的成员,这是一家旨在挑战医学精神病学诊断文化的组织,并与 "Surviving Antidepressants" 的创始人会面。
“英国皇家精神科医学院在 2018 年的立场是不对的,” 伯恩说。
她的话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但不知为何她觉得有必要提及她“在社交媒体上受到的广泛而令人沮丧的网络暴力”,就好像这种事情甚至可以与那些试图戒断抗抑郁药的人所遭受的痛苦相提并论似的。
诚然,只有少数患者会出现最严重的戒断症状,但如果将这一数字乘以全世界数以千万计的服用这些药物的人,这就不再是小问题了。精神病学在面对人类所经历的这种真实的苦难时,却在专注于对“成瘾”一词的语义玩文字游戏,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些所谓的医疗专家有无将最大的公众利益放在心上了。
绝对是地狱
那么我们在本文开头遇到的迈克尔呢?在彻底停用帕罗西汀后,接下来的几年,用他的话说,“绝对是地狱”。他想要自杀的念头愈发强烈了:“我想跳到公共汽车前面,我想跳下桥,割腕,上吊。” 某个早晨,他所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高喊:“我不会自杀。”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月又几个月,”他回忆道。他不得不辞掉工作,靠积蓄生活。
现在离开帕罗西汀已经八年了,迈克尔已经开始将他的生活碎片重新组合起来。他已经开始恢复工作,做起了兼职。但他知道,他失去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帕罗西汀停药的众多影响之一是性功能的完全丧失,他认为这也再不会恢复。
那么最开始的手臂疼痛又如何了呢?很遗憾,它仍然存在,但是与戒断反应所引起的长久的、摧毁正常生活的创伤相比,却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作者:帕特里克·D·哈恩 (Patrick D Hahn) 是马里兰洛约拉大学 (Loyola University Maryland) 的生物学副教授。著有《服从药丸:ADHD和童年的医疗化》(Obedience Pills: ADHD and the Medicalization of Childhood) 以及《悲伤的处方:抗抑郁药、自杀和暴力》(Prescription for Sorrow: Antidepressants, Suicide, and Violence) 和《疯狂和遗传决定论:我们的基因中有精神疾病吗?》(Madness and Genetic Determinism: Is Mental Illness in Our Genes?)。
翻译:Jason
编辑:小卡
排版:小卡
封面图:cec
开放对话/ 从译文引发的讨论
这个栏目是刺鸟伙伴对文章的回应,大家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实践背景出发去回应文章,也会邀请与话题有关的各界人士对文章进行评论。读者朋友可以交叉比照,参考阅读,批判思考。
小A,某三甲精神科医生
里面对于几个医学概念的讨论有点问题,比如戒断反应和撤药反应的区分,以及成瘾的定义。另外里面对于症状和不良反应的描述过于小说化、很多基于患者的个别报道而不是临床研究数据。
不过另外一方面也要注意到。临床医学和临床研究受到药厂的大规模的渗透,这种不利于药厂销售量的研究很难开展的。
成瘾物质和非成瘾物质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两者之间有一个很宽泛的模糊地带。理论上,任何能给人带来快乐和益处的东西,都能让人成瘾。而能让人成瘾的物质在取消提供之后,人无论在精神还是在生理上都会出现与成瘾的物质相反的一些反应。 比如说一个人每天都吃三顿饭,吃饭她感到很快乐,吃有饱的感觉,没东西吃就会有饿的感觉。如果按照最宽泛的成瘾和戒断的概念,那么米饭也是一种成瘾物质。事实上,成瘾的定义更多是在强调能即使出现不良后果,人仍然不能节制。我们印象中的毒品就是符合这一点。理论上,任何药物在停止使用之后,都会出现撤药反应。只不过缓慢的减药能够使这个反应几乎感觉不到。而戒断这个词是专门用来形容成瘾物质停止使用之后的反应。帕罗西汀在突然停药之后出现撤药反应,这个现象其实是正常的。但医生在工作中几乎没有见过患者因为迷恋帕罗西汀带来的快乐而逐渐加量,所以我们都不会把帕罗西汀当做一种成瘾物质来看待和管控。
小卡,社工,做过相关的社会调查
迈克尓的经验让我想到了一位我的采访对象,他最开始接触抗抑郁药也是因为无法找到原因的躯体化症状。其他的科都试了之后,他来到了精神科。医生很肯定他是精神上的问题,他反复试验各类抗抑郁药,希望能够缓解躯体上的不适。这个试的过程很漫长,中间他说,“我本身情绪上并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一般抑郁症人士的那种沮丧无力,但是试药让我愈发痛苦,一度想自杀。”最后他找到了对自己有用的药,并表示,“既然抗抑郁药管用,那么我应该就是抑郁症。” 和迈克尔故事不一样的是,我的这位采访对象好像能够找到一个平衡的节奏,叙述的时候很平静。他把反复调整药物当成了必须要去经历的事情,也没有和我深入探讨药物对自己的其他影响,他更加在意的是反复尝试的过程如何煎熬。
还有一个发现是,其实不少抑郁和双相的人自己停了药,以各种方式重归生活,但是大家在公开表达的时候却往往会说“虽然我停了,但是不建议你停”。在这个有病吃药是默认答案的当下,我们需要更加审慎地去看待药物对人们生活产生的复杂影响,它不仅仅是一个配不配合的问题,我们迫切需要更多的医生和亲历者如实地呈现自己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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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健康艺术团体。以超越学科的视角看待精神健康议题,身体力行促进知识和经验的生产, 秉持社会正义的理念, 探索多元介入的可能。开展同伴教育、 互助团体、 讲座沙龙等经典项目, 也通过影像研习、 影像制作、 戏剧演出、艺术展览等各种艺术创新方式进行精神健康大众传播。连续七年举办精神健康艺术展览。与多所高校合作, 组织教学和培训。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British Council、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 706空间青年基金、 银杏基金会、 爱德基金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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