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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背后:我的篮球,我的父亲

唐度 抖音和 ta 的朋友们 2023-01-24

他第一次爆红,是在家门口的公路上练球,网友称他是“摆摊的篮球少年”。随后他受伤,沉寂,大家几乎忘了他。他第二次爆红是半决赛的一次绝杀,带着流量和荣誉,跟着“村BA”一起强势回归。

 

人们很难想象,这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青年,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如果他没有拍摄短视频,没有爆红,他会去做什么?他说他一定还在打篮球



01

篮球少年的绝杀和“村BA”


2022年8月1日,石学念在抖音发了一段视频,仅有25秒。他的黑色T恤上印着“华人青年”几个大字,身后是一个篮球场,球场四周聚集了成千上万人。成千上万——后来人们总用这个词来形容贵州这一年的乡村篮球赛,因为没人统计过,到底有多少人去现场观看了这些比赛。


石学念戴着一副眼镜,对着镜头说:“大家好,我现在来到最近最火爆的村BA现场,但是很遗憾,我打不了,因为要满22周岁才可以上场去打球,我还差五天。”


超过八万人点赞了这段视频,留下了两千多条评论。其中一个粉丝说:


“说实话,你球技真的好,就是身高矮了一点。”


十天后,石学念应邀参加了一场表演赛,对方是刚刚拿到“村BA”总冠军的黎平队。在另一段发布于抖音的视频里,他回顾这场比赛说,虽然黎平队的平均身高没有我们这边高,但非常积极。不过,他的表现并不好,上半场七投零中,绝杀失败。他输了这场比赛。



这个夏天,贵州有两件事火遍中国。


第一件是乡村篮球赛,起源于一段4分15秒的现场视频,由一个名叫姚顺韦的摄影师拍摄。那场比赛从下午三点打到了凌晨五点。在他的抖音个人账号上,这段视频迅速发酵,随后疯狂传播。最后,一个新的名字在贵州诞生了:村BA。


在黔东南,没人能说清楚篮球比赛的传统从何时开始的。每年的“六月六”吃新节,以及春节,很多村子都会举办自己的篮球赛。这里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玩篮球,家家户户都热爱这个运动。比赛也有奖金,有时是村里的生意人赞助,有时是众人一块凑起来的。但比赛最吸引人的,是那种荣誉感。


第二件事就是石学念的绝杀。



4月27日,在贵州师范学院“地区杯”篮球赛的半决赛上,终场前两秒,石学念被两名对手包夹,接到传球后,瞬时转身,一个漂亮的三分球。比赛结束后,一个学弟找到他,说他用相机拍摄了这记绝杀。这段视频当天晚上就开始在抖音上疯传。当石学念第二天早上在自己的抖音号上传了更加清晰的视频之后,他获得了两百多万点赞。两个月后,他的粉丝涨到了一百万。


这个篮球青年和村BA一起构成了2022年的另类图景。当中国大多数地方仍然处于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防疫管控时,人们仿佛在贵州乡村看到了一场盛世。而且这种图景是由体育运动来完成的,是由篮球来主导的。


另一个令人感叹的事实是,当我们以为社区体育已经被手机上的娱乐狂欢取代时,最后却是抖音将“村BA”和石学念带到了大家眼前。


石学念有时会想,如果他没有拍摄短视频,如果他没有爆红,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也许仍然在打篮球,但他的篮球之路可能不会像今天这么顺畅。


02

身高最矮,好胜心却最强


2014年夏天,石学念读初二的那个暑假,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出了贵州省,前往湖南。他13岁,个头瘦小,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一家人坐上父亲的农用皮卡车,驶出凯里的大山,往东边而去。他们在怀化停下来,母亲去给家里的杂货店进货,父亲带他去找一家篮球训练营。接下来他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独自待上二十几天。他后来说,第一周他每天都在哭。


临走前,父亲给他安排了附近一家小饭馆,他每天去那里吃两顿煲仔饭,吃一顿签个单,最后一起结账。零花钱每天十元,包括一顿早餐,剩下的钱最多买一瓶饮料。但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一双中国乔丹牌篮球鞋,是俱乐部教练推荐的,三百多元,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篮球鞋。


这家篮球训练营是一个暑假短期项目,招了十几个少年,大部分都是怀化本地人,很少有学生从贵州来,而且来自山区的农村。住宿条件很差,一个大通铺,他和几个外地学生挨着睡。父亲给他买了个四百多块钱的手机,没有流量。他每天给家里打电话,憋着不哭,只说这边一切都好。


在这些少年里,石学念的身高最矮,但好胜心却最强。他后来说,那时他就下了决心:“老子要练到整个俱乐部最厉害,我要打爆你们每一个人。”



石学念读小学时开始打篮球。他出生在黔东南镇远县江谷镇的大岭村,这里很穷,也没什么其他娱乐方式。他跟两个男孩共享一张课桌,但在篮球场上,他是老大。他说自己好像有一种天生的球感,最擅长运球,篮球仿佛沾在他手上似的。他也是这个村子的孩子王。虽然他个子不高,但也许是篮球带来的威望,他成了个小头目。不过他最常做的事,是每天凌晨四五点,叫醒所有人跟他去学校操场打篮球。


父亲似乎从不管他打篮球的事。他说父亲有两个规则。第一,篮球可以打,但学习不能丢。第二,别干坏事。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太好。


初二暑假这个篮球训练营,父亲为此支付了几千元。石学念后来说,这个训练营彻底改变了他。并不是说篮球的水平有多大提高,而是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说那是一种历练,见了世面,再回到乡下就不一样了。以前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现在他感受到了差距,贵州和湖南之间,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差距。


父亲说,那就争取再去远一点,去北京。他让石学念赶紧去办身份证,说要坐飞机了。但父亲很快又说,北京的篮球学校太贵了,支付不起。


回到大岭村,石学念碰到了体育老师。老师问,你想要继续打球,是不是得在学校?他说是。老师又问,如果不在学校,你只能去打野球,可能连观众都没有。他说是。老师最后问,如果你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你去哪里打?


整个初三,石学念开始专注于学习。他考了全班第三名。2015年秋天,在父亲的劝说下,他去了镇远中学读高中。但第一个学期,他一直郁郁寡欢,心神不定。他觉得错过了一个人生机会。他想去另外一所中学,那里有专门针对体育特长生的班级。如果能跟那么多很厉害的人一起练球,技术会进步得非常快。


高一的第二个学期,石学念如愿以偿转学到那所中学。但他只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又回到了镇远中学。他后来回忆那一周的经历,带着庆幸,或者一种神秘的命运感。那些看起来非常明显而且光鲜的路,并不一定能通往美好的未来。也许是他年龄太小,涉世未深。他很快就决定回到县城里,做一个正常的高中生。


高二那年夏天,新的机会来了。广东宏远篮球俱乐部正在挑选队员,如果被选上,他可能真正有希望走向职业篮球运动员。


父亲拿出六千元,送他去怀化的火车站。他从那里去广州,再转车去惠州。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在怀化,他专门去理发店剪了个头,剪完又觉得太丑了,干脆剃了个光头。他期待这次广东之行能改变命运,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在惠州,广东宏远的住宿条件比怀化好多了,一切都很正规,每天去训练,吃得也很好。一周快结束时,大家聚了个餐,第二天是实战,也是考核出结果的时刻。多年后石学念还记得教练对他说的那句话。教练说,看你的脚型骨骼,应该是长不高了。他那时大约一米六几。在篮球运动员中,这几乎是个致命的短板。


他给父亲打电话,说没选上。父亲说,回来吧。



他像失去了魂儿似的,回到镇远中学。他不想再碰篮球,觉得天都快塌了,那个一直支撑着他打篮球的东西,不知是梦想还是幻觉,仿佛破灭了。这成了他青春期最大的一个打击。他不去球场,也看不下去书,只是跟朋友去街上吃饭,这里逛逛那里晃晃。半个月后,他突然觉得这种生活也没什么意思,而打篮球至少能带来快乐。至于荣誉感,也许可以考上大学,再去打校园比赛。


他考进了贵州师范学院,读的是体育教育篮球专业。他参加很多比赛,也是学校篮球队最得力的一员,但无论如何,成为篮球职业运动员的梦似乎已经远去。


按照正常的逻辑以及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安排,石学念接下来的人生也许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到镇远,成为一名体育老师。一条是留在贵阳,也许可以凭借篮球天赋进入一些企业或公司,有时他们需要这种有特长的员工,再慢慢转行。


2021年1月,大三寒假,他回到大岭村。有天清晨,他起得很早,想帮妈妈照顾一下杂货店。他穿上了红格子围裙。在杂货店门口的公路上,他像平常那样开始打球。交叉步,转身,运球,一切都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就在不远处,他的同学用手机录下了这段视频。也许是出于一种无聊,就像很多人玩手机一样,他把这段视频上传到他的抖音号。这个号之前几乎没什么人关注。但谁能想到,几万人涌进了评论区。



他给父亲打电话,说我是不是要火了?


03

父亲能给的一切

石高永年轻时也有过梦想,但身处的时代不同,他只能在有限的环境里试图摆脱命运。他也读过高中,但只读了两年,他就入伍当兵了。在贫困的贵州山区,这是很多人的出路。1985年他17岁,独自从镇远前往云南。昆明是他那时见过最大的城市。在部队,他学的是卫生员,因此他最大的梦想是考入医科大学。他落榜了。


退伍后他回到了家乡,镇远县江古镇的江索村,离大岭村不远。凭着部队学来的医学知识,他成了村里的乡村医生。他结了婚,有了第一个儿子。随后他考上了黔东南州的卫生学校,读临床医学。他很清楚,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或者说,知识才能让你摆脱贫困。


1996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正月十六,当石高永正在凯里上学时,家里起火了。妻子带着儿子出了门,也许是电路板的问题,一把火烧光了家里所有东西,包括积攒下来的两千多块钱。这是这个家庭的拐点,他们被迫离开了江索村。


在后来传递给下一代的叙述中,房子被烧毁之后的生活,成了一种忆苦思甜的家庭教育。比如儿子们都记得,妈妈那时到处乞讨度日,父亲曾经跑了十几公里,只为了送一盒火柴回来,冬天太冷,家里连火柴都没有。在儿子们的记忆里,这些故事转变成一种力量——一切都来之不易,珍惜我们所拥有的现实。


他们最后在大岭村租了一个小房间,每个月五元。从卫校毕业后,石高永仍然在江索村行医。乡村医生是个万金油,什么都治。他治过村民们的外伤,也救过喝了农药的农妇,还给很多妇女接生过孩子。2001年,他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取名石学念。


在两个儿子的童年生活中,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请求,父亲都会满足。石学念的第一个篮球,是父亲去镇上赶集时带回来的。他第一次看儿子打篮球,是小学六年级,也是儿子要求的。他说自己只有一条规则:别干坏事。


石学念干的第一件坏事,是带着一帮孩子去别人田里偷鱼。对方找上门来,父亲赔礼道歉,但回头也没打儿子。他只是说,千万别再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毕竟他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知道儿子是个小霸王,有号召力,每个孩子都很信任他,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这个小团伙在村里做的都是正面的事,比如帮食堂阿姨背菜,帮家人卸货,都是体力活。


初二,体育老师找上来了,告诉他儿子有篮球的天分。他立即在电脑上搜索了附近的训练营。最近的是怀化。他按照网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刚好是教练接的。后来很多年,他一直和这个教练保持联系。



在那个时刻,父亲有过一丝幻想,儿子是不是真的可以走上职业篮球的道路,而这条路也许会彻底改变一个农村孩子的命运。他搜索到一家北京的篮球学校,打电话咨询,对方说一年学费要五万。他想了想,自己一年才挣三万。他暂时放弃了这个幻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儿子读一个好高中。


他最后劝儿子去了镇远中学,而不是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其他中学。因为他觉得文化课也很重要。他多年来在乡村的经验最后归结为一个现实:最好能稳妥地考入大学,稳妥地毕业,找一份稳妥的工作。


但有时父亲也会纵容儿子。比如高中放假时,儿子要去其他村子打篮球比赛,他凌晨三点开着皮卡车送他去县城,儿子再从那里坐面包车去乡下。他记得这趟旅途,是因为在黑夜中他开了70多公里山路。


因此,当他听说广东宏远有个绝佳的机会时,他的幻想又被点燃了。他记得一些细节,比如当儿子在广州转车去惠州时,由于列车晚点,儿子不得不重新买一张火车票。儿子给他打电话,说排队的人太多了。他记得儿子在电话里的无助感。他听见儿子喊:怎么办?车要开走了。


儿子在广东的最后一天,他接到了电话。他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说那就回来好好读书吧。


2018年,当儿子进入贵州师范学院读书之后,石高永仿佛也卸下了一块石头。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命运。四年前,他已经考到了执业助理医师,一年前他考到了执业医师。这年他49岁。他把自己的简历放到了康强医疗人才网上,一家民营医院的老板给他打来电话,邀请他过去工作。做了将近三十年的乡村医生之后,他开始去外地打工。


他也关注着在贵阳读书的儿子,打篮球的儿子。大二那年,儿子打出了他那时最好的成绩,拿到了贵州省首届大学生篮球联赛全明星赛三分王(GUBA)。在一个网友票选中,儿子是贵州首届大学生篮球联赛最受欢迎的球员。父亲在手机上看到了儿子去领奖的视频。


2021年1月,他接到了儿子打来的电话。儿子说,他刚在抖音发了一个视频,结果手机一直叮当叮当响,全都是点赞。


04

这次更像一个专业篮球运动员了吗


两年过去。2022年的最后几天,由于奥密克戎的大流行,整个贵州的大部分篮球比赛都取消了。但如果你行驶在黔东南的高速公路上,或许会看见台盘村附近的大山上涂了几个大字:“中国村BA圣地”。


石学念已经大学毕业,成为抖音上的篮球达人。他刚刚从感染中康复。在贵阳新区的一个室内篮球场,他换了好几双篮球鞋,绕着半个篮球场不停地投入三分球。有人在旁边录制视频,作为达人,这是他的工作。他说,以前这个球场全是人,假期还要排队,但现在这里太冷清了,只有几个少年零散地跑动。他们偶尔会投来几眼好奇的目光。


对石学念来说,这是改变他命运的一年。他说,那么多遥不可及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


自从两年前石学念在村口打球的视频爆火之后,他曾风光过好一阵子。他还记得那时他不停接受媒体的采访,过去二十年的人生被反复询问,电视台专门跑到大岭村去见他父亲。但是那年夏天,他打球受了伤,膝盖、脚踝和韧带都出了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康复。临近毕业,他抖音账号的粉丝也没有上涨,停留在19万。他以为辉煌的时刻已经过去。


直到2022年4月的那次绝杀,把他重新带回了大众视野。


有时候他自己也很好奇,为什么这一次会有这么多人关注。也许是当年在村口打球的那个少年,太像一个业余爱好者,而这次他更像一个专业篮球运动员?他不明白。


大学四年,他其实从未停止过打篮球。至少在贵阳,圈子里都知道有个一米六几的大学生打球很厉害。然后,更多的媒体涌来了。通过媒体的报道,他好像突然懂了。


他后来说,这就像一个典型的励志故事。当一个普通人突然爆红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质疑,然后又因为伤病,他几乎沉寂了。突然,时隔一年后人们再次看到了他,而且是带着绝杀强势而归。他说这就像一次裂变,大家都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反差感。而且这种大众记忆不会再轻易消失。



2022年7月10日,他带着一帮篮球兄弟回到了大岭村。他们去了小学,回到他曾经练球的地方。这所学校还有100多个学生,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篮球场条件很差,篮筐上锈,地面很滑,而且没有灯光。”他后来在手机里写到,“我们计划给我的母校修一个灯光球场,让这里的孩子们不再像我一样摸黑练球。”


父亲说,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吗?他担心这究竟是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他甚至想,也许还是回去当一个体育老师最稳妥。他又想,如果劝不住,他也可以拿出一小笔钱让儿子去创业,但那是父亲的底线,他也拿不出更多的钱。


整个夏天,石学念都在各地游荡。他出现在“村BA”现场,在福建,在广东,在武汉,他和抖音上的各个篮球达人见面,打球,出席各种活动。但最重要的是,他参加了战马篮徒马布里训练营的挑战赛。马布里是传奇球星,也是北控男篮的主帅。那时马布里正在美国,他专门给石学念发了一段视频,挑选他成为2022年训练营的第一位成员。


8月,石学念决定带着一家人前往北京。多年前父亲曾希望儿子去北京学篮球,但他支付不起学费。现在,儿子让他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他带着父亲去见了马布里,带着一家人去看升旗。在北京的某天清晨,他们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个子都太矮,看不到国旗,于是哥哥蹲下去,将妈妈扛在了肩上,他也扛起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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