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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旭彤 | 对今天的我们而言,巴特是谁?(一)

瞿旭彤 巴特研究 2021-01-22


【编者按】照之前计划,在开场白后,本微信公众号将分期刊发这篇导言。我们希望,略显晦涩的导言第一部分能够带出作者的现实关怀和长远愿景:对过去和现在的批判并不应该停留于批判,在“破”之后,更重要的是“立”。“立”不是单纯的返回或永恒的重复,回到似乎比现在更为美好的、但实际上却可能极具危害的理念过去,更不是满足于现在既最坏又最好、最符合理性的辩证法,而是在承续过去、立足当下的同时,期待和想象可能更美好的将来。这将是长期的研究任务和思想工作,特别是在人心之败坏和罪恶之彰显到无以复加的当下中国。好在我们除了巴特之外,还有其他伟大的思想坐标,还有不少且思且行朝圣路上的同行者,可以共同期待和想象那更美好的将来可能性。这可能不仅仅是当下中国的,而且是当下世界的。与导言第二部分一同推送的将是香港浸会大学宗教与哲学系郭伟联教授的研究专文:“巴特神学中的三一上帝启示与信仰的类比”。


此导言非常“难产”,几近无法产出和面世。好在有巴特撰写《罗马书注释》第一版序言时的榜样在前,巴特把序言草稿改来改去,改了至少五稿,甚至到了要付之一炬的地步,最终还是拿出序言确定版来见人了。如同巴特当时要感谢亲人和朋友一样,作者在此特别需要感谢各位前辈、同仁和同学的指点和鼓励,也请各位读者多加指正。                                                                              ——作者前言

作者简介

瞿旭彤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求真学术与文化基金负责人


主要研究兴趣:

现当代基督教神学

( Karl Barth)

古希腊哲学

(Aristoteles)

德国古典哲学

 ( Martin Heide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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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正式推介巴特研究界的阅读、思考、解释与叙述之前,我们首先试图回应如下问题:对今天的我们而言,巴特是谁?(Wer ist Karl Barth für uns heute? / Who is Karl Barth for us today?),并简略概述巴特的生平、作品与影响,以便读者对其人其思想有个基本的了解。此外,我们还会交代一些主要的解释进路和基本的研究书目。

 

借着这一问题,我们希望初步引发读者对巴特思想、对其思想所试图指向的神学实事的兴趣。同时,我们也想提请读者注意,神学,特别是巴特所倡导和践行的神学,并非“纯粹”的神学,也并非“学术”的神学,不仅停留于思想,也落实于行动,不仅停留于理论,也付诸于实践。在巴特看来,神学所指向的实事,就是圣经所见证的和教会所宣讲的上帝在耶稣基督里的启示。这启示应当成为一切神学思想与理论、行动与实践的指归与导向。

 


巴特是我们的思想坐标之一

在开始回答上述问题之前,我们想申明的是,这一问题模仿自巴特神学的推崇者和批判者、同时代的神学天才朋霍费尔(Dietrich Bonhoeffer)所撰写的《狱中书简:抵抗与顺服》:“对今天的我们而言,基督是谁?”("Was mich unablässig bewegt, ist die Frage, wer Christus heute für uns eigentlich ist", Widerstand und Ergebung, Dietrich Bonhoeffer Werke, Band 8, 1998, 402)。后巴特的重要神学家莫尔特曼(Jürgen Moltmann)也曾借此写过一本关于基督论的小册子(Wer ist Christus für uns heute?,Gütersloh:Gütersloher Verlagshaus ,1994)。

 

我们在此模仿这一问题,并不是说,巴特如同耶稣基督一样,应该成为信仰的对象,成为认识真理、走上道路、实践生命的源泉。我们想说的是,在思考和指向神学的实事时,巴特应该成为我们的思想坐标之一,成为我们的道路榜样之一,成为我们的生命同行之一。在且行且思的朝圣路上,巴特是一位我们有幸遭逢的、不可多得的思想天才。就此而言,类似阅读和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作品一样,巴特的一部部作品对我们而言,是且思且行朝圣路上的一个个坐标,这一个个坐标组成了一条巴特走过的朝圣路,其中有林中的死路,也有崎岖的弯路,更有光明显现的林中空地。

 

在我们看来,作为一位如同奥古斯丁和阿奎纳一样的、可能具有千年思想影响力和塑造力的伟大天才,巴特也许配得我们这样的仰视与敬重。在仰视与敬重的同时,我们也深深明白,巴特并非唯一伟大的神学天才。而且,越伟大的神学天才,越不具有古典哲学家们通常可能具有的自我关涉性和自我返回性,比如,新柏拉图主义解释传统中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的思想”,特别是在黑格尔那里所注重的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和辨证返回。这样的古典哲学家不一定像许多现当代哲学家那样有“概念拜物教”之嫌,但却往往容易混淆人与神的根本界限(还是可以以黑格尔为例),而这正是康德批判哲学(特别是纯粹理性批判)继承中世纪唯名论和路德十字架神学传统的根本贡献之一。

 

受到这样古典哲学传统影响的现代神学家,往往倾向于怀疑、甚至指责巴特神学其实是现代自我意识理论的极端化和尖锐化(比如,以Wolfhart Pannenberg为代表的慕尼黑学派)。但是,巴特神学,正如他自己力图呈现的,也正如我们力图理解和解释的,绝非如此。如同巴特极为推崇的施洗约翰一样,巴特一切的神学思想努力,无非都是要成为指向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基督的那根指头。对我们而言,指头当然重要,但它的重要恰恰体现于,它不以自我为关涉与返回对象,而且试图超出自我,指向和见证先在的和决定性的非我或他者:那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基督、以及在此彰显和遮蔽自身的上帝。而且,重要的不是那根指头如何指,而是上帝如何彰显和遮蔽自身、那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基督如何让自己被指头指向。

 

在上述问题中,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并没有使用对现当代哲学具有枢纽性意义的“意味着”(bedeutet),而是采取看起来非常古典的“是”(ist)。之所以如此,就先行的形而上学立场而言,我们采取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在论立场,试图与笛卡尔-康德以来的现代自我意识哲学和构建论立场划清界限,无论是在本体论上,还是在认识论上,在先的并非认识的自我主体,而是使得自身可能被认识的、本体论上在先的对象或他者。在此意义上,巴特及其思想是在我们认识之前、我们有可能认识的对象或他者,而非在我们认识之后、由我们主体认识能力支配的客体。当然,在第二层次的意义上,“ist”也有”bedeutet”的意味,对我们而言,特别是对今天的我们而言。

 

由此,我们接下来想要简略探讨对“我们”和“今天”的理解,然后再进入对“巴特”(“谁”)生平、思想和影响的简略导引。 


关于“我们”的三个比喻


1

盛世蝼蚁

这是现在不少人常常谈及的比喻。无论是动乱之时,还是太平盛世,无论是古典的我们,还是现代的我,都如同蝼蚁一般,要么被自然的生命秩序(比如,尼采及其各国各地的追随者)贬低,要么被世俗的失范红尘(比如,尸位素餐的恣肆无为,工具理性的冲动盲目)异化。如同蝼蚁,生命和人格的尊严难以维系。最近几天发生的热议事件(但愿并非事实),无不是以令人发指的方式成为此比喻的当下体现和最佳例证。无论你是挣扎于生存边缘的“低端人口”,还是自我意志张扬的“高端人士”,总会有一款款适合的方式让你和你的亲人邻人被践踏与异化,[似乎]处于绝然的悲观、荒谬与痛苦之中。 


2

大海扁舟

这是一个常见于希腊化时期的经典比喻。在古典的自然宇宙中,我们好似同舟共济的一叶扁舟,我们的身份、家庭、信仰、宗教、语言、文化、历史和命运是由我们所在船只或共同体所决定的。在这艘船上,神明的旨意往往落实于自然的秩序,人道往往符应着天道。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有机体秩序中的一员,都应顺应自然,各安其位,各守本份。可是,到了现代(后现代属于现代的衍生),我们有机体分崩离析,一个个我成了漂泊于无垠大海的不系之舟,有的就此决定流浪,反抗虚无与荒谬,勇敢拥抱大海不断涌现的可能性,有的试图重新找回身份,重新回归血缘、人伦、土地、文化、信仰、宗教、文化、礼制、历史和命运(晚近历史上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德意志基督徒对血液、土地和祖国等的忠诚、热爱与执着,而当今中国和世界也不乏这样的思想行动),但始终回不去,活在持续的断裂之中。自我意识成为了看待和面对一切的起点,我们成为了无数个我的组合。 



3

洞穴之人

在我们看来,来自柏拉图《城邦篇》(或译《理想国》)的洞穴比喻,是关于人类处境最最经典的比喻,极具丰富意涵。无论是在古典的宇宙,还是在现代的世界,我们和我都有可能现实地处于洞穴之中,沉迷于用自由换来的面包锁链(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自恋于自然秩序或市场经济的绚烂火焰。古典宇宙的秩序可能并非出于上帝的旨意或自然的法则,而是出于人的“高贵”意志与“生命”策略,这样的人还以为自己真地在“替天行道”、“弘道”。身处古典洞穴的人,可能既没有看见外在的天道,也没有看见内在的秩序,无论是向上,还是向内,都不能通达或回归天道。而现代以来,思想往往处于自我的视角之中,无数个我犹如陷入自我意识和部落主义的洞穴之中,走不出自己现在的地方性和部落性,更回不到过去的、古典的天道与自然,遑论看到将来的、可能的希望。


 但是,在绝望之后,我们也许还有一个希望可以希望,因为生命与思想还有别样的可能。地方性的血缘、人伦、种族、宗教、信仰、礼制等等所带来的文化自觉和道路自信,在很大程度上也许有利于“我们”的重新建立和自我认同,但很可能编织的是另一套贬抑的古典秩序,或者另一种欺蒙的现代洞穴。要想重建自然被更新后的秩序,要想走出现代被重塑后的洞穴,我们在自然天道或源初人性找不到解决的可能。如同对柏拉图洞穴说的一种可能解释一样,人之所以走出洞穴、获得解放与尊严,并非是自己开启自身光亮,主动摆脱锁链和火焰,勇敢地使用理性或表达意志,而是因为得着光亮,被解脱锁链、被离开火焰,从而获得希望,走向光明。而这正是神学、特别是巴特神学所可能给出的、对我们的最好回应和可能帮助。

 


关于“今天”的描述

就所处的全球处境而言,照本微信公号号看法前一篇文章的说法,“整个世界仍然处于 2001 年 911 事件和2008 年金融风暴的余震之中,无论是政治、经济方面,还是宗教与文化方面,都在动荡不安之中等待将来的可能变化与转折。” 这样动荡不安的深层原因,可能在于,这是西方近现代以来面临的又一次重大的思想和精神危机。启蒙运动以来对众多普遍理念和价值的追求与执着(比如,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所批判的两个思想敌人)在最近十几年以来遭遇到了最严重的挑战,以往相对笃定的思想道路和价值选择变得晦暗不清、甚至危机重重,种种地方性和部落性回应方案层出不穷,贬抑的秩序或欺蒙的洞穴反而再一次成为了一种充满诱惑、影响巨大、而且跟随甚众的可能选项。这是人类历史和命运面对的又一次危机时刻和转折时期。

 

就所处的中国处境而言,相对于晚清以来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自改革开放出来,中国出现了“三十年未有之小变局”。在中国思想和文化界,向西方和其他文明借鉴和学习不再是殷切追求的主旋律,对民族本位和文化本位的强调之声势越来越大,甚至试图成为压倒其他一切的唯一旋律。中国的思想和文化不应该落入自我文化与思想部落的洞穴,而我们也要哼唱一种声响不大、但有内容、有批判、有构建的小调。中国思想与文化的命运,若不保持开放学习的健康心态,若不进行开放学习的实质行动,很难走进将来重新复兴、并且对自己与世界真正有创造性贡献的文化格局。这样的榜样,在中国思想与文化的悠久历史上,其实并不匮乏,比如,伴随着佛教入华以来的、中国思想与文化所展开的更新与重塑之旅。当然,这样的进程非常漫长,我们所做的只能是参与和期待,并且想象一个思想和文化上充满活力的将来。 



过渡:巴特是谁?

巴特来自瑞士德语地区的改革宗传统,其影响不仅仅限于德语地区的基督教界,而且也在世界范围内的基督教界(比如,荷兰、苏格兰、南非、美国和我国的香港地区)有着广泛深远的影响。有人称他为“二十世纪的教父”,认为他是20世纪最为重要的基督教神学家,开启和塑造了二十世纪的神学思想史。有人甚至认为,巴特引导了基督教历史上的又一次“属灵革命”。还有人认为,巴特是托马斯阿奎那以来最为重要的基督教神学家(教宗Pius XII语?)。


在神学界之外,仅举两例,以表明巴特的广泛影响。其一,曾自称“基督教神学家”的海德格尔对巴特激赏有加,并且认为,巴特的黑格尔诠释是他所读过的、最好的相关神学诠释。在我们看来,两者同为时代之子,共享同一时代精神,在思想上具有惊人的平行性。


其二,有学者认为,列维纳斯关于主题间性的理论,就其根底而言,是对[新教]神学关于与神圣者相遇之理论的世俗化,特别受到巴特辩证神学运动对“他者”之强调的影响。


然而,在巴特自己看来,他既非一名神学和信仰革命者,也非一位现代教父,更非一名哲学家,而是耶稣基督的一位见证者。他的整个一生被他自己称为“神学的一生”,他在这一生中被呼召成为教会的宣讲者和教导者,在教会内外见证由《圣经》所见证的、上帝在耶稣基督里的启示。


“In order to know if he is a God, I ask only one thing of you: that is to open your eyes”,这句源自自法国启蒙者伏尔泰的话(即使说的可能是反话),可以贴切地形容巴特的神学工作,即试图提醒我们:睁开你的双眼,去看上帝和他在耶稣基督里的启示。当然,巴特深深清楚,开我们眼的,不是他的神学,而是他神学试图指向的那三位一体的上帝。


恰恰由于巴特对施洗约翰精神的彻底继承(“他必兴旺,我必衰微”),恰恰由于巴特对神学实事的坚持、专注与不断返回,在我们看来,巴特可能是一位千年级别的伟大神学家。简单而言,一方面,巴特神学最为彻底地继承和推进了宗教改革的精神即解构一切试图横立于上帝与人之间的、试图“顶天立地”的中介(先知、使徒、圣传、教会、圣经、良心、个人信仰经验等等),“形式性地指向”上帝及其实事(这类似于海德格尔在哲学方面所展开的形而上学批判和重建工作),不断地试图重新回到圣经信仰和启示的根本之处。此即“返本”。另一方面,巴特也是相较而言最具有将来可能的现当代神学家和思想家在不断返回的同时,他不仅开启和塑造了二十世纪的神学思想史(比如,对朋霍费尔、云格尔、巴尔塔萨、孔汉思、Thomas F. Torrance等神学家的深刻影响),而且有可能指引和帮助在不断回到神学实事的同时,开启新的神学思想与可能,既不拘泥于对过去的返回(比如,蒂利希,也许还有Wolfhart Pannenberg),也不沉溺于对现在的执着(比如,布尔特曼),而是朝向将来,期待上帝国的自我推进与到来(比如,莫尔特曼、Robert Jenson),此即“开新”。

 

让我们一起进入巴特丰富多彩的神学人生和影响深远的思想世界,一同走上他行走过和见证过的朝圣路!

待续



《巴特研究》往期文章:


瞿旭彤:返本开新:为什么和如何纪念宗教改革500周年(二)


瞿旭彤:返本开新:为什么和如何纪念宗教改革500周年(一)


巴特研究Barth-Studien微信公众号开场白(续)


巴特研究Barth-Studien微信公众号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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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Lea

校订:巴特研究、然而、Shooki、Vanci、语石

注:文中图片未经注明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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