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亚明 | 阿拉伯、波斯史料中的海南岛
阿拉伯、波斯史料中的海南岛
[德] 廉亚明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教授廉亚明(Ralph Kauz)
摘 要:海上丝绸之路中国段的重要大港,以往见于阿拉伯、波斯史料记载较多的是广府(Hānfū,即广州)和泉州(Zayton)。耙梳稀见阿拉伯、波斯语史料,参照历史航海地图、世界地图中的表记,揭示Ṣundur Fūlāt/海南在中古时期东西方海交史上的作用和历史地位,具有开掘史源的意义。因为有关史料记载上的语言错讹、叙述上的泛泛而谈,使得比勘、确定碍难定论,但就有关航线的起讫点、航线大势推论,Ṣundur Fūlāt的相对位置可以合理地落入海南的范围之内。
关键词:海南岛;航海地理学;阿拉伯地理志;Ṣundur Fūlāt(Ṣanf Fūlā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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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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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时期伊斯兰化以降,阿拉伯、波斯商船最重要的目的地中国港口是Ḫānfū خانفو,也就是广府(广州)。一段记载对航程的后半段是如此描写的:
船只在[Ṣanf صنف]上足淡水之后,接着起航,十天后抵达一个叫Ṣundur Fūlāt صندر فولات的海岛。此处也有淡水可用。然后继续航行,经过涨海(Ṣanḫai صنخي),抵达“中国之门”(abwāb aṣ-Ṣīn ابواب الصين)。
这段出自《中国印度故事集》的简要记述是我们的主题基础,讨论它是否有关海南,关注的只是经过南中国海的通常航路,也就是沿越南海岸而行的这条航路,而不再讨论其他路途是否可能。
上述史料中提到的航行出发点是占婆(Čampā)国,阿拉伯语常称为Ṣanf。大多数阿拉伯史料都提到,占婆国以出产芦荟著称。占婆从前是从马来半岛到远东海洋交通的重要枢纽。航程的终点往往是广州,也有一些船继续驶往福建。所谓中国之门户,很有可能指的是珠江口海域。
古占婆国遗址——今越南美山圣地
沿着越南沿海一线的航道,位于西沙群岛和海南岛之间,其东面是西沙群岛。理论上从越南南端向群岛的东部航行,经过中沙群岛浅水区,也可以是一种走法。不过,这第二条航线一般认为比较危险难行,也比第一条航线距离长。在第一条航线上,海南岛显然是重要的一站,为过往船只在补给食品、饮水方面提供了条件。这一点想必为阿拉伯的船长们所熟知,海洋旅行记的作者们把它记录下来,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顺理成章,上述记载中的地名Ṣundur Fūlāt可以看作对海南的一个称呼。
对航海地理因素的考虑,再加上与《中国印度故事集》(Aḫbār aṣ-Ṣin)的关联以及占婆国和广州两个确定地点的重要性,使得我们把海南岛置于观察的焦点。阿拉伯和波斯史料中可能存在相关的记述,可以查考。然而问题仍然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阿拉伯航海人注意到遥远的海南岛,最终使它进入阿拉伯语的地理志记载。
唐代的海上丝绸之路
唐武德五年(622),亲唐的部落首领冯盎率海南投到将军李靖的治下。如果说,此前海南与中国的关系断断续续,那么从此以后海南便牢牢地在中国的管治之下,例外仅限于王朝政权的过渡期。海岛经历了多次政区分合重整,越来越多的汉人移民涌入——往往以移民潮的方式发生,跟早期的情形颇为相似。民变时常发生,尤其是在中部地区,主导力量为黎人。在食物及其他物资的供应上,移民似对大陆有很深的依赖关系。本岛产品为棉花、香料、贵重木材、槟榔、椰子、珍珠等。在唐代,岛上就有了富商大贾,然而整体而言,相对于中国其他沿海地区,海南的商业活动远谈不上兴隆。阿拉伯、波斯商人对此也应该心知肚明,他们对海南的兴趣在于奢侈品,而非棉花。可以想见,海南因为其边远的地理位置,诱人作奸犯科,为褫夺沉船货物大开方便之门。
海南也许为前往中国大陆的阿拉伯商人提供了一个中继站。薛爱华指出,728年的广州之乱也许实际上是以海南为策源地的。不过,我们对参与其中的阿拉伯、波斯人的数目不得而知。尤其是汉文记载中提到的“波斯人”是一个很模棱两可的字眼,它可以指伊朗波斯,也可能是马来人中的一些部族。倘若事实当真如此,那么当年的广州之乱恐非只与阿拉伯、波斯人有关,背后可能有种种不同的部族参与其中。
阿拉伯往来中国(唐朝)的“黑石号”商船复原图
让我们继续追寻年代学方面的线索。自10世纪末起,来自占婆的移民在海南落住下来,其中颇有一些奉伊斯兰教。在同一时期,占婆本土也经历着伊斯兰化的进程。不过,信奉伊斯兰教的民众在占婆只是一个主流,居民主体仍然以信仰传统的印度宗教为主。占婆和波斯商贾的联系表明在宋代已有来自中东的商人在海南停留,不过数量不详。此前的唐代情形如何,不得而知。
对阿拉伯商人还有其他的事情应有关系,比如海盗每每以海南为据点。记载中有一个叫冯若芳的海盗,在唐代以劫掠波斯船舶闻名。《太平广记》中有一件轶事,说到振州之民以巫术将经行当地的船舶阻留下来,大肆抢掠。
经济方面既缺乏具有吸引力的产品,海上又缺乏航行安全,常有遭遇海盗洗劫之虞,使得海南难以被人视为远航中国的一个理想停靠站。另一个对海南不利的原因,是占婆到广州的距离过短,中途补给淡水、食物的需求不大。所以,海南之于阿拉伯航海家的意义应该只是导航性的意义,充其量作为中华帝国边缘的一个停靠点。
《太平广记》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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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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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briel Ferrand和G.R. Tibbetts的书中收录了一些有关海南的阿拉伯、波斯史料。关于海南,有三个地名殊堪注意:(1)ṢundurFūlāt,前文已经提及;(2)Ḫaynām“ خينام;(3)Bandar Aynam。Bandar Aynam “بندر اينم (HafenAynam)。
有三个地名可能指称海南岛:(1)上文已经提及的Ṣundur Fūlāt,存在一些异写,其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13世纪。从音韵上看,这个词很难找到与海南有关的一个汉语地名与之对应。勘同的线索只是地理位置一项,即其位于前往广州的路线上这一点。(2)作于蒙古时代的拉失都丁《史集》中记载的Ḫaynām。这个记录不仅在地理上,特别是从音韵角度看,这个词很可能指称海南。(3)两百多年后苏莱曼撰写的航海书记录的地名Bandar Aynam,其音韵形式与汉语的海南接近。
Tibbetts对阿拉伯地理记有关东南亚的评论有必要在此复述一下,以突出问题所在:(a)所有的作者当中几乎没有人亲自去过他们描述、提及的国度及地区,他们的知识来自海员、商人的讲述,见闻实录与想象故事特质并存,一如许多汉文奇异志与早期欧洲旅行记;(b)现存的抄本源流多歧,手民之误在所不免;(c)专名的转述常常有误,又因为阿拉伯文字对短元音不加表示,使得外语专名转写的可靠性大打折扣;(d)综上各种原因,阿拉伯地理志在信息的精确性上不甚理想、可靠。
(一)Ṣundur Fūlāt:见于9-13世纪阿拉伯史料的记载
如果Ṣundur Fūlāt可以与海南岛勘同的话,那么,海南就已经见诸于最早的阿拉伯史料《中国与印度报道》(Aḫbār aṣ-Ṣin wa’l-Hind)中了。原书作者佚名,后来为阿布萨义德斯拉菲(Abū Zayd as-Sīrāfī)以及很多其他作者引用。有关该书的作者,以往有过一些猜测,如认为是一个叫“商人苏莱曼(Sulaymān at-Taǧīr)”的人独力撰述了这本书,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形,是很多人的见闻聚合起来辑成了本书,商人苏莱曼或许只是其中信息源之一。我们可以推测,这些东南亚信息的报道者或者有亲身实地游历经历,或者根据其他人的讲述加以记录。集合成书的年代大约在公元800—851年之间。
描绘阿拉伯人到印度洋远游的细密画
上文已经引述过,从Ṣanf往广府的海路航船,需先在Ṣanf(Čampā)加足淡水,然后经过10天的航行抵达Ṣanf Fūlāw صنف فولاو,该处也有淡水供给。由此航船继续驶向涨海,航向为“中国之门”。这个称呼的来由是海中有山,航船须经其“中间地带”驶过。到中国的航程为一个月,到达此门则仅需7天。过得此门,船只即进入广府的河流航段。
航程的起点、终点业已明了。两者之间的Ṣundur Fūlāt(即Ṣanf Fūlāw),费琅考订为湄公河半岛迤南的昆仑岛群(Pulo Condore)。Tibbetts就此加以注释正确地指出,从Čampā开船到昆仑岛未免迂回,先南后东北的航向殊不合理。将Ṣundur Fūlāt与海南勘同,则于路途顺序怡然理顺,而且合乎10天航程的记述。记载中所说“航程为一个月”不可思议,Tibbetts认为是个误解;也许这一时间后面指的是另一个目的地。同样困难的是“到达此门则仅需7天”这句话。不管怎么说,这段记述说明,驶过“中国之门”之后,船只就进入了河流地区。很多迹象表明,这些“门”指的是珠江口的各个驶入点,而非在大海之上。如此一来,Ṣundur Fūlāt只能是海南,那些“门”也与南海诸岛了无关系。
另一种可能,是将Ṣundur Fūlāt(Ṣanf Fūlāw)跟Cù-lao Ré(亦即Pulo Canton、Pulo Cantão等)或位于越南沿海的Pulo Champello(Cham相当于Ṣanf,Pulo、pello相当于Fūlāw)勘同。在这种情况下,航程即是要从Ṣanf的的南段或中段开始。如果风向不好,这个航程当然要开行得久一些,但说走10天,则未免夸大其词了。下一段航程到那些“门(山岛)”,花费7日。这里的所谓“门”,有可能是西沙群岛,有可能是海南岛迤北的“七洲”。但是此说有一个很大的困难,也就是山岛之后旋即出现的进入内河的入口,两者之间距离之近,使人很难不将七洲洋、西沙群岛与珠江入海口牵连起来的设想放弃。
另一个可能是把关于距离的两种说法“一个月”“7天”都放在同一个出发点之下来想象,这个始发地就是Ṣanf。这样的话,所谓7天的航程,只是一个月航程的一个部分,也就是前往广州这一航程的第一段。在这一假说中,我们的问题“Ṣundur Fūlāt(Ṣanf Fūlāw)安在”仍有待回答。
最后还有一个概念问题:“门”与“山岛”须合二而一,作通盘考虑。无论是西沙群岛,还是七洲洋上都没有值得一提的高耸凸起地貌;“岩”(Felsen)或许是那里小岛的合适名称。所说的“山岛”,多半是指上川岛(西语Sāo Joāo),即今天的澳门半岛以西的一大岛。展读Manguin书收录的近现代地图可见,上川岛正是发自越南海岸航线历经若干航段之后的终点。
图中黄色五角星标示的便是上川岛
现在让我们再看一下晚些时代的记载。10世纪作者Ibn al-Faqīh于902年完成一部名为 Kitāb al-buldān 的地理志,该书几乎将 Aḫbār aṣ-Ṣin 的记述逐字照录。下一个对Ṣundur Fūlāt加以记述的是波斯船长 Buzurg ibn Šahriyār 所著 ‘A ǧā‘ib al-Hind(《印度珍奇录》)。他的笔调多属猎奇求异,但是一个时间点被他提及:相当于公元953年。种种传奇尽管可与辛巴德航行的故事相比而毫不逊色,但是他在地理记述上却也不无根据:“介于Ṣanf与中国之间,距离Ṣundur Fūlāt不远,位于涨海的一头,涨海也就是中国海。”便是他的一个记录,重要之处在于其未受Aḫbār aṣ-Ṣin的影响。Buzurg的本意是娱乐读者,但是他有关Ṣundur Fūlāt的说法大体与9世纪作家的说法一致。Buzurg在他的书里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他是一个沧海历尽的老船长。我们可以设想,他的种种述说符合实情。这是将Ṣundur Fūlāt看成海南的又一根据。
Al-Idrīsī是我们的下一位作者。他不仅因为他的地理作品闻名,而且因为他撰作该书是受到诺曼国王罗杰二世的委托。1154年该书完成,这个年份也是有关Idrīsī生平唯一可靠的信息。他大约去世于1165年。Ṣundur Fūlāt在书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的情况与Aḫbār aṣ-Ṣin和Ibn Ḥurdāḏbih的地理志(约成书于公元850年)一致:从Ṣanf起航,抵达Ṣundur Fūlāt岛,需10日。从Ṣanf岛起航,抵达Lūqīn城,需3日。Lūqīn城是中国的第一站。第二条材料也包含对Ṣundur Fūlāt岛的简短记述:首先提到的是从Ṣanf至Ṣundur Fūlāt的标准里程,即10日航程。然后接着是如下的描述:
Ṣundur Fūlāt岛幅员广大,有淡水、耕地、稻米和椰子树。国王自号Znbd(زنبد?),种人披戴巾布,或为袍服,或为束带。Ṣundur Fūlāt岛为中国海岸所环绕,有山阻隔,难以逾越。有巨风。此岛为中国的诸门户之一。由此航行,4日抵达广府(Ḫānfū)。
Al-Idrīsī接着还讲述了中国的12个门户,由此航船可以抵达不同的港口城市。
伊德里西为西西里的诺曼国王罗杰二世绘制的地图
Al-Idrīsī的描述当然带有不少想象的成分,我们无从得知,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信息,这些信息的可靠性有多高,其真实性几乎无法验证。此外,他的说法内容空泛,椰子树不仅见于海南,东南亚的热带地区无处没有椰子树。所说的巾布使人想到一种披巾,如同海南黎族人常用的式样。如此这般的细节只是一些“积木”,可以组装到其他任何地方,此种可能无法排除。总之这条记述也许只是一种装饰性的段落,旨在为整体枯燥无味的叙事带来一点活泼的气氛。
最后一条有关Ṣundur Fūlāt的记述来自Ibn Sa‘īd(卒于公元1274年):在Ṣundur Fūlāt之南有Ṣanf岛,其地生长茂盛的芦荟树。此说大谬,因为Ṣanf位于陆地地区,根本不是什么岛屿;称之为岛,也许是由它的港口地位导致的误会。
以上汇集叙述的Ṣundur Fūlāt史料,就是阿拉伯史料中保存下来的关于这个岛屿的主要知识了。核心的信息是Ṣundur Fūlāt位于Čampā与广州之间。即使存在某种可能,在这两大地点之间的其他小岛或者岛屿群都应予考虑,但是基于作为重要导航指示这一因素,仍然有更多理由认为,应该将Ṣundur Fūlāt(以及这个地方的其他名称)视为海南岛。
(二)拉施都丁著作中的Ḫaynām
最伟大的波斯史家、最重要的蒙古纪年传记作者拉施都丁所撰《史集》(Ǧāmi‘ at-tawārīḫ)成书于1316年,书中包含对海南岛的记述。涉及忽必烈汗治下王朝的南界,书中有如下段落:
西南有一省,名为Kaf ǧah Gūh,彼处森林茂密,临近喀喇章(Qārāgāng)、印度的一部分,而且濒海。彼处有城二座,名为Lūčak、Ḫaynām......
当年Quatremère起手翻译《史集》之时,已经将这两个地名分别与海南、海南对岸的雷州半岛挂钩。Kafǧah Gūh可能就指交趾国,喀喇章指云南。困难在于“城”这个概念:我们是否应该按其字面意义理解海南是一座城?海南有一个古地名琼州,州表示其行政级别。但是拉施都丁没有提琼州。因此这个勘同仍然带有某种不确定性。
《史集》书影
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继续猜测一下:在Lū čak 和 al-Idrīsī提到的“中国的第一站”Lūqīn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喀喇章(Qārāgāng)会不会指广西?喀喇章这个地名是否跟“黑水”(gang:港;jiang:江)甚或越南北部的河江(Ha Giang)有关?
(三)苏莱曼记载的Bandar Aynam
16世纪初叶,当伊斯兰的航船业已日显窘迫之时,仍有两种新的航海书籍问世,为这一时代收尾。其中之一由苏莱曼(Sulaymān al-Mahrī,1511年)撰述。书中确定了东京的位置,而后,作者提到了一个海港,名为Bandar Ayam。这个名字理论上也可以读为Bandar Aynam,这样就很接近明代的地名海南了。地理位置与地名形式的相近表明,这个地方很有可能指的就是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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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的地理位置处于通向广州的航线之上,这一点说明了阿拉伯地理学家何以提及它的缘由。想由占婆到达华南,海南是必经之地:一方面,海南岛对于古代的航行者而言意味着险阻,正如后世的记载表明,风暴可以把船只打向海南的东海岸;另一方面,海南提供上淡水、补给养的机会,甚至便利走私。在一幅绘制于1375年的加泰罗尼亚地图里,海南被以Caynam的名义收入。
1512年Francisco Rodrigues跟一位爪哇助手合作,将著名的《爪哇世界地图》译为葡萄牙语。在这张图里,海南被绘在狭长的东京湾上,并署上地名。该图绘制水平高超,其原型有待于在阿拉伯制图学中寻求。
以上引据的阿拉伯语史料提及海南的段落,还不足以作为真正确证。上面提及的两幅地图提供的才是证据。说到底,对阿拉伯航海者而言,海南是否具有核心商业乃至战略意义,我们已不得而知。无论如何,海南至少意味着一种重要的心理安慰:如果航船能够通过西沙群岛和越南东海岸之间的海域,并平安驶过海南,目的地广州就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