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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枫 | ​挪亚之子雅弗的译名

高峰枫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09-15

挪亚之子雅弗的译名

文/高峰枫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高峰枫教授



摘 要 :《创世记》中记载挪亚的三个儿子在洪水之后,散居世界各地。三子之中,雅弗(Japheth)在圣经解释传统中,逐渐被认为是欧洲人的祖先。文章在汉学家李渡南的研究基础上,考察雅弗一名的汉译过程,所涉及的文献主要包括清代回儒刘智所编译的《天方至圣实录》、蓝煦编译的《天方正学》以及耶稣会士贺清泰的《古新圣经残稿》。

关键词:创世纪;雅弗;圣经人名;刘智;李渡南

《创世记》第9章记述了洪水之后挪亚和他三个儿子所行的事。根据此章后半部分,挪亚醉酒,昏昏睡去。他的儿子含(Ham)看到父亲裸身,就出去告诉其他兄弟。挪亚另外两个儿子闪(Shem)和雅弗(Japheth)就取了衣服,倒退着进屋,为挪亚遮体。挪亚酒醒之后,祝福闪和雅弗,同时诅咒含的子孙将世世代代为奴(9:18—27)。随后,《创世记》第10章描写了挪亚三子的后裔分散到世界各地,成为地上各族的祖先。以雅弗为例,圣经中这样记道:


2雅弗的儿子是歌篾、玛格、玛代、雅完、土巴、米设、提拉。3歌篾的儿子是亚实基拿、利法、陀迦玛。4雅完的儿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单。5这些人的后裔,将各国的地土、海岛,分开居住,各随各的方言宗族立国。(10:2—5)


这个各族的谱系表,体现了古代以色列人的天下观,即世上一切民族都出自挪亚。同时,我们也可借此考见当时以色列人对于周边民族的知识。据现代学者研究,雅弗七个儿子所居之地域,大约相当于古代的安纳托利亚、爱琴海地区以及更西和更北之地。也有人认为,雅弗后裔主要集中在亚美尼亚和小亚细亚。比如,雅弗之子歌篾(Gomer)所立国的地域,很可能指黑海北岸一带,后世称为克里米亚。

挪亚三子中,雅弗从古代就被当作欧洲人的祖先。公元1世纪的史学家约瑟福斯(Josephus,约37—100年)在《犹太古史》第1卷中,认为雅弗的后代最初住在陶鲁斯山脉(Taurus)和阿马努斯山脉(Amanus),也就是现今土耳其南部。此后向西迁徙,深入欧洲,远达西班牙南部。雅弗七子之中,雅完(Javan)乃是爱奥尼亚(Ionia)和所有希腊人的祖先。3世纪的教会作家伊波利特(Hippolytus,约170—235年)著有一部《破邪说》。在卷10第27章谈到雅弗:“我们需记住,所有外邦人之父都由雅弗而出,名为雅完(Javan),他乃是希腊人和爱奥尼亚人之祖先。”中世纪开始出现挪亚三子分别占据亚、非、欧三洲的说法,雅弗更是明确成为欧洲人的先祖。到了近代,英国在17世纪和18世纪讨论不列颠的起源时,仍有很多学者将凯尔特人认作雅弗之子歌篾的后代,认为爱尔兰的盖尔人出自雅弗之子玛格(Magog)。雅弗虽然在希伯来圣经中出现次数很少,但他在欧洲各国确定自己民族身份的过程中,曾一度是至关重要的圣经人物。本文之所以讨论雅弗的中文译名,正因为雅弗特殊的文化意义,还因为雅弗一度与中国产生关联。

旧约人物名字的汉译,散见于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入华所遗留的文献中。仅以犹太教(古称“一赐乐业教”)为例,在留下的碑文中,就能见到重要的圣经人物名字,比如“阿耽”(亚当)、“阿无罗汉”(亚伯拉罕)、“乜摄”(摩西)等等。但雅弗毕竟属于旧约中次要人物,并无机会出现。著名汉学家李渡南(Donald Daniel Leslie)曾著文讨论明代之前中文本土文献中偶尔出现的圣经人名,有不少有趣的发现。比如,南宋《诸蕃志》描写埃及,将亚伯拉罕译作“浦啰吽”,将约瑟(Joseph)译作“十宿”。元代类书《事林广记》将亚伯拉罕之子以实玛利(Ishmael)译作“司麻烟”,明代的《瀛涯胜览》将摩西译作“某些”。但李渡南找到的材料中,也见不到雅弗的身影。

李渡南在1984年发表一篇重要论文,题为《雅弗在中国》。他从清代穆斯林作家著作中考出有关雅弗的材料,提供了这个圣经人物与中国的关联。现将他发现的最重要的两条材料列出,并略加补充。

刘智(1655—1745)是清代试图沟通儒学和伊斯兰教的重要思想家。他编译过一部《天方至圣实录》,详细记录穆罕默德的言行,并将道统一直追溯到阿丹(即亚当)。根据刘智的自述,知此书于康熙六十年(1721)动笔,雍正二年(1724)完成。卷1简要记述历代圣贤,其中有“十世挐海”一条。挐海就是圣经中的挪亚,《古兰经》中译本译为努哈。

 《天方至圣实录》卷1挪亚洪水的记述

挐海,大圣人也。为至圣四十世祖。维时,人心诡慝,暴殄天良。大千主怒,爰降洪水,尽将湮没。预命挐海造船先登,遵化信道而从登者七十余人,载舟漂泊。三月而洪水退。挐海命子治水于四方,四方因有人焉。长子曰三穆,传圣光者也,世守中土,即今之天方。次子曰哈穆,治于西土,即今之欧日巴。三子曰雅伏西,治于东土,即今之赤泥。

此段概括了《创世记》中的洪水故事以及挪亚三子分散到各地的传说。三子之名,长子三穆(Sam),即是《创世记》中的闪(Shem),次子哈穆(Ham)即是含(Ham),而三子雅伏西(Yafith)即是雅弗(Japheth)。根据刘智的记述,长子居天方,也就是阿拉伯。次子治当时的欧洲,而三子雅伏西竟然是中国人的祖先。

《天方至圣实录》在正文之前有《凡例》,谈到此书所根据的外文原本:“是录以忒尔准墨【小字注:即天方至圣录】为本,而以群说补附之。皆采自经传正史,考据真确无疑,以彰实录之义。”刘智在编译《天方至圣实录》之前,先编写了《天方性理》(1704年)和《天方典礼》(1710年)两书。两书序言中,都有《采辑经书目》,列出他所依据的阿拉伯文和波斯文著作,共计67种。每部作品均先列出汉语译音,然后是意译。西方学者从19世纪末开始,就努力通过对音和刘智的意译,来确定这批西书的原貌。李渡南和他的合作者在上世纪80年代,在前代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已经考出大部分引书的原题。《天方性理》的书目中已出现一书,刘智音译为《特尔准默穆苏托法》,意译为《至圣实录》。此书就是《天方至圣实录》所依据的《忒尔准墨》。李渡南认为该书极有可能是Tarğamah i Maulūd i Muşţafā,是一部穆罕默德的权威传记的波斯文译本,著者是赛义德·本·默罕默德·卡扎鲁尼(Said b. Muhammad al-Kazaruni),卒于公元1357年。雅弗治东土的说法,一定来自穆斯林史家。但追溯这个传说在伊斯兰史学传统中的流变,则非我所能。

李渡南考出另一位提到雅弗的中国学者是蓝煦(字子羲),他在咸丰二年(1852)从阿拉伯文译出《天方正学》一书。

 《天方正学》民国印本

蓝煦未说明翻译的底本为何书,只说“是以不揣固陋,于天方经语,略以汉字译之,并注释其义焉”。蓝煦和刘智一样,因为要追溯道统的流传,势必会提到更古远的宗教人物。李渡南在《雅弗在中国》一文中,引用了卷7中一段话。在《努海大圣墓志》一条下,蓝煦讲述洪水之后的情形:

 《天方正学》卷7挪亚一条

既而洪濛渐消,命其子三穆,率诸臣工二十四人,治守中土,即今之天方国也。昆仑之阳,命其子哈穆,率诸臣工二十四人,往治西土。西指欧罗巴,昆仑西去十二万里,顺流而下也。命其子伏羲,率诸臣工二十四人,来治东土。东指赤泥国,昆仑东来十二万里,亦顺流而下也。


此段中,挪亚三子的名字分别译作三穆、哈穆和伏羲。前二子的译名,与刘智所译相同。只是刘智的“雅伏西”,蓝煦于此处径直写作“伏羲”。在同卷随后的《伏羲大圣墓志》中,也出现“道号伏羲,西方人也,努海之子”的说法。但细检《天方正学》全书,发现李渡南没有注意到,蓝煦在卷7之外还数次提及挪亚三子,只是人名翻译略有不同。最明显一处在卷5开篇,出现“故天方大圣努海,命其子雅伏思,画卦治东土”一句。后面的小字注又说:“雅伏思,天方努海圣人之子,伏羲氏之名……故以儒为教,以卦著易,称雅伏思为伏羲氏。”考其辞气,蓝煦的意思大约是:“雅伏思”是其本名,因来到东土立教,遂改称“伏羲”。就是说,伏羲乃是“雅伏思”的汉化名字。卷5此段,前后四次称“雅伏思”,颇似刘智翻译的“雅伏西”一名。

另外,《天方正学》卷1有《上统上中元图》,叙述挪亚三子的故事,与卷7文字略同:“生子三人,长三穆,中哈穆,少伏羲……而洪涛渐消,复修船只,命三穆率诸臣工二十四人治中土,都于满克,即昆仑之阳,为天方国也。命哈穆率诸臣工二十四人治西土,都于欧罗巴,昆仑西去十二万里顺流西下也。命伏羲率诸臣工二十四人治东土,都于赤泥阵,昆仑东来十二万里顺流东下也。伏羲著易,制六书。”(如图)有趣的是,这段文字以同心圆的形状排列,比较隐蔽,不易发现,所以也未见李渡南提及。

▲ 《天方正学》卷1《上统上中元图》

下面讨论一下基督教圣经翻译中雅弗的译名。明末耶稣会士阳玛诺(Emmanuel Diaz Junior, 1574—1659)著有《圣经直解》(1636年)一书,从四福音中摘取关键段落,以《尚书》典谟体翻译,可能是现存最早的汉语圣经节译本。该书虽以福音故事为主,但在小字注释中,往往杂引旧约故事,所以也可考见早期耶稣会士对旧约人名的翻译。比如,亚当和夏娃就被译作“亚党”和“厄袜”,大卫译作“达未”,亚伯(Abel)译作“亚白尔”。卷9注释中提及挪亚洪水故事时,将挪亚译作“诺厄”,卷10也提及“诺厄义人”。但书中未见雅弗之名。

法国耶稣会士贺清泰(Louis de Poirot, 1735—1814),根据拉丁文圣经《武加大本》(the Vulgate)将旧约、新约几乎全部译出,可惜一直未能刊行。直到2014年,由李奭学、郑海娟主编的《古新圣经残稿》始得出版。这是历史上第一部白话中文圣经,大约在1790年左右译出,距阳玛诺《圣经直解》的福音故事节译,已相隔一个半世纪。贺清泰使用乾隆年间的北京话翻译圣经。比如将对含的诅咒译作:“真该降祸与加南,他要做他哥哥、兄弟的奴才的奴才。”在翻译《创世记》第9章时,挪亚三子名字分别为瑟母(Shem)、加母(Cham)、亚弗得(Japheth)。贺清泰是最后一代来华耶稣会士,他所用的译名是来华耶稣会的一贯译法,还是自出机杼,待考。上一段所引阳玛诺书中的旧约人名,贺清泰分别译为亚当、厄娃、达味、亚伯儿、诺厄,其间似乎多少有一丝传承关系。

19世纪之后,新教圣经译本纷纷出现,雅弗的译名就更容易发现了。比如马殊曼译本(1822年)将雅弗译作“耶法忒”。1863年的旧约裨治文、克陛存译本,三子已译作闪、含、雅弗。太平天国于1853年所颁发的《旧遗诏圣书》,三子分别译作闪、哈麦、雅弗特。到了1919年出版的新教《和合本圣经》,挪亚第三子的名字固定为雅弗。从耶稣会士的“亚弗得”(从拉丁文译出),到回儒的“雅伏西”和“雅伏思”(分别从波斯文和阿拉伯文译出),再到新教传教士的“耶法忒”和“雅弗特”(或从英文或从希伯来文译出),雅弗这个名字就这样在不同时代、从不同语言进入到汉语中。


载于《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责任编辑:李青果





初审:宋宇
审核:詹拔群、周吉梅
审核发布:彭玉平、李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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