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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林 | 巨野元代景教家族碑历史人名札记

马晓林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09-15

巨野元代景教家族碑历史人名札记

文/马晓林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马晓林副教授



摘 要 : 元代从阿里麻里迁居赤峰再迁济宁的一个景教家族,是民族迁徙与文化交流的重要例证。除了赤峰发现的叙利亚文、回鹘文双语墓碑之外,以往研究主要依据道光《巨野县志》收录的汉文碑文。巨野现存的一通残碑,可确定其为县志所收《表庆之碑》,碑石对于以往的录文和研究有校订和补充作用。通过碑阳所载,可究查岳出谋家族相关问题和碑文撰写者胡祖宾、篆额者忽都海牙、书丹者天鹤的职官与身份以及以往未见著录的碑阴世系图,补充了家族成员信息。元后期,岳出谋家族与汉人、景教徒、突厥背景的高官交往,更是与弘xuli吉剌部驸马家族通婚,并将女婿的名字刻到了世系图上。

关键词:蒙古;叙利亚语;基督教;中外交流;金石


清道光(1821—1850)《巨野县志》中保存的关于一个元代从阿里麻里迁居济宁的景教家族的一系列碑刻录文,近年得到了学术界的关注。张佳佳、陈高华先生分别发表专文梳理此家族事迹,并讨论其景教信仰与汉文化状况。笔者从人名学的角度出发,撰文以叙利亚语、突厥语、蒙古语复原了此家族成员的人名,其中包括九个源于叙利亚语的教名。然而,以往的研究所依据的都是县志所录的碑文,难免受到限制。碑文年久磨泐,缺字严重,更兼清人读碑时对元代史、景教史的知识有所不足,导致录文屡有失误。若能见到原碑,对研究的意义不言而喻。最近,笔者在参加南开大学李治安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元代北方金石碑刻遗存资料的抢救、发掘及整理研究”过程中,有幸得知其中一通碑石尚存,并获得了拓片及照片。巨野的这通碑石虽然已残缺,但仍可以纠正以往研究中的认识偏差,而且碑石上保存了县志所遗漏的世系图,是人名学研究的新材料。

▲ 《巨野县志》


巨野残碑现存于巨野县博物馆,仅存碑身下半与趺座。碑身残高207厘米,宽125厘米,厚38.5厘米;底座103厘米,宽125厘米,厚220厘米。碑阳现存碑文19行,每行3—20字不等。笔者将现存碑文与县志的录文相比较,推测原碑满行约64—68字。碑阴为世系图,残存下部,以往未见著录。碑两面当为一人所书,楷体,书写规整,字距均匀。从碑阳内容可以确定此碑即方志所载的《驸马陵表庆之碑》。据县志记载,碑首惟存“表庆之碑”四字。“驸马陵”是县志所加。碑名“表庆之碑”意义不太通。按县志文意,碑首应该已残。笔者怀疑“表”与“庆之碑”并不连属。历史上类似的碑名有“先贤积庆之碑”“清德启庆之碑”“克勤敏功钟庆之碑”等。但因为无法确定原碑名,我们仍称之为《表庆之碑》。

《表庆之碑》碑主为岳出谋(*Yočumud < 叙利亚语Yōšmud),虽然此名未在残碑上出现,但其事迹没有疑问。碑文记载了其家族的历史,略述其曾祖父自阿里马里归附成吉思汗,至其父迁居济宁,随后详述岳出谋本人生平及子嗣情况。岳出谋至正二年(1342)尚在世,那么本碑立石时间应在此后。岳出谋七旬致仕,则其生年在1272年以前。岳出谋行四,他的二哥骚马的墓碑上载有明确的生卒年(1261—1335),因此岳出谋生年在1262—1271年之间。

岳出谋曾祖父的名字,县志录文作“岳雄”。笔者在前文中已经指出此当为岳难之讹,此人即赤峰出土的1253年瓷质墓碑的主人Yonan。可惜的是,巨野残碑上关于此人的记载已缺。赤峰碑上岳难的回鹘文职衔Ordo igäsi,当即弘吉剌部的王相。岳难的另一职衔“□睦哥职事”载于岳出谋的二哥骚马的墓碑文,对应了赤峰碑上的回鹘文kümkä。白玉冬、松井太揭出呼和浩特白塔回鹘文墨书题记亦有此词,词源是叙利亚语qwmky’[qūmkāyā],义为圣具管理人、会堂番头,是景教内的一种教职。岳难后裔在济宁路建立两座“也里可温寺宇”,担任“管领也里可温掌教司官”,源头都是岳难的这一职衔。此词在元代文献中不多见。有趣的是,波斯文史料《五族谱》记载,拖雷庶子末哥之子昌童有一女,其名回鹘体蒙古文作Kümegen,波斯文作Kūmākān(ناکاموک),其词源不明,大概有可能源于kümkä。《五族谱》又载,昌童另有一女,名失邻(蒙古文Širin,波斯文Shīrīn)。失邻虽然是波斯语词,但也被景教徒用作人名。蒙哥有一个女儿名叫失邻,她和她母亲皆信仰景教。昌童之女取名与景教相关的可能性,此说当否,尚祈方家指正。

济宁是弘吉剌部封地。岳出谋之父按檀不花(又名铁木儿不花)任济宁路达鲁花赤而迁居其地。《表庆之碑》记其名为“按檀普化”,译音用字较为典雅,反映了元代中后期政治精英汉文化修养的提高和用字风尚的变化。

碑文的撰写者、书丹者、篆额者,见于残碑最右三行:“……使胡祖宾撰。”“……章政事忽都海牙篆额。”“……章政事天鹤书丹。”据县志著录:“广东海右道肃政廉访使胡祖宾撰。”又著录:“金紫光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天鹤书丹。光禄大夫湖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忽都海牙篆额。”按,元代肃政廉访司无广东海右道,但有浙东海右道。县志将胡祖宾的官职录为“广东海右道肃政廉访使”,显然有误。关于胡祖宾生平,世人不得其详,仅知其为巨野人,曾任翰林国史编修官,拜南台御史未赴而卒。而且县志抄录了书丹者、篆额者的散官金紫光禄大夫、光禄大夫,却不录胡祖宾的散官。因此,笔者怀疑道光时人抄录碑文时胡祖宾的职衔已磨泐不清。篆额者忽都海牙的职官也有问题,元代无“湖南等处行中书省”,疑当为“湖广等处行中书省”。

天鹤、忽都海牙二人分别任职于江西、湖广,为远在济宁的碑书丹、篆额,应该是与碑主及其家族有较深的渊源。从名字来看,他们应该都不是汉人。天鹤源于叙利亚语Denhā,义为显灵,元代又译天合、腆合。著名的景教官员爱薛有一子便为此名。金元之际活跃于燕京的政治人物安天合,是由其舅舅汪古马庆祥教养成人的。马庆祥的后裔马祖中,教名为天合。天鹤擅长书法,显然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共同的景教信仰,应该是天鹤为岳出谋家族碑书丹的主要理由之一。

忽都海牙(*Qutuq qaya)是常见的突厥人名,他可能也是元代迁居内地的西域人。《元史》中有一位忽都海牙,又作浑都海牙,元统元年至二年(1333—1334)任中书参知政事,至正十二(1352)由翰林学士承旨为中书平章政事,任至十三年(1353)。张佳佳将二人勘同,是有可能的。岳出谋致仕前担任“湖南道肃政廉访副使”,与湖广行省平章忽都海牙可能有交集。
《表庆之碑》碑阴的世系图,以往未被著录。残碑所存的是世系图下部,是家族中最年轻的两代人,分为三支,自左至右为:
……儿一子一女。——男昔里瓦。女秋蝉。
……氏名普庆二子。——男霍耳弥思。次男锁住奴。
孛罗帖木儿。

▲ 《表庆之碑》碑阴世系图

昔里瓦(Šlihā,义为使徒)亦见于碑阳:“娶萧氏,一子昔里瓦。”以往研究一般认为昔里瓦是岳出谋之子,或是岳出谋之子留住之子。在碑阴世系图,昔里瓦父亲之名虽残,但最后一字显然是“儿”,因此不是岳出谋、留住。因为碑阳残泐太多,这个问题难以解决。当然,也有可能家族中不止一人叫昔里瓦。因为我们已经发现这个家族中可能有叔侄二人都叫薛里吉思(燮理吉思,Särgis),有堂兄弟二人都叫塔海(Taqai)的情况。

霍耳弥思,源自叙利亚语Hormīzd。笔者曾推测汪古马氏家族具有传说色彩的第一代祖先名为“和禄罙思”即此名。这个词进入突厥语,末尾辅音-d脱落了。霍耳弥思是此名在元代的又一例证。

孛罗帖木儿(Bolod Temür)是元代常见的突厥—蒙古人名。此人可能是岳出谋家族后代,但更可能是其女婿。碑阳尚可见:“孛罗帖木儿,乃按只驸马玄孙也。”此句前磨泐。据《巨野县志》所录为:“公一女,七十八,适洪吉烈氏名孛罗帖木儿,乃按只驸马先孙也。”“先孙”显然是“玄孙”之误。七十八,是一种数目字人名。用这种较大的数字为名,是元明清时期非汉人取汉名时都会出现的现象。洪吉烈,即弘吉剌(Qongqirad),是世代与蒙古皇族联姻的氏族,“生女世以为后,生男世尚公主”。按只(Alči)驸马,即《元史》之按陈(Alčin)。孛罗帖木儿是按陈裔孙脱怜(To’oril)的孙子,泰定二年(1325)封郡王,后至元二年(1336)封毓德王,其女伯颜忽都后至元三年(1337)被册为皇后。孛罗帖木儿成为元后期弘吉剌部最显赫的人物,因此被列入《表庆之碑》的世系图中。当时蒙古人采取多妻制,七十八是孛罗帖木儿的妻子之一,难以确定伯颜忽都皇后是否为其所生。

▲ 《巨野县志》


秋蝉、普庆、锁住奴都是汉语人名。“普庆”前有“氏名”字样,应该与前引“洪吉烈氏名孛罗帖木儿”是同样的用途,标识普庆的氏族,因此普庆应该也是岳出谋家族的女婿。《表庆之碑》之所以将孛罗帖木儿写入世系图,应该是因为他地位显赫。普庆出现在世系图中,应该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重新发现的巨野残碑,对于既有的碑阳录文有确证和校正的作用,又提供了以往不为学界所知的碑阴世系图,著录了以往未见的家族成员。从碑文的成立过程来看,在元后期,岳出谋家族在同乡汉人之外,还与景教徒、突厥高官交往,更是保持与弘吉剌的密切关系。世系图著录显赫的女婿,碑文屡屡提及弘吉剌部的“驸马”,所以后来这个家族墓被当地人称为驸马陵。



载于《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责任编辑:李青果




初审:宋宇
审核:詹拔群、周吉梅
审核发布:彭玉平、李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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