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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国 | 残存纸上的景观:广州“金娇墓”及其文学书写

潘建国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01-09


残存纸上的景观:广州“金娇墓”及其文学书写

文/潘建国

北京大学中文系潘建国教授



摘 要:昔时广州东门外(今先烈东路北侧)有一处现已消失的景观——金娇墓,墓主金娇为清末广州名妓,于宣统元年(1909)正月初九日大沙头火灾中不幸罹难,好事者将其舁葬沙河,树碑立传,士女游观,不绝于道。宣统二年(1910)五月,广州惜花社出版了梁纪佩《金娇墓》小说,这是金娇故事的首次文学书写,凡十三回,叙写了金娇的身世故事以及金娇墓的营造始末,小说亦体现了作者对于史实与虚构的特殊处理方式。自清末以降,金娇墓的各种文学书写渐次产生,横跨诗词、文、粤讴、小说等文类,又因附近黄花岗烈士墓的建成,呈现出“烈士美人”的特殊意象组合。20世纪三四十年代,随着金娇墓实物景观的凋零,其文学书写中的岭南地方史事痕迹开始淡化,转向接入更为普泛的古典小说戏曲叙事传统。

关键词:金娇墓;大沙头火灾;梁纪佩;岭南近代小说;文学书写

一、广州苏小小:沙河“金娇墓”及其由来

自宋代以降,广州屡有“八景”选评,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八景之名实亦代有更易。2002年评定的新八景,依次为:云山叠翠、珠水夜韵、越秀新晖、天河飘绢、古祠流芳、黄花皓月、五环晨曦、莲峰观海,其中既有传统景点(如珠江、越秀山、白云山等),也有新兴景点(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天河火车东站水景广场、广东奥林匹克中心等),可谓熔铸古今,推陈出新。当然,“八景”不过是羊城诸多胜景的部分代表,其他未曾入选者所在多是,还有一些曾经游人如织的热门景点,则因时过境迁,逐渐冷落,甚至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徒留唏嘘怀想。

譬如在2002年版新八景之一“黄花皓月”附近(约今广州先烈东路北侧),清末民国时期就有一处名为“金娇墓”的景点,如今虽已踪迹全无,绝大部分广州人对它闻所未闻,但是,“金娇墓”当年却深受广州士民的追捧,其倩影也频频见诸报刊:1928年2月29日出版的第438号《图画时报》(上海),刊有郭锡祺摄影的一帧照片,题为《残阳影里之金娇墓(广州)》,注云:“金娇与钱塘苏小齐名。”1932年第1卷第6期《新广州月刊》,也刊载有“沙河市金娇坟”照片。两幅照片构图近似,均为花木掩映中,一座立着六根圆柱的六角亭,亭内竖着一块墓碑,碑上刻着“珠江金娇之墓”。郭锡祺照片题注将金娇与钱塘苏小相提并论,这位“钱塘苏小”,又称苏小小,乃才貌双全的南朝名妓,生活在西子湖畔的西泠附近,死后瘗葬在西泠桥侧,千百年来,叠经历代文人的凭吊题咏,苏小墓已成为西湖风雅的代表性景观之一,在它身上凝聚着诸多“文化记忆与文学想象”。而“金娇与钱塘苏小齐名”,读者不难由此想见金娇墓在当时广州人心目中的地位和热度。

民国时期的金娇墓
翻检民国时期关于“金娇墓”的游记杂俎,透过那黦黄的纸页,亦可一睹其昔日风姿:1914年第4期《繁华杂志》刊载“匡山”《金娇》:

岭南八景,首溯珠江。每月影涵潭,珠女珠儿,管弦咿哑,实不减秦淮风月,苏堤烟景也。有校书名金娇者,润脸羞花,圆姿替月,五陵少年,争相倾倒。年前不戒于火,楼船箫鼓,尽葬烽烟;而燕侣莺俦,毕命者以千数计,金娇亦与焉。钱塘某生,故素昵娇者,闻耗往视,见娇尸枕石头,怆怀欲绝。棺殓已,于城东购地数亩,缭以短墙,舁葬其中,复构结园亭,树之花木。每艳阳天气,鞭丝帽影,凭而吊者踵相接。

1915年第3卷第1期《中华小说界》刊载“阶平”《金娇墓》:

广州大沙头名妓金娇死后,好事当(尝)为择城东山麓为瘗玉处,四周绕以粉白短垣,杂植芭蕉桃柳千余株,墓前凿一月池,遍植红莲白芰,清气袭人。登墓凝眺,则群峦含黛,如笑如妆。每当日既西倾,钗影鞭丝,往来如织。墓侧石碣鳞砌,以待游客留题,凡岭峤词人,过江名士,多有题咏。

1918年12月15日《先施乐园日报》(上海)第2版,刊载史别抱《醉月楼丛谈·金娇墓》,文中有云:
金娇,侠妓也,其墓在广州大沙头。相传大沙头之役,力出某客于难,客德之,后金娇溺毙,客为卜地营葬于此。墓之四周,绕以短墙,植有桃柳芭蕉数百株,塚前设一月池,广栽花木,每当倦鸟归林时,红男绿女,恒结队叹赏于其下。墓侧留题甚多,均出文人名士之手。其一曰:“云鬓花颜化劫尘,更从何处觅真真。却余苏小墓前柳,日舞细腰向路人。”有联云:“流水落花,春去竟归无着地;小池青草,我来如对莫愁湖。”又云:“我痛春残无花可葬,卿留故塚有草皆芳。”金娇有知,亦当含笑地下矣。
1947年第98期《永安月刊》(上海)刊载“云庐”《金娇墓》,则以更具文学色彩的文字,描述了这一独特的人文景观:

墓在广州沙河,距东门仅数里,由纵面言之,只有三十年的历史耳,由横面言之,则僻处岭南一隅,远不及西湖苏小墓为游屐所必经,比较起来,似有逊色。然而每当暮春三月之间,游人如织,都踏上此一条柏油马路,路面又宽阔无比,并且直如弦线,在此间行走,毫不感肩摩毂击之苦。不过有时遇见短衣窄袖之青年女子,与夫一两位白面郎君,骑马扬鞭,如飞而过,不能不闪避一阵,远望见几树木棉,开得如火如荼,渲染此可爱的春天,或夹着三两声杜鹃,真足使你陶醉。出东门旧咨议局,为赴黄花冈必经之路,路旁有一墓,规模并不算大,与息鞭亭相距甚近,而墓中长眠之人,即金娇也。或曰,墓中埋金尸骨,或曰否,殆衣裙塚耳,骨成灰烬,付诸东流,更安能得尸,不过好事之徒,装点铺陈,为沙河添一番佳话耳。

“云庐”此文副标题为“与钱塘苏小同一香艳”,再次“重申”了广州金娇与钱塘苏小之间的文化对应关系。文中所写“短衣窄袖”的青年女子,“骑马扬鞭”的白面郎君,还有那“如火如荼”盛开的木棉花,清越婉转的杜鹃啼声,合共渲染了暮春游览金娇墓的声色与欢愉,读来令人遐想不已。
上述数文,皆隐约提及了这位金娇的身份——“校书”“大沙头名妓”“侠妓”,金娇的死因——“不戒于火”“大沙头之役”“溺毙”“溺亡”,却又都语焉不详,未作展述。事实上,金娇墓的由来,乃与宣统元年(1909)新正发生在广州大沙头的一起特大火灾密切相关。

“大沙头”是清末广州著名的水上娱乐区,汇聚着众多的酒舫妓艇,极为繁华。因光绪三十四年(1908)珠江曾发生过大风吹覆船艇、多人溺亡的惨案,大沙头船户吸取教训,采用连环法稳固船身,即诸船首尾反向排列,呈一字型伸向江心;船与船之间搭有扶手桥板通行,客人由岸边上了第一艘船,便可通达其后各艇;各船树立木桩,套以藤圈固定船身,可随潮水涨落,再用横木绑定以防海风吹覆;两艘大艇之间留出一定宽度的水巷,供小船往来,以便接送客人和运送物资。通过这种连环捆绑方式,整个大沙头娱乐区的船艇联通成片,如履平地,仿佛《三国演义》赤壁之战中的曹军水寨,然稳则稳矣,一旦遇到“火攻”,就会火烧连营。宣统元年正月初九(1909年1月30日)晚十点左右,先是近岸一艘名为“财记”的妓艇不慎失火,扑救未及,延烧开来,诸船连环,仓促间难以脱离,而船与船之间的桥板通道,又被急于逃命的小船主抽断,再加上水警、消防拯救不力,导致正在船艇上的大量妓女和酒客无处可遁,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落水溺毙,酿成震惊一时的特大惨案。具体伤亡数字,据两广总督张人骏1909年2月17日奏折所列,为“延烧船艇六十余艘”,“约计被灾共四百余人,捞获尸身二百余具”,实际伤亡自应更多,民间传有千人。

清末广州珠江上的连排花艇

清末广州的豪华花艇

大沙头火灾发生后,《时报》《申报》《新闻报》《香港华字日报》《中西日报》《南越报》等报刊,纷纷进行了连篇跟踪报道,引发社会各界的强烈关注。毫无疑问,此次灾难中受害最多的是各花艇上的妓女,报刊对此作出了专门的调查报道。1909年2月6日《时报》新闻稿《广州大沙头火劫详情》,记述“妓女死伤之约数”云:“大沙头妓女共五百六十七人,是夜天气澄清,各厅几乎开尽,只余一头厅、二尾厅未开,人客约二三百人(圆头篷不计),连工役当在千数之外,据彼中人言,现在各艇妓女已查知着落者,仅百余人,或死或逃,或被掳去,死亡当在二百以上。”此处提及的趁乱劫掳妓女,也确有其事,2月7日《时报》新闻稿《广州大沙头火劫详情(续)》列有“妓女被掳之截缉”专节云:“当时有盐船泊近,接去妓女十余人,藏之舱中,至咨日始为警局侦悉,即派兵捕获,将妓女起回。又分统闻有两大船,载去妓女数十人,不知去向,疑系掳劫,即于咨日分派兵轮二艘,四面追缉。其灾区附近现仍添派警兵,日夜梭巡,以防意外。”
值得注意的是,《申报》1909年2月9日新闻稿《广东大沙头花艇火劫续闻》载有一份“溺毙妓女之调查”,涉及满记艇、财记艇、合成艇、江天小舫、义合艇、惠和艇、香海艇、金财艇、住家艇、牛记艇等十余艘花艇,共计50名溺毙妓女名单,其中“财记艇”有9人,分别为顺玲、金娇、群英、金好、润金、黄皮、阿蚊、阿贱、细玉。这位“金娇”,大概就是沙河金娇墓的主人,可惜在已知的大沙头火灾史料中,未能找到更多关于她的记载。据常理,特大灾难爆发之后,普通罹难者的踪迹和细节,恐怕很难进入历史文献的记录范围。不过,历史文献的失载,却并不意味着民间传闻的空白,倘若当时遇到一位有心人,加以及时的访查、记录和书写,则仍有机会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金娇”,浮出历史地表。

二、衰艳的力量:清末梁纪佩时事小说《金娇墓》

大沙头火灾爆发一年零三个月之后的宣统二年(1910)五月,广州惜花社出版了一部名为《金娇墓》的小说,凡十三回,这是关于金娇和金娇墓的第一次文学书写。作者梁纪佩,原名祖修,改名颂虞,字纪佩,别号醉眠山人,广东南海人,乃清初著名诗人梁佩兰的后裔,生于光绪二年(1876),民国七年(1918)尚在世,卒年未详。他曾游历南洋吉隆埠、英法二京、印度、缅甸等地,光绪末年归国,任省报主笔,又与友人合作先后创办悟群著书社、觉群小说社、岭南小说社等机构,编撰(包括合著)出版有《七夕繁华梦》《禁烟伟人林则徐》《岑督征西》《刘华东故事》《革党赵声历史》《金娇墓》《近世党人碑》《广东黑幕大观》《粤东新聊斋》(初、二集)等新小说二十余部,允称岭南近代著名小说家。其小说创作题材呈现出两个鲜明特色,一为时事新闻,一为地方文史,而《金娇墓》可谓兼而有之,熔铸一炉。

《金娇墓》封面,1910年广州惜花社铅印本
《金娇墓》卷首有梁纪佩撰于“宣统二年岁次庚戌浴佛节”(1910年5月16日)之前的《绪言》,明确声称他创作这部小说,缘起于屡屡听说金娇的民间传闻,而为了创作,自己还曾实地考察了金娇墓:

著者频闻东郭门外燕塘山麓,新有一名坟,碑题曰“珠江金娇之墓”,墓中所瘗者,乃昨年新岁初九夕,大沙头花舫火毙之妓妇也。予于是乘兴而往。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孑然独步,出于东郭,雇马车驱驰,轮轮得得之声,转瞬倏至,车夫以鞭指告予曰:“此即金娇之墓也。”予闻是言,仰目门额,题曰“花阡”。遂舍车步入,右有幽斋二所,筑于北隅;左有修竹,阴绕墓后。登级而上,花径栏前,土墙围后,中筑一亭,配置雅适。亭中是墓,后壁镌诗,亭柱镂联。遍览一周,俯读碑文,方知代瘗之者乃吴兴叟,及询诸游侣,始悉吴兴叟者,乃隐名之士,实城南之沈公焉。

有意思的是,梁纪佩把这次游览金娇墓的过程,写入了小说文本第十三回《寻韵事马系息鞭亭 著小说笔述金娇墓》,行程与《绪言》所叙大抵相似,但文字描述更为铺陈,小说还进一步交代了作者访查及创作的细节:
余由衣袋寻出铅笔,及袖珍日记簿,抄了各款诗联,然后复登车而回。归至南关,休息寓所。明日亲自调查沈大夫所和金娇点心爱,及后如何领他的尸来瘗,金娇一生的历史,搜查靡遗,或以真作假,或以假弄真,历二礼拜的光阴,而著就这稿,俾世人往游金娇墓,而知他的颠末。余愧不善词采,不精结构,聊直笔以述,一种绿惨红愁的哀艳语,著为《金娇墓》。

所谓“抄了各款诗联”,洵非虚言,《金娇墓》卷末有《附录各原题金娇墓诗词》,计录“玉桥一十七子”“息鞭游者”“花里忆中人”“端叔”(2次,另一署“一瓣香室主人端叔氏”)、“忏庵”“此君书屋主人”(2次)、“钝叟”“江东述父”“吴兴叟”(2次)等人题咏诗词数十首。此外,《金娇墓》书首附有一张“金娇墓之风景”照片,系广州双门底昌华石印局专以浅蓝色石印,与红印的扉页相映成辉。细看照片,亭墓前还搭着建筑用的脚手架,台阶前的绿植亦尚未完工,可知它摄制于金娇墓刚刚竣工之际,这应是目前所知存世最早的金娇墓影像,弥足珍贵。而墓壁题词、墓地照片等原始调查史料的增入,令《金娇墓》小说带上了颇为浓郁的地方文史色彩,其价值也因此越出了文学的层面。

金娇墓之风景,1910年广州惜花社铅印本

《金娇墓》小说正文凡十三回,大致可分为三个情节版块。前四回叙金娇入粤前经历:金娇原姓李,幼年丧父,与寡母蒋氏在上海艰难度日,后迫于生计,蒋氏把她卖给妓院“东芳会”老鸨沈婉卿为雏妓,学习唱曲吟诗,琴棋书画,渐有声名。某年,上海花界考校花榜,金娇以一支《击筑遗音》技惊四座,夺得“杏花榜眼”,从此身价倍增,前广东巡抚之子吴伯海,与上海银行买办区子西,也曾为了她相争相吵。后沈婉卿病逝,金娇被“东芳会”转卖给从广东来沪开妓院的老鸨“豆皮二”。至十五岁时,金娇为沪上花界阔佬马二少花费巨资梳笼包养,马二少贪恋金娇,终至床头金尽,避往芜湖躲债。豆皮二因生意受挫,乃带着金娇离开上海,回广州谷埠投靠“财记”花艇老鸨何姨妈。
第五回至第八回叙金娇入粤后故事:吴伯海听闻金娇转往广州,乃以赴粤求官为名,向家中索要数千金,追随来粤,与金娇相聚寻欢,滞留数载。广州各花艇奉官府饬命,从谷埠迁往大沙头,财记艇因有名妓金娇,生意红火,政界商界,大佬阔少,夜夜笙歌不绝。且说广州城南盐商聚集,有间吴兴馆,主人为沈大夫,别号吴兴叟,也是政界出身,资财雄厚,性好风流,最是钟爱金娇,结交两年,譬若良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己酉正月初八日晚,金娇自出五十金,设席款待沈大夫诸友,并与他们赌约:明晚不聚,如有相违,加倍罚金。初九日晚,沈大夫等人守信未赴财记艇。孰料是晚大沙头发生火灾,火烧连营,烧死溺毙无数,金娇也不幸罹难。沈大夫等人震惊悲伤,又感恩金娇的赌约救了众人之命,遂将她尸骸领回,并拟筹款厚葬。
第九回至十三回叙金娇墓筹建过程:沈大夫诸友齐聚吴兴馆,筹资四千金,沈大夫独出两千金,在燕塘附近的息鞭亭左右,购下墓地一块,请南关的广祥泥水店,承包金娇墓的设计建造,总价三千一百金。众人又在燕塘搭建灵棚,为金娇举办追悼会。亭墓完工后,将金娇安葬入土,沈大夫诸友多有题词,镌刻于墓碑壁柱之上,以志纪念。又择日公祭,围观如堵,远近喧传,城中各报也载为盛事,金娇墓遂成为沙河一处胜景。有城中富商小妾锦霞,游览金娇墓,触景生情,悲泣不已。十八甫牙粉店主胡立峰,则在金娇墓斜对面买地,营造了自己的家庭墓地。“著者”也慕名游览金娇墓,抄录下全部题词,又访查金娇一生历史,撰为《金娇传》小说。

从上述情节篇幅来看,叙写金娇墓的文字,实际仅有第三版块的五回(第九至十三回),这与小说题名《金娇墓》,有些名不副实。梁纪佩在《金娇墓》“例言”首条便透露了这一编创困惑:“是书之著,定名在‘金娇墓’三字,可惜墓事太短,难以展笔,不得不从金娇一生历史说起”,然而,这位大沙头名妓的身世,在香消玉殒之后,又从何处去访查呢?“例言”末条云:“金娇之历史,人鲜知之。其初是浙产,继而来粤,在上洋已转鬻两主,著者独知其详。几回中穿插之笔,虽属假事,此枝节笑柄,为人群上常有之事,此著小说之公例也。”此“独知其详”一语,欲言还止,口气颇为神秘;而“穿插之笔,虽属假事”“此著小说之公例”云云,又虚晃一枪,似乎有意在模糊史实与虚构的界限。那么,梁纪佩当时是否访查到了金娇的真实身世?小说文本所写“金娇之历史”究竟哪些是实哪些是虚,由于缺乏可靠的参证史料,今天的读者恐怕已难细加分辨了。

梁纪佩部分著作及出版物
但有些细节,因有当年的报刊新闻报道存世,可与小说文本进行比较审视。譬如关于大沙头火灾的原因,《金娇墓》第八回“火烧大沙头李道台变鬼 执尸十字会沈大夫领骸》叙云:
当下有一位候补道,姓李官名福荣,乃安徽人氏,因奉广西张巡抚命来粤购办军火回桂,携有一个少公子来。是晚为友招往财记艇赴花酌,遂携同了这口幼子赴席,恐他留在公馆里寂寞。当夜财记艇金娇在房子里梳了云鬓,为应这位李道台侑觞命,所遗下一枝残烛,未息火的,不意烛火贴近板障,金娇出了房外,忘记吹息,这个烛火,就烧着壁板起来……财记艇忽烘烘烈烈,火藉风威,风卷火势,已通红满江,不一时,已如周瑜烧起曹操赤壁的连环船。
小说记载的这一情节,与当年《时报》《申报》的新闻报道,大相径庭。1909年2月14日《时报》新闻稿《大沙头火灾起于李益智》载:

此次粤省大沙头火灾,言人人殊,兹经再三调查在场诸人,始悉起火实情:初九夕,李道益智赴某署宴会,同席有夏某者,席散后邀李等五人往大沙头,时已九点钟,头尾厅均客满,乃在财记小厅,作麻雀局,妓女环列,互以“金钱炮”为戏,误掷李身,李捉妓抱置怀中,妓撒娇,致将保险灯掀翻,燃烧楼板,舟人以炕垫压火,楼板之火遂息,复行打牌。不知板罅已洩火,延烧楼下妓房,各妓扃门出局,故未及知,迨火势骤盛,已不可救止。东船西舫,一霎延烧。

《时报》经过“再三调查”,乃将火灾起因锁定于李益智,新闻稿还交代了这位“李道”的不堪经历:任职山西时,曾强奸民女,后调赴浙江差遣,不久就因参与制造秋瑾冤案,“不容于清议”,遂转任广西,此次来粤是为“提解军装”。很显然,《金娇墓》中“奉广西张巡抚命来粤购办军火回桂”的“候补道”李福荣,其原型应即“李益智”,但梁纪佩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却改变了李氏形象,将他从一名灾难的实际引发者,转换为与幼子同丧火海的可怜罹难者,还渲染道“这是最伤心的惨剧”(第八回)。更令人费解的是,梁纪佩居然将火灾起因归咎于金娇,虽然,《时报》曾提及当时民间关于大沙头火灾存在“言人人殊”的混乱情况,但这一李、金易位处理,无疑会损及《金娇墓》小说女主角的文学形象,显露出梁纪佩在小说创作艺术层面的严重“疏失”。
事实上,《金娇墓》小说的艺术不足,还突出地体现于情节设置的随意性。譬如第六回大部分篇幅,竟用来叙述钱观察、梅汝良、汪太史、张孝廉在财记艇上的无聊牌局;第十回叙写金娇墓建造时,插入了大段忤作及石工故意加价的琐碎文字;第十一回叙写金娇墓落成祭奠,却有近半回纠缠于一群乞丐来索讨钱财的枝节之事,诸如此类,大多显得不伦不类,喧宾夺主,给人勉强凑数的感觉。尤其是在金娇与沈大夫关系的设置上,梁纪佩或许是想让读者理解:为何沈大夫等人愿意捐资为一名妓女收尸瘗葬、树碑立传?除通常所谓风月情缘之外,小说设计了一个特殊细节:第七回《沈大夫风月逢知己 侠妓女花酌谏良朋》,叙沈大夫等人夜夜皆来与金娇欢会,己酉年正月初八日晚,金娇突然自己出资五十金,设席款待沈大夫诸人,并提出与他们赌约:明晚不聚,违者加倍罚金。结果第二天晚上,大沙头恰好发生火灾,金娇罹难,沈大夫诸人则因为这个赌约,逃过一劫,为报答救命恩情,众人才齐心协力,完成了集资建造金娇墓的善举。然而,梁纪佩设计的这一报恩缘由,实在显得苍白而不合情理,一名花艇妓女,居然赌约让客人不来消费,无论如何让人难以信服。还有一个细节,第八回中沈大夫等人听闻大沙头火灾,震惊说道:“金娇一定变了烧猪。”如此带有恶谑色彩的语词,岂是喜爱金娇的沈大夫此刻应该说的?!凡此,皆可见梁纪佩创作之时对于小说情节设计、人物形象塑造及思想情感的渲染,似尚欠妥帖细密的安排落实。研究者曾批评梁纪佩的小说“艺术技巧并不高”,可谓切中肯綮。

所幸,《金娇墓》是一部新鲜的地方时事小说,当它刊行之时,大沙头火灾刚刚过去一年多,广州地方政府早已颁布饬命,严禁大沙头花艇复业,“俾杜灾害”,“珠江花事恐无复有再盛之一日矣”;惟有金娇墓,则作为一个郊游新景观正深受民众追捧,“无论商界、学界、政界、报界,凡礼拜日,士女如云,摩肩载道”(第十二回)。因此,当时的小说读者尤其是岭南读者,其感受自是大为不同,对于大灾中凋零的众多花界女子的哀怜、珠江大沙头往昔花事繁华的忆恋、名妓金娇身世的好奇以及金娇墓来龙去脉的探询,无一不可引发他们阅读《金娇墓》的兴趣并产生共情,而文本艺术性反倒是其次的了。《金娇墓》扉页上醒目地印着“哀艳小说”四字,梁纪佩在“例言”首条中亦宣称,小说“前文则写其风花雪月,后文则写其绿惨红悲,故曰‘哀艳小说’”。或许,正是这股哀艳的力量,击中了读者的柔软内心,才使得艺术上还略嫌粗糙的小说《金娇墓》,能够与实物景观金娇墓相互映衬催化,共同谱写了一段广州苏小小的俗世传奇。

《金娇墓》红印扉页,1910年广州惜花社铅印本

三、烈士与美人:金娇墓的近现代文学书写

《金娇墓》小说出版后不及一年,1911年4月27日(农历三月廿九日),广州城又爆发了一件大事,即著名的“黄花岗起义”,这是以孙中山为首的同盟会发动的第十次反清起义,起义以失败告终,伤亡惨重。事后有位名叫潘达微的革命党人,借助善堂名义,冒险收殓了七十二具散落的烈士遗骸,安葬于城外荒地“黄花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时之所以选择“黄花岗”作为烈士墓地,居然还和金娇墓存在一定关联。著名小说家黄小配(1871—1913)在为此次起义撰写的报告文学《五日风声》(1911)中记载:
某氏乃请广仁善堂任之,先为购备棺具,然后择地焉。有黄花岗者,向为东门外之荒地,与息鞭亭相密迩。向则人迹罕至,自附近有金娇墓者,墓门装饰华丽,时人多以美人芳冢目之。金娇固大沙头之名妓,自大沙头被火,玉沉于火坑,厥后官绅数人为营葬于该地,并为饰其墓门。于是游人渐盛,而息鞭亭一带,时留辙迹辔丝。某氏以为葬党人于该地,则烈士美人,坟墓遥遥相对,而青山常在,则游人过客当多兴感焉:既足纪念于从前,亦足留佳话于此后也。
所谓“烈士美人”,确实是一个反差强烈且又引人注目的景观意象组合。试想:1909年至1911年,广州东门外的沙河一下子出现了两个相邻的新墓——金娇墓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两个墓碑背后,又都隐藏着一段才刚发生于广州的惨烈时事,这对粤地民众无疑具有独特的观览吸引力!
黄花岗烈士墓落成伊始,由于清政府的打压查禁,就连撰写吟咏的诗作亦会遭到逮捕,前往拜祭更有一定的敏感和风险,因此,与邻近的金娇墓相比,它显得颇为冷清,甚至有些阴郁。1911年6月16日,《时报》副刊《滑稽时报》第109号刊载“剑鸣”《弔黄花岗文》曰:“革党起事后数日,余因事至粤,偶过一广野,有土隆然坟起,血痕斑斑,士人告余曰,此百余名党人丛葬处也。于是驻足以观,徘徊久之”,“时则斜日欲没,悲风怒号,若有无数鬼雄,隐隐出没于榛莽间,心骨俱悚,乃废然驱车而返,不怡者累日。”此时,烈士墓大概需要美人墓来妆点掩护。不过,随着辛亥革命的胜利和中华民国的成立,黄花岗诸烈士地位迅速飙升,墓园亦翻建一新,前来吊唁参访者络绎不绝,“春游芳日,凡往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者,必经娇墓前过”,此时,则是烈士墓拉抬了美人墓的人气。“烈士美人”,诚互为衬景,相映增辉。
根据现有资料,金娇墓的凋零,大概发生在1925至1926年间。1926年第38期《国粹杂志·文苑》刊载梁恺生所作粤讴《吊金娇墓》,小序云:“羊城东去十里,有花阡焉,为珠江金娇校书埋玉之所,余于去年挈伴踏青过此,见马足车尘,红男绿女,不绝于道,颇极一时之盛,方以为其名正未易湮没也。今春因游沙河,与二三友人,复过其地,则断碣残碑,寒虫唧唧,徘徊瞻眺,无复往日之衣香人影矣。嗟夫,红羊劫幻,苍狗形虚,香草美人亦难免盛衰今昔之慨。”1926年7月5日《新世界报》载“康民”《金娇墓记》,亦载及其衰败现状:“今则一抔黄土,日久失修,四处荒芜,鞠为茂草。”只有短短一年,金娇墓竟让人产生盛衰今昔之感,何以如此?原来1925至1926年间,正是广东腥风血雨之时,年轻的国民政府为巩固政权,挫败中外敌对势力,连续征战:1924年底,平定广州商团武装叛乱;1925年2月,革命军第一次东征陈炯明部;5月,驻扎广州的滇军桂军发动叛乱,革命军回师广州靖乱;10月,第二次东征陈炯明部;12月,南征攻克高、雷、钦、廉四州;1926年3月,广州爆发“中山舰”事件;7月,革命军挥师北伐。很显然,金娇墓的适时凋零,只不过是战火纷飞、时局动荡、生民多艰时代的一个小小缩影和象征而已。
昔日花木繁盛、装饰精雅的美人塚,如今孑然零落在“残阳影里”,虽让人唏嘘,却也颇增吟咏之兴味。1926年,梁恺生以广州地方特色文体——粤讴,创作了这首感伤的《吊金娇墓》:

凭吊恨晚,惹起我意絮缠绵,途人空自说花阡。今日挈伴重临,本系游兴不浅。估话风景依稀尚似去年,唔想崔护重来,情景就改变。只有吟的断碑残碣、罩住蔓草荒烟。咪话绝迹了往日,个种衣香人影,与及桃花面。就试看吓个个金娇遗像,亦太觉可人怜。虽则个两树棠梨,系咁留我惓恋。独惜我无寥心事,听不得个只、杜宇鹃鹃。咪话苏小香坟,可以同此纪念。就系夕阳芳草呀,重怕比不得素馨田。娇呀,你魂若有灵,归亦会自怨。唉,我无乜可愿,柔肠空百转。但只愿个的有情春草呀,岁岁都护住你个坟前。

1935年8月30日《上海新报》之《图画专刊》,刊载有广州画家李野屋《题金娇墓有句》七绝两首,其一云:“金粉飘零事已遥,美人黄土感骚萧。香魂卅载归何处,愁话青溪旧板桥。”其二云:“艳迹荒凉未可描,何堪玉殒与香消。花阡零落游人减,怕听秋林咽暮蜩。”此“美人黄土”“艳迹荒凉”两句,正吟出了时人对于金娇的怜悯,也寄寓着乱离时代的自我慨叹。
随着时间的流逝,金娇墓的凋零,有关名妓金娇的故事,包括那场惨烈的大沙头火灾,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脑海心间。而史事的退场,恰为文学想象腾出了自由驰骋的空间。前文所举“云庐”作于1947年的《金娇墓》,关于金娇罹难的场景,已有了颇为生动的敷演:“不知何故,忽然失火,霎时间,变成火海。金娇适身当其冲,高举起她一双玉手,向岸上求援,臂中金镯则铮作响,金说,谁救了我,将手中所有金镯送给他。又说,谁肯救了我,便嫁了谁,可怜她虽然喊得声音嘶哑,喉咙喊破,以火势浩大,卒无人敢惹火上身,只好葬身鱼腹。”读来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实际皆属子虚乌有。
其中想象最为出新、情节最具颠覆性的,要数短篇小说《羊城金娇坟》,作品首载于《中华周报》(北京)1944年第1卷第7号,作者题为“粤子”;后又载于《新生》(广州)1945年创刊号,改题《金娇坟纪》,作者署为“可人”,文字与《羊城金娇坟》完全相同,仅个别字词有异,当属后出改订。为便于分析,今将《中华周报》所载全文引录如下:
羊城西郊外有金娇坟,乃逊清名妓金娇葬地。金娇本姓陈,小字若梅。父为洋贸,家称富有。无子女,晚年而生金娇,爱若明珠,视连城宝不如也。

若梅少聪慧,八岁时,父购玩物百种,陈设满席,一任金娇自取,以观其意志。金娇取脂粉、面镜,轻施浓抹,十分相宜。父喜不自胜,独邻人二叔叹曰:“若梅长,性必淫,行必乱。”

若梅年十二,即解诗书,兼善鼓琴,清歌一曲,余响绕梁三日。母为之卜,卜者言:“女命带桃花,相书云,男生桃花运得美妇,然必破财;女生桃花命,虽颜容丽艳,亦难免沦为娼妓也。”母初而怒骂不已,归思之,则惶惧若甚。有谓早婚可免祸,母为之择婿。若梅年甫十五,即出为贾人妇。贾人年几半百,未解温存,闺房之内,惟见涕泪。无何,贾人卒,资产荡然,乃归就食于父母。期年,父死,又期年,母死,若梅惨遭巨变,一病几半载。门庭冷落,既无强亲,又鲜叔伯。不一年,父母所遗资产,亦荡然无存矣。

若梅有舅曰王行者,居粤城作龟公。置紫洞艇曰财记,内实珠娘十余,称雄于谷埠,人以龟公行呼之。金娇往依之,舅惊其艳丽,赞其才技,乃劝之作娼,金娇以举目无亲,前路茫茫,亦无可奈何。时年十八,下海为财记艇妓,改名曰金娇,盖取金屋藏娇之意也。

为妓未及三月,以颜容艳丽,能歌善舞,金娇之名,遂颜遍谷埠,仅次于白玉梅。彼以往来谷埠买笑者,多贾人,未解情意,平居恒郁郁。有卖花郎曰清平,美好少年也,金娇恋之。少年有大志,以所业为耻,就商于金娇,欲弃业闭户读书,企取功名。金娇壮其志,出私蓄数千,为少年置田宅,购书籍,卖花郎俨然一饱学秀才矣。少年感激,益自奋励,期年乡试入选,金娇窃喜,深幸终身有托。期年,少年入京赴试,频行慰金娇曰:“此行苟有寸进,必不忘阿娇。”金娇益勉励之,壮其行色。

一夕,金娇至市,为少年卜。卜者言:“必大贵,归来有日矣。”又为己卜,卜者言:“命带桃花,眼前有灾星相克,五日之内,防有巨变也。若能过此难关,此生荣华富贵不尽矣。”金娇归,中心惶惑,闭户谢客,礼佛诵经。瞬间五日之期已过四日,乃窃窃自喜。时宣统元年,岁值己酉正月也。至深夜,财记艇大火,瞬息蔓延,邻舟大小艇数百,一炬成灰。金娇于梦中惊醒,匆忙不知所措,俄而火及,且烧延衣裙,乃扑身投珠江,溺而死。

少年殿试得进士,衣锦还乡,思娇念切,日夜兼程抵市,道途哗然,知火烧大河头。心惊焦急,觅金娇,则人物俱空,渺无音讯。少年痛不欲生,临江而祭之,挥泪奠曰:“阿娇归来,吾心碎矣。”语讫,忽江心涌女尸,徐徐近岸,视之乃金娇也。面目如生,容姿依旧。少年肝肠几断,抱尸而归,葬之城西郊外,颜曰:“爱妻金娇之墓。”终生不娶,以悼念亡人。每于夜梦低徊,若见金娇之魂,仿佛游于月下,少年乃为之作《金娇坟记》,为千古香艳事迹。
《羊城金娇坟》小说的前半部分虚构了名妓金娇的身世:本名陈若梅,父母双全,家境富裕,少即聪慧,兼善琴歌。只因听信卜者之言,十五岁便嫁作贾人妻,后迭经丧夫和父母双亡之痛,无依无靠,遂投奔在广州财记艇做龟公的舅父,下海为妓,取名“金娇”。后半部分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金娇爱上了卖花少年“清平”,资助他读书应考,清平赴京赶考之后,金娇不幸在火灾中罹难;俟清平中举返乡,伊人已逝,临江呼喊,金娇尸身重现,乃葬之西郊,题曰“爱妻金娇之墓”,并作《金娇坟记》,以志纪念。
很显然,这是一个全新的金娇故事版本。检阅全文,除保留了“羊城”“名妓金娇”“财记艇”“宣统元年”“己酉正月”“火灾”等少数旧故事元素之外,其绝大部分情节和细节,皆与上文引录的金娇史料以及梁纪佩《金娇墓》小说迥然不同,就连金娇故事所涉的两个最基本细节,也截然相异:金娇墓位于广州东郊外沙河,此篇却说在“羊城西郊外”;金娇罹难处为大沙头,此篇则云“火烧大河头”。考虑到小说作者署名“粤子”,当是岭南人氏,不至于弄错上述两个地理方位,因此,这一似是而非的处理,大概只能理解为是作者的故意为之,意在从原有的金娇故事框架中跳脱出来。另可注意的是,《羊城金娇坟》所写名妓金娇为落拓少年“置田宅”“购书籍”、资助他读书攻举的情节,隐约晃动着唐传奇《李娃传》的影子,此庶可表明:新版金娇故事,在淡化了岭南地方史事痕迹之后,乃转向接入更为普泛的古典小说戏曲叙事传统。

结 语

如上所述,金娇墓的出现,乃源于清末广州大沙头的一场火灾,墓主金娇作为香消玉殒的众多花界女子中的幸运儿,被多情好事者舁葬沙河,树碑立传。她静静地伫立在羊城东郊半个多世纪,见证着一幕幕的粤地风云,从反清、革命、东征、北伐、抗战直至新中国成立,木棉花开,杜鹃声啼,残阳影里,美人荒冢,可堪凭吊,怜人怜己,想来在那离乱的烽烟血火中,这一风流艳迹也曾撩动过不少世人的心怀。《金娇墓》小说“例言”曾云:“粤中古今名墓寥寥”,“兹金娇虽属一妓妇,而墓场广拓,配置雅丽,更有幽轩明厂,以待游者之休息。是以不独今传韵事,日后必流为古迹,著者以钱塘名妓苏小、虎埠之真娘等墓,前后辉映。”之后的文人题咏,也屡有将沙河金娇墓,比附杭州西湖苏小墓、苏州虎丘真娘墓以及南京秦淮河畔马湘兰;不仅如此,金娇墓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所形成的“烈士美人”意象,也近似于苏小坟与岳飞墓的文化关联,恰如清人赵翼所云:“一抔总为断肠留,芳草年年碧似油。苏小坟连岳王墓,英雄儿女各千秋。”这样的城市人文景观,融汇着阴与阳,刚与柔,血性与痴情,伤痛与抚慰,无论何时,总能带给观览者无尽的历史唏嘘和现实忆念。令人遗憾的是,伴随着20世纪中叶以来广州城的历次拓展改造,沙河金娇墓竟然不知何时已销声匿迹、荡然无存了。尔今,惟有透过梁纪佩这部流传稀少的《金娇墓》小说以及若干散落在旧报刊里的诗文旧照,才能感知她些许残存纸上的哀艳和风韵。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责任编辑:张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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