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四散而飞的瓷片
拥有诸多异名的佩索阿任由其分身在各自的空间处理自身的命题,《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佩索阿诗选》收录了最接近佩索阿本人的冈波斯所作的诗歌,在诗作中,他不厌其烦地对自我进行检视。通过触摸这些文字,我们能辨识出冈波斯有别于卡埃罗、雷耶斯等其他异名的声音与语气,同时也能触及佩索阿本人的精神特质。 在此,飞地特意挑选了冈波斯关于“我”的诗作,希望以他之“我”触发我之“我”。
作为一位诗人,冈波斯既不属于他的故国葡萄牙,也不属于他熟悉的英帝国,而是属于壮观而暴烈的蓝色大西洋。他的诗里注入了惠特曼的兴奋剂,并拥有未来派的加速度,既表现出在虚无中航行时的痉挛与眩晕,又涌动着堪与聂鲁达和克兰相比的抒情瞬间。借助杨铁军的翻译,他期待着我们在他的强劲感觉中再次醒来。
——王敖
| 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生于里斯本,在南非德班长大,1905年他回到里斯本,次年考取里斯本大学文学院,攻读哲学、拉丁语和外交课程,后退学。他是葡萄牙国宝级作家和诗人,被评论家认为是“构筑整个西方文学的26位重要作家之一”“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他创造了众多异名进行写作,每个异名都有自己的传记、性格和文学追求。其中最为著名的异名是卡埃罗、冈波斯和雷耶斯。他的作品共同描摹了生存在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内心备受矛盾和痛苦折磨的心灵。
| 译者:杨铁军,诗人、翻译家。山西芮城人。198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2年北京大学西语系世界文学硕士毕业,1995年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后肄业转学计算机。出版有诗集《且向前》《蔷薇集》《和一个声音的对话》《我知道鱼的快乐》,诗歌翻译作品有弗罗斯特《林间空地》、希尼《电灯光》、沃尔科特《奥麦罗斯》等,将出泰德·休斯的文论《诗的锻造》等。
佩索阿诗选
[葡]佩索阿 杨铁军 译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指望成为什么。
但我在我内部有这世界的全部梦想。
——《烟草店》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偶然性
街道上一个金发女孩偶然走过。
但是不,她不是那一个。
那女孩在另一条街道,另一座城市,我也是另一个人。
忽然,我失去了眼前的景象,
我回到了那另一座城市,走上那另一条街道,
而那另一个女孩也走过。
具有一个不妥协的记忆是多大的优势!
现在我感到遗憾,因为再也见不到那另一个女孩,
最终我感到遗憾,因为我甚至从没见过这个女孩。
把灵魂翻个底朝天是多大的优势啊!
至少诗篇写了出来。
诗篇写了出来,你被当作疯子,然后被当作天才,
如果有点运气的话,即使没有,
成为名人,啊奇迹!
我说的是,至少诗篇写了出来……
这是关于一个女孩的
一个金发女孩
但哪一个?
有一个是很久之前我在另一个城市看到的,
在另一条街道上,
这一个是我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城市看到的,
在另一条街道上。
既然所有的记忆都有相同的记忆,
那么过去一切都是同样的死亡,
昨天、今天,也许甚至明天,谁知道呢?
一个过路人好奇地看着我。
是不是我在用身体的忸怩和皱眉的表情作诗?
也许……而金发女孩?
说到底那不过是同一个女孩……
说到底一切不过是同样……
只有我,在某种意义上不一样了,最终也是同样。
1929.3.27
Pencil Mask · Rebecca Horn 1972
我的心是风帆鞭打的神秘……
我的心是风帆鞭打的神秘……
旗子在高处噼啪作响,
树木被风揉捏、折弯、抖动,
绿色泡沫扰动不安却无法移动,
被永久判决,拘在不可言说性的根源!
我想大声说出来,用一个嗓音真正地把它说出来!
我想把知识,带给至少另外一颗心!
我想把自己带离那里……
但我是谁?曾经是旗,如今是碎布,
是飘落一旁的叶子,
说出的话,连欣赏的人都会误解其社会含义,
我想要的是整个灵魂,
但它只是一顶被车轧扁的帽子,
被废弃的废弃,
而幸福的人们从快车道上传来响亮的笑声……
1929.5.10
哦,让一件事未完成的新鲜感!
哦,让一件事未完成的新鲜感!
不负责任就是积极地奔向野外!
让自己完全不可靠是多好的避难所啊!
预约的时间过去了,我可以更轻松地呼吸了。
我用存心的忽略,错过了一切,
我一再等待去参加的动力,却知道它不会来。
我自由了,反对井井有条的衣冠社会。
我赤裸着跳进想象的大水。
太晚了,我无法同时置身于两个地方,
刻意同时……
不管怎样,我要留在这里做梦遇诗,用斜体字欢笑。
静看生活流去,多么有趣!
我甚至无法点燃下一支香烟……如果该是行动,
那么告诉别人,就让他们在生活的非遇中用行动等我吧。
1929.6.17
Tommy, Samson and a Mask 2000, printed 2008 · Roger Ballen
有太多的神!
有太多的神!
他们好像书本——没人读得完,读了也不知所云。
有些人只知道一个神,谁都不告诉——他们该多幸福。
我每天都要信点不一样的——
有时一天之内我会信好几个——
我多想成为那个小女孩,
从一扇打开的窗户后,出现于我的视野——
吃着一块便宜蛋糕(她很穷),没有明显的、最终的信念,
一个高于脊椎动物的小兽,毫无用处,
牙齿间哼着一部音乐讽刺剧里的陈词滥调……
是的,太多的神……
哪个神把小女孩领走,我愿为你奉献一切……
1930.3.9
注意
我的灵魂碎了,像一只空花瓶。
从台阶上无可挽回地滚下。
从不小心的女仆手上滚落。
碎成比花瓶的瓷还要多的瓷片。
荒唐?不可能?我不肯定!
我有比我感到自己时更多的感觉。
我是四散而飞的瓷片,落在该抖搂抖搂了的门垫上。
我滚落的声音,仿佛碎了一只花瓶。
那些斜倚在楼梯扶手上的神,
眼看着他们的女仆把我变成碎片。
他们没有对她生气。
他们宽宏大量。
除了一只空花瓶,我又能是什么?
他们看着那些荒唐地具有意识的碎片,
碎片意识到自己而不是神。
他们看着,笑着。
他们冲着不小心的女仆宽宏大量地笑着。
巨大的楼梯延展出去,铺着群星之毯。
在天体之间,一块闪光的瓷片,闪光的釉皮朝下。
我的成果?我完整的灵魂?我的生活?
一块碎片。
众神仔细地看它,不知它为什么躺在那儿。
1929?
Jim, Sausalito · Robert Mapplethorpe 1977
是的,是我,我自己,我变成的样子
是的,是我,我自己,我变成的样子,
某种自身的附属品,给自己准备的备用零件,
我真实情感的不规则外包装——
我是我,在我之中,我是自己。
不管我是什么,不是什么——全都是我。
不管我所欲,所不欲——所有这一切塑造了我。
不管我爱什么,不爱什么——在我内部是同样的渴望。
同时,这印象有点无足轻重
仿佛一个梦,形成于混乱交错的现实,
把自己丢弃给自己,坐在电车座椅上,
偶尔有人来坐了,才被发现。
同时,这印象有点遥远,
好像在凌晨的阳光里醒来,企图回忆的梦,
就是,在我内部有个什么比自己更好。
同时,这印象有点痛苦,是的,
醒来时没有梦,一睁眼全是债主,
所有事情都失败了,像被门垫绊了一跤,
装满了行李箱,箱里却没收拾干净,
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把自己置换成别的什么。
够了!这印象有点形而上,
像最后的太阳,嵌在即将放弃的房子的窗户里,
最好还是做一个孩子,不用探寻世界的深度——
关于面包黄油和玩具的印象,
关于和普洛塞耳皮娜[1]的花园无关的巨大安宁,
关于对生活的热情,额头紧贴着窗,
看外面的雨淅浙沥沥,
而不是成年人咽不下去的眼泪。
够了,该死的,够了!我是我,被替换的那个,
没有携带信件、信物的特使,
不笑的活宝,穿着别人的大几号的衣服的小丑,
帽子上铃铛叮叮乱响,
好像楼上仆人的牛铃。
是我,我自己,外省,晚饭后的
客厅里玩猜字游戏,没人揭开迷底。
我是自己,长舒一口气……
1931.8.6
[1]普洛塞耳皮娜,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农业女神刻瑞斯的女儿,被冥王抢到地狱,成了冥府女神。刻瑞斯和冥王达成协议,让女儿每年都有几个月回来,普洛塞耳皮娜一回到她身边,农业女神一高兴,就春暖花开,所以有了四季。
我摘掉面具,照镜子……
我摘掉面具,照镜子……
我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一点都没变……
这就是懂得如何摘掉面具的好处。
你仍旧是一个孩子,
过去活到了现在,
孩子。
我摘掉面具,又戴回去。
这样更好。
这样的话我就是面具。
我回到日常,好像进了电车站。
1934
© Elliott Erwitt
我,我自己……
我,我自己……
我,满是世界所能造成的
疲倦……
我……
最终,因为一切皆我,
甚至包括星星,一切
都从我的口袋跑出来逗弄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我不知道……
我……
不完美?不可索解?神圣?
我不知道。
我……
难道我没有过去?毫无疑问。
难道我没有现在?毫无疑问。
难道我没有未来?毫无疑问。
即使它不会持久。
但是我,我……
我是我,
我仍旧是我,
我……
1935.1.4
我感觉晕昡
我感觉晕眩。
晕眩是因为睡得太多或想得太多,
或两者都是。
我只知道我感觉晕眩。
我不敢肯定要不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样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感觉晕眩——就这样吧。
我从生活中讨出了
什么样的生活?
虚无。
全都是裂缝,
全都是近似
全都是反常和荒诞的结果,
全都等于空无……
这就是为什么我晕眩。
现在
每天早晨我醒来
晕眩……
是的,如假包换地晕眩……
不确定自己的名字,
不确定身处何方,
不确定我是什么,
不确定一切。
但若事情如此,让它如此。
我照旧躺在椅子上。
我晕昡。
没错,我晕眩。
我照旧坐着,
晕眩。
是的,晕眩。
晕眩……
晕眩……
1935.9.12
——诗作选自《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佩索阿诗选》,[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杨铁军 译,雅众文化&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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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尘卷丨排版:烧酒(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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