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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和他的甜

chenxiang1994 飞地Enclave 2021-07-03

张枣离世九年了。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珞珈山的广播电台里。那是大学一年级,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西下,金黄的银杏叶落满樱花大道,我独自一人,踩着这些秋天的精魂,在一路清脆嘎吱的声响中,听见了一个很甜的名字:张枣。


广播里的女声,正在朗诵他著名的诗作《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时至今日,我不能确定,上述场景是否真的发生过。很多事情不曾存在过,只因在脑海中想过多次,便会误以为是事实。这样的经验,我有过多次。因而,我没有把握,这是否就是我与张枣的第一次“相遇”(也许更早或更迟?)。可以确认的是,这场景当中有某种贯穿的意象,紧紧地攫住了我,叫我一直忘不掉,犹如昨日重现。


我愿意把听见《镜中》的这一天,当作是我成长为一个青年诗人的起点。这首短诗如此迷人,完全颠覆了当时的我对于现代诗的认识。在此前,我以为现代诗不过是分行断句的散文,且是不很好的散文,以赵丽华汪国真席慕蓉等为代表,成就甚至不及现代流行歌词。《镜中》以它语言的魔力,蛊惑住了我,以至于当时的我虽不解其意,仍深陷其中,忍不住反复诵读,直至能背诵。


那之后不久,我像那个年纪上下随处可见的年轻诗人一样,在笔记本上模仿张枣写道(回想起来,那真是极拙劣的一行诗):


将来一想起遗憾之事,水杉就覆盖了珞珈山。



张枣身后,只留下薄薄的两册原著:《张枣的诗》和《张枣随笔选》,以及《张枣译诗》《最高虚构笔记》等译作。


我目力所及,我们这一代青年诗人,凡是写得好的,无不(曾)受益于张枣提供的养分。这种养分,正如叶芝之于奥登,庞德之于艾略特,是代代相传的传统的一部分。


《张枣的诗》收录了张枣毕生创作的一百二十九首诗(后补录四首),我翻开过多次,至今舍不得读完。钱德勒说,一次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我想和中意的书相处也是如此。读书的过程,也是失去本书和作者的过程,读完了,便了无牵挂。


我不愿读完,仿佛这样,张枣和他的诗文就还活着,还缭绕心间,留有一个念想,我还有个由头,再去书中找寻他;似乎书读完了,他的死便确凿无疑了。


不,我至今对张枣的死不肯完全承认。于我而言,那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概念,并非清楚分明的认识。好像他只是离开了此时此地,置身于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以某种我不知道的奇妙的方式,存在于一个区别于现世的世界。在我脑海里,那并不是真的死,而是一个未知的、触不可及的地带;他在那里,作为我异常熟悉的故人(虽则素未谋面)。而他曾在《哀歌》的结尾写道:


死,是一件真事情。


诗人故去,诗作流传。在我看来,张枣最好的一批作品,是在“对话”中求得的,与知音对话,尤其是与古典(经典)对话:《何人斯》、《楚王梦雨》、《卡夫卡致菲利丝》、《历史与欲望》、《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他以现代的眼光、知识经验和技巧,成功地改写了世界范围内的古典(经典),化为自己的资源,仿佛卞之琳崇尚的“化欧化古”。


若说庞德《神州集》,是用现代英文改造了古典汉语和意象,因此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诗发明者。那么,张枣所做的全部努力,则是以汉文化题材吸纳世界诗歌技巧,并在这个过程中,尝试塑造一种新形态的汉语。就这个层面而言,张枣是一个反向的庞德:立足于汉语的处境,选择内化而非外倾。


张枣和诗人陈东东讨论过,现代汉诗的难题,在于如何写“一泓西湖”——这个置身于伟大的传统阴影下、诗歌内涵和文化意义过载的古老意象,只是现代汉诗如何处理古典问题的缩影。


张枣认为,现代汉诗的出路,在于连接外语,转为己用,在洋气中写出古意,并通过现代诗体裁,重新发明汉语:


(现代汉语诗歌)不能不承接汉族古代帝国诗歌的秘密和精华,而古典汉语的诗意在现代汉语的修复,必须跟外语勾连,必须跟一种所谓洋气勾连在一起……二十世纪严肃的汉语写作者都在这个梦想中写作(鲁迅、闻一多等)……古典汉语的古意性有待发明,而非移植,传统在未来,而不在过去。


这样看来,张枣应该是艾略特欣赏的那类人。艾略特说过,对于任何一个超过二十五岁仍想继续写诗的人来说,(传统包括的)历史意识几乎是绝不可少的。而张枣在二十岁出头,已经自觉地双向寻求中国古文化和西方文学,意识到“真先锋只能在旧中求得,此外别无他途”。


在继承传统与革新的问题上,张枣的确受艾略特的影响很深。他在《一则诗观》中写道:


历史就没有不属于某种传统的人……传统不尽然是那些家喻户晓的东西,一个民族所遗忘了的,或者它至今为之缄默的,很可能是构成一个传统的最优秀的成分……传统从来就不会流传到某人手中。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


这几乎就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的翻版:


传统并不能继承。假若你需要它,你必须通过艰苦劳动来获得它……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在性。这种历史意识迫使一个人写作时不仅对他自己一代了若指掌,而且感觉到从荷马开始的全部欧洲文学,以及在这个大范围中他自己国家的全部文学,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整体,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体系。



终其一生,张枣都在寻求一种汉语之“甜”。他认为,汉语的“甜”,不是甜蜜、感伤,而是一种土地的“甜”、绿色的“甜”,是一种赞美。在他笔下,汉语犹如血肉之躯,有不同的声、色、触、味。他为汉字词语沉醉入迷,甚至说要亲手称一称某个字的重量,以确定一首诗中字与字的特定搭配,及其产生的轻重缓急之精确度。这是他对汉语的虔诚,一种信徒跪倒在希腊神庙女神像前的虔诚。


他自言是一个虔诚的“文字练功者”。初到德国,很快理解了里尔克和罗丹的师承关系,于是开始了解“看”,练习各种观看,重新学习观察。在黄昏,在秋季,坐在一颗樱桃树下,观看天鹅,一如王阳明的格物致知,尽管看上去“很蠢”。阅读自然之外,也大量阅读书:托马斯·曼、卡夫卡、里尔克……在原文中,了解大师是为什么、如何把这样那样的事物,转化成诗歌和文学。


他的虔诚,还体现在对诗作的不断修改中。据说英国诗人特德·休斯出版过一部诗集,每首诗作都配有A、B两个版本和作者自评,客观地分析修改前后的优劣得失。张枣许多诗作也存在不同版本,两相比较,便会发现他对修改的极端重视。


张枣对朋友自白过,“我写东西很慢,仔细得有点病态”,二十年只写了四十三首诗,但“感觉自己天天都在写,忙得很”。也坦承,“我一向胆小,写作如履薄冰”。他苛刻地修改,是因为“写作必须满足自己”,而自己首先是一个难以满足的人,他保持不满,敢于销毁,“有一点怀疑,就毁掉自己的作品”。


这种严肃认真的姿态,比得上世界文学史上的人物:福楼拜一星期只写两页纸,王尔德用一上午时间去掉一个逗号到了下午又把它放回去,克雷洛夫每写一篇寓言总要反复地誊抄、推敲,海明威说所有文章的初稿都是垃圾。


《镜中》手稿里,那句最终被传诵一时的“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还未出现,而是“比如看见一双比雪片更遥远的眼睛”,后来又删减为“比如看见雪片”。必须承认,“雪片”意象本来勉强凑合,但一比起“松木梯子”,真是相形见绌:前者平庸、流俗、随处可见,后者清新、脱俗、点石成金。柏桦曾引用纳博科夫的话“伟大的作家都是魔法师”,来赞美“松木梯子”这一意象:由日常变形为奇幻;既富现代感性,又有古典色泽——这也是张枣诗歌语言的迷人之处。


《镜中》手稿(1984)

另一首诗《刺客之歌》,初版有这样的句子:“你一定会认出他杰出的姿容”、“没有谁例外,亦无哪天不同”。难以想象,张枣竟然会用“杰出的姿容”这样的陈词滥调,也用“没有……亦无……”这种的软绵句式。终于改成:“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一地/他周身的鼓乐廓然壮息/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但张枣还是对自己宽大怜惜了,这首诗弃用的句子,后来被他用在了另一首诗《薄暮时分的雪》中,稍微协调了一些,但成色依旧一般。


不管怎么说,张枣修改前后的诗作,的确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说化腐朽为神奇未免夸张,但有些句子确是云泥之别、判若两然。“修改很重要”,这道理很简单,但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离开天赋和苦力都不行。在这个压榨灵感必须像从石头里压榨出血的过程中,张枣是下了真正的苦功夫的。据说《何人斯》的初稿只花了半小时,但此后修改了三百次。


张枣诗歌生涯三十年,只留下一百来首诗,平均每年产出三四首,真的太少了,但一大半都属于精品。他强调并追求所谓好诗率和代表作,并把这作为衡量诗人的一个标准,他认为叶芝的好诗率是现代诗人中最高的,具体是多少则没有表示(叶芝一生写了四百首诗,还有大量散文和戏剧)。张枣自己的好诗率也很高。而这一评价尺度,也让我想起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后者一生只写了两百多首诗,但几乎首首精妙,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作品数量最少的一位诗人。



就我个人而言,张枣对我的影响,不仅是其诗其文,还有其人其事。他对于一些事物的观点,改变了我的人生。而这种改变,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式的,以至于我往往事后才察觉。


我素来中意一个作者,不会仅凭其作品,也勘察其脾性:他的文字、人生轨迹,透露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甚至在大部分时刻,我更在意这位作者的个人趣味而非行文走笔,是否与我相投——倘若作为朋友,能否合得来——一个人没法在写作中掩饰他的真诚度,一个人的趣味也同样如此。


因为这隐秘的原因,我喜欢上某些众人都厌恶的作家,又厌恶某些众人都喜欢的作家。也因为这原因,我爱看作家的传记。我从中筛选,哪些人可以做我理想中的朋友或老师。


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无论其文风、品性,都是与我相契合的人,至少我自以为如此。假使他们都还活着,我们可以像王羲之和他的友人一样,再来一次兰亭雅集,饮酒吟诗。


张枣在德国(1986)

若真有这样一场聚会,我一定邀请张枣。我会告诉他,他曾说过的一句话,结结实实地感动到我了:


诗在任何时代都不该是职业;诗人应当混在人群中,内心随意而警醒。


我对许多朋友转述过这句话,以论证我“在中关村写诗”的必要和必然——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我仍会持续这一状态。我是一个诗人,混迹在人群中,写自己的诗,不取悦于任何人。事实上,我恐怕复述了太多次,以至于这几年里,它俨然成了我的“座右铭”。


这句话感动我的地方在于:要做一个普通人,但内心保持清醒。这很好,很难,很有意思。


毕业以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堕落,保持清醒。不堕落,是保持对广阔生活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但生活如水我如鱼,在日复一日的成人世界里,每天清醒地度日,提醒自己生活在水中,别忘了自己是鱼,是很困难的。


写诗,是我用来保持清醒的方式。我写过:


诗是不出声的祈祷,把我置于一片平静,咀嚼日常的美和奇迹,体味感官和欲望的暗涌,让重复的生活变得易于忍受。谁体验过,谁就会明白,写作的内心喜悦,是金玉不换的。想到有机会留下那么几行诗,被若干年后那么几个寥若星辰的读者读到,“亦将有感于斯文”。我便心有戚戚焉,想到这一生,并非毫无意义。


在这一层面上,我和张枣的追求是一致的。他在《云天》中写道: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除了对职业和读者的看法,张枣自身的写作历程,也给我有益的经验和教训。


《张枣的诗》附录有早期诗六首。这是他十八岁上下的作品,与后来的诗相比,显得过于稚嫩。这些诗,往往笨拙地抓住一个意象后,就不肯往前、往深再进一步了。谋篇布局简单粗暴,情感的抒发流于浮浅,词语的堆砌毫无新意,语句平铺直叙,是典型的新手之作。


比如把枫叶比作大火:“看吧/冬天逼来的路上/大火是怎样地燃烧着”。比如在月光下发现影子:“我愤懑/我纳闷/为什么我同伴的影/在我脚下会/四分五裂/不成形”。比如为自己写的生日诗:“在记忆的港口/流连是一朵失落的白云/离别凄苦的泪哟/最后一次舐润那仰首凝视的石头”。完全不见他日后典雅、精微、甜美、细腻的诗调,简直与三流的朦胧诗无异。这时他已经写诗三年了。


他个人诗歌史上的“奇迹之年”,还要等三年才会真正来临。1984年,二十二岁的张枣相继写出了《早晨的风暴》《苹果树林》《镜中》《何人斯》等作品,第一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凡是写过东西的人,就都会明白,一个写作者要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多么困难;能在二十岁出头就找到的人,可以目为天才了。张枣自己也很清楚:


我从来觉得我从开始走的路就是对的,只要能够继续走下去,并且升华它,加深它,它就能满足我……问题是如何做好、做完。


年纪轻轻就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与张枣相似的案例,我只能想到聂鲁达(十九岁完成《二十首情诗与一支绝望的歌》)、特朗斯特罗姆(二十三岁发表《诗十七首》)、保罗·策兰(二十五岁写出《死亡赋格》)、济慈(二十五岁前已完成毕生作品)等少数案例。


张枣的诗歌质地,是如何在短短几年间完成惊人的跃升,破茧成蝶?这真是一个谜。1982年至1984年,他的诗艺突飞猛进,仿佛武侠小说中的打通“任督二脉”。


作家何立伟是张枣诗歌的第一批读者,见证了他诗歌的蜕变。15岁考入湖南师大英语专业后,张枣开始学写诗,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经常带给何立伟看。等后来,张枣考取了四川外语学院研究生,再带回诗歌给何立伟看时,何大吃一惊,“我一看,完全不像是以前张枣的诗了,真正产生了质的飞跃。”


何立伟分析张枣“豹变”的几个原因:一是结识了柏桦、欧阳江河、钟鸣、翟永明等一批优秀的诗人,诗人之间密切来往,互相发现,肯定,激发创造;二是张枣自身的天赋和环境相契,犹如好种子落到了好土壤里,得以抽芽开花;三是爱情,他亲眼见到当时的张枣从衣着到气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作为张枣的弟子,颜炼军也解释过张枣早期“飞跃”的可能原因,侧面验证了何立伟的观点:跟柏桦等诗人结下的诗歌友谊,诗歌技艺的相互切磋、砥砺,优秀作品的分享流传、研读,大约是促进彼此共同进步的重要因素。但颜炼军也说,每个人写作的进步,都可能有更加隐蔽的原因,张枣很少就此谈过,甚至他本人也未必十分清楚,外人就更不知情了。


柏桦、张枣、钟鸣和欧阳江河(1988)

其实,关于这个秘密,张枣零零散散地提及过。


1996年,他在与黄灿然对谈时,回顾道:很少人知道,1984年之前,他已有过六年的正式练笔,很刻苦,心高气傲,但有一个好习惯——不着急,不屑于成功,整日忱耽在对完美的妄想里,也培养了不少的自我批评意识。1984年初,他跟友人谈起“调式”,他认为诗歌要辞色美,离不开一种调子(一种组织说话的语态)。某天,在歌乐山散步时,友人背诵起屈原《山鬼》,张枣顿悟,他要找的“调式”就是楚文化的,抒情的:一种传统的先锋性。于是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声音。


2008年,在跟颜炼军的一席谈中,张枣提到:作为一个成熟的写作者,(自己)反思能力非常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想做出个什么东西;如果反思能力不强,就会很容易满足,“变得很傻”,对自己已有的作品沾沾自喜。他敬畏写作,认为自己大学期间写出的作品基本废掉了(还属于学习期),只有《镜中》、《何人斯》、《楚王梦雨》、《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这几首有意义。


张枣也一直强调“知音”传统对自己的特殊意义(他认为文学就是寻找知音的活动):在湖南,他一直很落寞,没有什么知音,基本是“孤军奋战”,虽然可以跟很多人交流,有很多写作练习,但没有诗歌的知音之悦。直到在四川和柏桦相遇,结交了很多朋友。


据说,张枣和柏桦每次见面,都要说上好几吨话,谈论诗艺的机密。但每次会面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发疯或行凶”。这是他们之间盛大亲密的“谈话节”,是叫人歆羡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张枣自述:


我文学活动最重大的事件,是遇到了柏桦……我每时每刻的写作进步,与朋友和知音的激发、及时回馈非常有关系。那时,我们刚写完一首诗,甚至就可以坐火车连夜到另外一个地方确认这首诗的好坏。


不妨总结一下:张枣诗艺的狂飙,是良好的诗歌友谊、细心研究世界/中国诗歌传统、自我反省和批评、长时间耐心投入、厚积薄发的结果。



我想强调的一点是,张枣对于世界诗歌史资源的有效占有:庞德、叶芝、艾略特、策兰、史蒂文斯……他精通英语、德语,学过法语、俄语,也熟悉拉丁语。掌握多种语言资源,让张枣得以自如地穿梭于世界诗歌史的谱系中,和伟大的诗人同时区、无时差,这恐怕构成了他不断的源泉。毕竟,诗歌就是实现对语言、经验、意象和词的不断占有。


张枣承认,多种语言“极大地丰富”了自己的写作,“它们在我的内心形成很多种声音,综合在一起就变成了诗意”,如果没有外语,声音就单一了。


对于古典与现代,东方和西方,张枣兼收并蓄、吐纳自如,他将汉语意象和世界诗歌衔接在一起,把古典资源和现代语境完美熔铸。他的气象博大,视野开阔,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的世界公民。


他谈及自己年轻时出国的想法,其志向远大,令人钦佩:


我觉得出国我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我需要这种教育。但我还有一个秘密的目的,我特别想让我的诗歌能够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因为从开始写作起,我就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一个语言的梦想,一个新的汉语帝国……去德国,我可以学到另一门语言,那时我才二十四岁,我可以完全接受更好的东西,在原文中吸取歌德、里尔克这样的诗人。而且我也需要一种陌生化,当时我的反思意识告诉我,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作,因为一个诗人是去发明一种母语,这种发明不一定要依赖一个地方性,因为母语不在过去,不在现在,而是在未来。所以它必须包含一种冒险,知道汉语真正的边界在哪里。


这就是张枣给我最大的启发:关于一个青年诗人如何实现自我成长。


其实无外乎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对于一粒可能的种子而言,肥沃的土壤,外面的雨露阳光,自身的艰苦卓绝,同样重要。悬崖上的花,美则美矣,但要存活,几率比正常环境下小得多。因而,选对环境、自身努力,缺一不可。


凭张枣的天赋,也走了不少弯路,何况常人。文学的弯路,是迟早要走的,重要的是,做到清醒地自我认知,决绝地斩断朽坏的品味,持续地学习伟大的作品,适时地完成自我更新。


在找到自我的声音之前,诗人必须忍受漫长的准备期。这是一种“工作而等待”的状态,如里尔克所说:


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说完经验,再说教训。


我最喜欢张枣的两张照片,一张摄于成都,1984年,他骑在自行车上,自若地笑,一旁是穿红衣的翟永明和黑色西服的欧阳江河。这年他二十二岁,真是意气风发。


翟永明、欧阳江河和张枣(1984)

一张是1988年,张枣戴一副边框眼镜,刘海温顺地斜向两边,忧郁的侧脸对着镜头,下巴有些胡茬,视线停落在照片之外。看上去,仿佛一个理想的诗人形象。


张枣在成都(1988)

我最讨厌张枣的一张照片,是他1999年在德国街头和北岛的合影。这一年,他才三十七岁,已发福得很显老了,戴一副扁的、叫人联想起蛤蟆的眼镜,发际线夸张得朝后退,宽大的前额像石碑凸出来,发型呈一个松垮的“八”字,啤酒肚很明显地鼓起来了,整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站在一旁的北岛,五十岁了,看上去比他更年轻。也许是因为北岛有去健身房的习惯,仍刻意保持着年轻时清瘦的形象。相比之下,张枣确实被时间无情地催老了。


张枣和北岛在德国(1999)

诗人朱朱在《隐形人:悼张枣》中提到,第一次见到中年张枣时的诧异: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海。在

逼仄的电梯间里你发胖的身体更显臃肿,

全无传说中美男子踪影,然后,

在酒吧里你卖弄一种纸牌的小魔术,

好像它能够为你赎回形象的神奇。


他还写到张枣入睡后“如渣土机般吵醒着街道的鼾声”,仿佛张枣自己曾说过的诗歌的“坏韵”。自然,这是欲扬先抑的手法。朱朱是想用这种对比,象征张枣回国后“困难的转换”。


但我无法忍受一个俊美少年到发福中年的变化。我以为这是一种“堕落”。一个人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体重,那么他对诗艺的控制恐怕也会打些折扣——体重全来自于饮食作息和锻炼频次,这看得出一个人的自制力究竟如何(除非是患病了没办法)——毕竟,诗艺所需要的控制力,比起控制饮食、加强锻炼,更为精妙和幽深。


当然存在另一种可能,即诗人的生活这时已彻底失衡,控制力内存有限,只能保全一部分。因此,他把全部力量都让给了诗歌艺术,对于人生则选择放弃和放纵。若是这样,我同情张枣,但不认同。


我想,他原本可以控制得更好的,不仅是体重、形象,也包括诗艺、人生。



在我看来,张枣的悲剧,尽在于他对生活之甜的态度,中年发福只是一个表征。

柏桦和张枣的诗歌友谊持续了近三十年,大约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张枣对“生活之甜”的渴求:


张枣一贯是一个很寂寞的人(虽然他表面有一种夸张的笑容可掬,其实是为了更深的掩藏其寂寞),尤其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在北京或上海,干脆将寂寞的身心完全彻底地投入到生活的甜里……在美酒与美食中流连忘返……他是那样爱生活,爱它的甜,爱它的性感……那颓废之甜是烫的,美食也如花;他甚至对友人说,今夜我们比赛不眠。


陈东东也写过张枣的“嗜吃”,痴迷从大餐到小吃直至零食的每一种美馔。回到长沙,张枣特意找寻小时候吃过的馄饨店,要了两碗,吃着吃着,激动起来,一边对自己讲,“记住啊,记住啊,一定要记住这个滋味!”出了上海机场,张枣直奔南货店,喜悦地抚摸每一只火腿、每一块腊肉、每一捆香肠,闻一闻,嗅一嗅,打听价格,像“进了天堂或乐园”。钟鸣更直言,张枣是美食家,也是饮食男女的高手、诱惑者。


张枣对味觉的迷恋,随处可见于他诗歌的感官中,俯拾皆是饮食肴馔。比如写炒菜,写得活色生香:“……他把豆腐一分为二,/又切成小寸片,放进鼓掌的油锅,/煎成金黄的双面;/再换成另一个锅,/煎香些许姜末肉泥和红颜的豆瓣……”(《厨师》)也写去国怀乡的离愁:“那溢满又跪下的,那不是酒,/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多挂一点肉……”甚至写进写父亲的诗里:“……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父亲》)


北岛劝过张枣不要回国。他认为,以张枣性格的弱点,声色犬马和国内浮躁气氛会毁了他。他对张枣说,你回国就意味着将放弃诗歌。张枣完全同意,但说自己实在受不了国外的寂寞——北岛说,“适应国外生活的寂寞,是诗人作家必过的关坎”;但张枣过不了,他不爱吃西餐,在德国生活也是吃湖南腊肉,加大把辣椒,去中国餐馆。


回国,也是回归心心念念的饮食,因为在德国那么多年“根本就没什么可吃的”,陈东东见过张枣回国后“报复性饕餮”,每次餐饮都十分专注投入,“快活得像要飞起来”。


这份对生活之甜的执迷,实际上是对世俗生活的爱。张枣把青椒皮蛋送进嘴前,会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好好记住了这细腻丝滑还有清香,我们再说话,可好?”真是温柔极了。


但与生活之甜相对,是张枣常挂嘴边的“生活没意思”,要么写诗,要么爱情,否则,生活没意思。“人为健康活着也没意思”,因此,张枣从不去体检。他强调生活先于艺术,“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有趣的生活应该是生活本身唯一的追求。


生活之树常青。先生活,再艺术,这道理没有错。但有伟大抱负的诗人,生活是为了艺术,长久、健康的生活是为了服侍艺术。张枣所说的“生活”,则更多是对世俗的热切,对及时行乐的热衷。于是,这就变成了他的弱点: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生活之甜尝得太多了,就不太愿意忍受寂寞,担负写作之苦了,一来二去,身体、时间和精力完全跟不上。而过于追求生活的有趣,就不能和寂寞、枯燥、苦闷友好相处了,从而丧失清醒,变得苟且。


后来,搬回国内,张枣只写作了有限的作品,《父亲》《枯坐》等不到十首诗,诗是好诗,遗憾量少。他原本烟抽得凶,喝酒喝到醉,又深受失眠的折磨,长期靠夜半饮啤酒才能入睡,国内各种饭局和酒局推波助澜,教他几乎丧失了自制力。张枣日后得肺癌晚期,大约和这生活作息有莫大的关系。


这是我对张枣的责备。也许一头扎进了生活之甜后,在美食、美酒中沉沦饕餮时,他已忘掉了最初的雄心壮志——1996年,他初见陈东东,拿出自己精心整理过的打印诗稿,他直说自己是个大诗人,说了不止一次。1998年,他出版《春秋来信》,十五年的作品选集只收录了六十三首诗,他心甘情愿地把更多诗作毁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自己坚持高标准严要求。他把诗集拿给别的诗人看。有人反馈“足够完满”,并要他“保持晚节”。他很不服气,认为自己还能写得更好:


我一定还能写,我一定要去写另一种好诗,不同的,但却同样好的诗……


十二年后,受制于生活和病,他最终没能完成对自己的期待。



张枣一生的写作虔诚、克制、精妙,可惜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溺在生活的甜里,不能自拔。


我想,真是遗憾。因为历史和个人际遇,中国诗人有太多“未完成”(也许只有穆旦例外?),甚至连最具天赋的张枣也未能幸免。


这是“谶”吗?


反观国外,重要的诗人往往在生命的尽头前,仍持续不断地创造出大作品。比如:史蒂文斯在花甲之年写下《最高虚构笔记》;庞德的《诗章》从三十二岁写到七十四岁;艾略特五十五岁出版《四个四重奏》后,继续致力于诗剧创作;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六十三岁出版史诗《帕特森》;沃尔科特八十一岁写下封笔作《白鹭》;晚年的叶芝也保持高产,写下《驶向拜占庭》等巅峰之作。


为何外国诗人可以,中国诗人不可以?个中原因,是个大命题。巧合的是,二十五岁的张枣对此已有看法:(中国人)只向往青春期的荣耀,而仅有几个人想到老年的,孔子、老子……因而成了例外。


怎样才算是大诗人?如奥登在《19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序言所说:


一个大诗人,必须满足下列五个条件中的三四个。

一、必须多产。

二、在诗歌题材和处理手法上,有广泛的涉猎。

三、在洞察力和风格上,有明晰可辨的独创性。

四、在诗歌技巧方面,必须是一个行家。

五、大诗人的成熟过程会一直持续到老,次要诗人则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


依照奥登的标准,张枣无疑满足第三点和第四点,而在第五点和第二点上稍逊,第一点则完全不够。因而还不能算是一个大诗人。但各花入各眼,奥登的标准也不一定完全对。倘若把世界范围缩小到中国,毋庸置疑,张枣可以算是顶级诗人了——唐宋以降,中国还没有出现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级诗人。


无论如何,我痛惜张枣的“未完成”。在晚期,他借酒浇愁,用生活之甜消磨寂寞,辜负了他的天赋。原本他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诗人,重新发明、熔铸锻造他梦想中的汉语。然而,他半途而废了。就这点来说,木心做得比他好。文革期间手稿被尽毁,五十五岁出国定居纽约,重头再来,笔耕不辍近三十年。


若非意外,1962年出生的张枣今年应是五十七岁,正是木心出国的年纪。如是这样,张枣还会继续写么?不得而知。这是难以假设,也不可以假设的。


我暗自猜想,张枣是在与生活和词语的双重搏斗中,穷尽了气力,终于在追逐生活之甜和汉语之甜(两者难以兼得)的旅程中,像伊卡洛斯般坠落。他未竟的事业,只能留待后来的有心人完成。仿佛他在诗作《云》中写道:


在你身上,我继续等着我。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诗人的祭日是必要的。它提醒着普罗大众,再读一遍诗人曾写下的辉煌的诗句。也提醒着同道中人:时间多么地客观而无情,一个诗人的价值,死后不久就能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无论是桂冠还是唾沫,诗人自己再看不到了。庆幸的是,而今张枣幸存于时间的裁决,拥有的读者越来越多。


张枣会是不朽的吗?很难说,毕竟我们谁也活不到“不朽”所需要的时间长度,那至少已是我们身后一个世纪的事情了。但可以确认的是,我们将不会惭愧于张枣作为我们时代诗人的佼佼者,被后来的人们公正地评判。


——图文由作者提供。已获授权。





陈翔,1994年11月生,江西南城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居北京。曾获光华诗歌奖(2016)、樱花诗赛奖(2015)。诗作少量发表,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和《飞地》等。



题图:1988年,诗人张枣在成都




编辑:尘卷丨排版:烧酒(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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