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只会显现给天真的人
- 徐缓篇 -
华莱士·史蒂文斯
张枣译
幸福是一种谋得。
任何方面的进展都是术语变化之运动。
地球上的最高追求是对幸福的追求。
任何时代都是一个鸽子窝。
创造出生活的某种清新与生动感是诗歌可靠的目的。在教师的心目中教训的目的适得其所；在哲人的心目中哲学的目的适得其所。并不是说一个目的比另一个目的更合情合理，而是说某些目的是纯的，某些是不纯的。追求那些纯诗人的最纯的目的。
诗人从蛆虫织出丝绸的华服。
诗人身上的优点跟其他人身上的优点一样令人生厌。
作家是演员，书本是剧院。
一个迷人的观点：对诗人而言，大地之趣是偶然飘忽的，如光亮，色彩和物象。
定义是相对的。对绝对的意念也是相对的。
生活是人事而不是场景。但我认为，生活就是场景。因而我不顺。
智慧本身已圆满。
文学是生活的较好的部分，需要补充的是，如果生活是文学较好的部分的话。
诗歌试图捕捉的是生活。
人丢弃对神的信仰之后，诗歌就替补了空缺，作为对生命的补偿。
一般说来，艺术就是生活的形式，是生活的声色。就其形式而言，它与生活的形式很难区别。
观察的精确等同于思考的精确。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Deluge (VI)
一首诗是一颗流星。
在晚上的思考有如晴朗的白昼。
语言的丧失导致混乱和哑。
随着年龄的增长，从自身的经历中采撷诗歌与纯粹的诗歌写作是两码事。
宏大的题材并不能保证宏大的效果，常常是恰恰相反。
艺术所涉及的远远不止于美感。
生活是文学的反映。
生活变得可怕，生活的文学也会变得可怕。
诗歌与诗歌材料是可互换的概念。
想象力愿意成为一种沉湎。
一个新的意义等同于一个新的词。
诗是非个人的。
大地不是一个建筑而是一个身体。
浪漫不能被看透，它愿意成为那个不能被看透的瞬间。
诗是一种补偿的方式。
诗人至少应该像一只奇妙的野兽，最好是像一个奇妙的人。真实仅是基础。但它是基础。
诗歌只会显现给天真的人。
经历之诗与词语之诗的关系不同于现实之诗与想象之诗的关系。经历，对于一个无论是何种级别的诗人来说，要比现实广阔得多。
在很大程度上，诗人的问题就是画家的问题，诗人必须经常求助于绘画理论来谈论他们自身的问题。
天气是对自然界的嗅觉。诗是一种嗅觉。
抽象是理想主义的一部分。就是从这意义上来说它是丑陋的。
至少就诗歌而言，想象没有必要从现实界分隔出来。
不是所有的物体都相同的。意象主义的罪过就在于未曾认识这一点。
诗人必须同等强列的专注投入诗中，一如漫游者的专注要投进冒险，画家的专注要投如绘画。
一切诗歌都是实验诗歌。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Cancer
纯粹的意象和作为象征的意象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无意义的意象，一个是作为意思的意象。当意象被用来暗示别物时，它就是附属性的。诗是一件想象力之物，其构造要多于表面的谎言。
每个人都有一个感官场地，它之外不存在其它。每人的场地都有所不同。
诗歌中你得热爱词，思想，形象和韵脚，至爱它们。
个体参入了整体，除了在极少的情况下，他不能为整体添加什么。
起作用的是信仰而不是神。
空间之旅等于时间之旅。
看见的事物其实是似乎被看见。
我们心灵所见与眼睛所见同样真实。
诗歌必须是非理性的。
诗歌的目的是使生活本身完整。
诗歌加强了对现实的感受。
心智是世界上最有实力的东西。
生命里有什么，都是人自以为的。
生活之美莫过于生活本身。
没有翅膀能像意义那样飞翔。
试想：一，整个世界皆是诗之材料；二，没有专门的诗歌材料。
人是带着神经来读诗。
感伤是一种情感的失败。
想象就是浪漫。
诗歌与单纯的想象力不是一回事。没有事物是单纯的。事物存在，是因为彼此的关联和互动。
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你知道除了虚构之外别无它物。知道是一种虚构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
我们所有的观念都来自大地：树=伞。
对一个以智性条理思考的人来说，无条理的智性思考是十分压抑的。
酒和音乐要等到下午才适宜。而诗是祷告，它在孤寂中最起作用，尤其孤寂的时刻，比如说一大清早。
伟大的目标是去获得不仅仅诗歌之真，而且还有诗意之真。
诗意是一种诗歌蕴涵，无论是怎么表达的。一首诗是文字表达的诗意。但一首诗中得有文字的诗意。显然，一首诗可以由好几种诗意构成。
伦理不是诗的一部分，正如它也不是画的一部分。
©Gabriele Munter丨Landschaft mit Sonnenblumen
理想是现实的贫血，浪漫也是一样。
理智破坏，而诗人必须创造。
事实的精致的环境。最高的诗用事实语言写造的事实之诗。但它愿意成为前所未闻的事实之诗。
我们生活在心智中。
诗人天性中得有东西多于常人，他对世界的理解多于常识。
诗人充沛地感到了每件事物的诗意。
活在人间又超凡脱俗。
怎样阐述事物，揭露了我们的性格。一个诗人的主题就是他本人的象征，或他多层人格的一个象征。
诗歌必须大于心智的观念。它必须是本真的显示。观念是人造的，见识才是本质的。
诗是对个人生存的感知的一部分。
读诗应该是一种体验，像体验一种行为。
神与神庙之间应该是没有区别的。
金钱是一种诗歌。
诗歌是不满足的人通过文字来求得满足的努力，偶尔也是不满足的思想者通过情感来求得满足的努力。
世界将自己安置在一首诗里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
一个神的死亡是全部的死亡。
当特殊急迫的现实出现，意识会替代想象力。
万物都倾向于成为真实，或者说，万物皆朝真实的方向运动。
人只是为了某一个读者写作。
每个人都是自己死掉自己的死。
只满足于破坏的作家属于只满足于翻译的作家的级别。两者都是寄生虫。
说出的东西就是诗，而不是说它时用的语言。最好的诗两者都有。
诗人注视世界就像男人注视女人。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Forest
无话可说和以悲剧的方式说出，与有话可说不一样。
诗是诗人创造的自然界。
美感的秩序囊括了所有的秩序，却也不受限于它们。
宗教依赖信仰。而美学不依赖信仰。两者相对性的位置可以颠倒。在个人的内心缔造一种比宗教大得多的美学是可能的。目前的状况正好反映了缔造它的困难，除非在内心里。
最终的价值是现实。
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的损毁。
激怒哲学家也许比跟着他们跑更有价值。
唯有世界适于思考。
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
诗歌是其特性的总和。
我想我们不应该强调诗人是正常的，或者强调任何人是正常的。
真正的幸福者：是他发明了诸神。是他把诸神说过的唯一的话语放到了他们口中。
诗歌洗刷了世界的贫乏，多变，邪恶和死亡。它是当下的完美，是世界不可救药的贫乏中的满足。
诗歌是学者的艺术。
看见了的事物变成再看不见的事物，反而言之是说不通的。
研究和理解虚构的世界正是诗人的作为。
对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生理的；对于老人来说一切都是心理的。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Aquarius
舌头是眼睛。
上帝是某物的象征，它可以采取其他的形态，比如说，高贵诗歌的形态。
这一天会来临：诗歌一如天堂，看上去就像一个悲凉的装置。
伟大的征服是对现实的征服。只是像惯常那样再现生活的一瞬是不够的。
一首诗是一只山鸡。
人类的精神既要跟绝妙的文学竞争又要幸存下来，这是怎么可能的呢？
万物的金教堂是完美的精神。
现实界是一个真空。
所有的人都是谋杀者。
词必需就是它再现的物，否则，它就是象征。是对身份的质疑。
当心灵像一个大厅，其中一个声音在说话，那么这声音总是别人的声音。
必需给心智提出一个谜字。心智总会提出一种解决方案。
在每个诗人身上都有一点儿农民气。
亚理士多德是一具骷髅。
身体是大诗。
诗歌的目的是为人的幸福作贡献。
有一种基本的文学，诗歌是其重要的一部分。
事物此刻的外表如何，是一个感知的问题。
人类是永久的大二学生。
要想有独创精神，就必须有外行的勇气。
生命就是肃清那些已死的。
各类艺术最基本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那所谓正常的。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Thor
诗人是不可见事物的传道士。
社会有如汪洋。
暗喻创造一个新的实在，而原物显得不真实起来。
从使自己相信到使别人相信，这是诗歌在个人中的起源或终结。
浪漫主义之于诗歌，犹如雕饰之于绘画。
伟大的诗歌是某种现实的解脱。
眼睛看见的要比舌头所说的少。舌头所要说的要比心灵所想的少。
现实是主题。
我们必须大胆的步入人的内在世界，或者一事无成。
诗人不必把自己的经验改写成哲学家的。
描写是一种元素，像空气或水。
读诗是一种经历，写诗更是。
一首诗是一个咖啡馆。
诗人获知人性。
思想趋向于在池塘里集中。
理智是天性的一部分，理应被天性控制。
生活不是人和场景，而是思想和感情。
在词语的世界里，想象力是一种自然的力量。
生命脱离不了自身的形式。
诗人来到词语中就像大自然来到枯枝中。
词语是唯一的手风琴。
既然人创造了世界，那么不可避免的神便成了乞丐。
诗歌使对幸福的追求尊贵而辉煌。诗歌本身就是对幸福的追求。
神是一种对自我的假设。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Graveyard Motif
美学是文明的尺度，不是唯一的尺度，而是某种尺度。
诗歌必须最成功地抵抗智力。
浪漫存在于精确和不精确之中。
文学不是基于生活的，而是基于对生活的命题。
风格之变乃主题之变。
诗歌阐说一个人与他世界之间的关系。
感觉与见识加速了词语，而不是相反。
一个人不能在生活中寻找史无前例的经验。
每件事物都在完成自身，满足自身。
要现实的丰满之花，不要理想的加州水果。
最终，美感会被击碎和毁掉，如果它的观察者本身已垮掉而且再无对美的感觉。
世界是我自身。生活是我自身。
神在我中，要不就根本不在。
世界是一种力量，而不是一种自主。
信仰的丧失是一种成长。
人们占据了思想的空间。
有主见的生活比没主见的生活更接近生活。
思考是生活。
诗歌不受限于单一的功用，不像显而易见的现实。
如果社会变革是深刻的，每个人都会出现态度。
诗歌寻找那不可言说的。
诗歌本身是新的题材。
天真是诗歌的源泉之一。
诗歌是野鸡隐遁于树林中。
我们从不能通过智力抵达。但通过情感，我们总是在抵达，比如诗歌，幸福，高山，远景。
想象力消耗了现实中的一些东西。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Fortress (Fortress Fairy Tale)
诗人是一个神，或者说年轻诗人是一个神。老年诗人是流浪乞丐。
如果说心智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力量，那么它也是唯一能帮我们抵御恐怖的力量。或者说，心智是世上最恐怖的力量，那主要是因为它是唯一能帮我们抵御它自身的力量。现代世界是建立在这个观念上的。
诗人代表了这样的心智：这心智恰好帮我们抵御了它自己。
英雄在熟人中很难是英雄。
谈谈诗人的作派：1。诗人的名望是诗歌名望的一部分。2。诗歌的名望是诗人名望的关键。
世界听命于最强的心智，不管这强力是明智的还是疯狂的，狡猾的还是善良的。
每首诗都是一首诗中之诗：诗的原意在诗的文字里。
对生活所怀抱的诗意胸襟要大于任何一首具体的诗。认识到这一点就是开始认识诗的精神。
因某些人的去世，世界变得无知。
诗歌是语言之欢。
词语即另类的万物。
只有一个高贵的人种才能演化一个高贵的神。
如果回答是无聊的，那是因为问题无聊。
除非生活充满乐趣，否则生活一无是处。
生之乐趣在于参与，而不是袖手旁观。
或许，一个虚构的世界是乐趣全无的。
事实的终点并非想象的起点，而是两者的终点。
坐在公园听蚱蜢，或坐在公园听教堂钟声，是在听两个往昔，还是在听一个现在和一个往昔？
乐趣是什么？是喜欢的一种类型吗？
人不能一味追求摩登，如果还有其它那么多要紧的事。
爱追问的人其实是想达到一个点，从那起，再没有可问的了。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Funeral Symphony (III)
除了诗歌，我没有生活。确实如此，如果我的生活除了诗歌而无别的事。
有一个自然界在吸纳各种暗喻的混合。
诗人的世界有赖于他冥想的世界。
诗歌是一种健康。
诗歌欲伟大，在于它能否探索伟大的思想，或者说伟大的感情。
想象整个世界要比想象一个细节来得快。
一定有某种让我们飞翔的翅膀。
诗歌是对心智的一种治疗。
生活的现代复制者，包括摄影，都排斥了生活。我们咽下邪恶，因善良而呛咳。
我们喜欢世界，不因为什么。
在天空里创造大地的心智和在大地上创造天空的心智一定是同一个。
对美国文学而言，最不适宜的源头就是英国，因为美国人的感性不是英国似的。
诗歌是治理天下的日常必要性的一种反应。
诗歌应该刺激生活的感受和生命的感受。
现实界是精神的真正中心。
一首诗未必释放一种意义，正如世上大多数事物并不释放意义。
新（不是新奇）可能是个人的诗歌创作中最高的价值。即使是对新的炫耀也是有价值的。
世上没有比现实更伟大的了。正是在这种困境中，我们必须将现实当作唯一的天才来接受。
人即想象力，想象力即人。
微妙地体验经验，就是去理解世界的复杂和表相的错综。
诗歌常常是对表相各元素的揭示。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Funeral Symphony (IV)
文学是那不正常的创造一种正常的幻象。
诗歌革新了经验。
原创逃离了重复。
诗歌的理论是诗歌的生命。
用鲜活的面包喂养我的羔羊……上帝的荣光就是世界的荣光……在现实中找到精神……关注现实……
诗歌的理论就是生活的理论。
最常识的常识看到的客体就是现实。
诗歌不断地要求一种新的关系。
现实并非一如所见。现实里有那么多可以变成一如所见的现实。
现实所缺乏的是一种生命的新活力。
法语和英语构成一个语种。
人的无知是人的大资本。
命题：1，上帝即想象。2，被想象之物即想象者。第二个命题把被想象之物等同于想象者，因而，我推测，想象者是上帝。
对诗人而言，诗歌是，或应该是快乐和满足之源，而不是名誉之源。
诗歌之乐是一个宝贵的特征，但它必须是一个谴词造句的特征。
现实是陈腐的，我们通过暗喻逃离它。只有在暗喻的王国，我们才变成诗人。
暗喻的程度。将绝对之物稍稍翻转，就是对此物的暗喻。
有些物体更容易激发暗喻。一个茶杯比整体世界更容易接纳暗喻。
诗歌找出了人与事实的关系。
人征服自然的能力是想象力。
想象力是唯一的天才。
想象是心智的自由，因而也是现实的自由。
用辛勤获取成功，这是一个可人的理想。
成功意味着与智者同乐。
试想：一个有精神力量的幸存者，曾请教过他的同代人如何行事，如何思考，或写哪种乐曲，试想想这些。
从长远的观点看来，真理并不重要。
诗歌缔造了一个别致星球上的虚构生存。星球有变，这个定义也得变。所谓别致只是一个比喻而已。
©Mikalojus Konstantinas Ciurlionis丨Journey of the Prince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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