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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卡森访谈丨我们读诗的理由,不因为其智慧,而在于分解智慧

安妮·卡森 飞地Enclave 2021-07-02

安妮·卡森1950年生于多伦多。她是以图像、研究和比较切入诗歌写作的,所出版的书籍几乎每一本都将多种体裁杂糅在一起,如诗歌、论文、翻译等。她在美国多所大学教授古典学和比较文学,是纽约大学的驻校诗人。同时,她也活跃在艺术舞台和歌剧剧坛上。《沉迷中的男人》获得2001年的格里芬诗歌奖;《丈夫的美:一个虚构散文的29式探戈》获得2002年的T.S.艾略特诗歌奖,是获此奖的第一位女诗人;《俄瑞斯提亚》获得2010年的PEN诗歌翻译奖;《红色档案》获得2014年的格里芬诗歌奖。



安妮·卡森访谈

采访 / 威尔·埃特金
译 / 陈天祥

安妮·卡森,《诗歌艺术》(第八十八期,《巴黎评论》2004年秋季刊第171期)
一九八八年,安妮·卡森和我在加拿大的一个作家工作坊初次见面,而且自那以后我们一直会阅读彼此的作品。以下采访融合了我们的日常谈话和讨论,其聚焦卡森作品的许多主题——神秘、古典、迷恋、欲望。
卡森于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一日出生在多伦多,是玛格丽特和罗伯特·卡森夫妇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卡森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她父亲就职于多伦多道明银行。在她童年时,父亲被调任至不同的银行工作,所以一家人经常在安大略湖的许多小镇(比如斯托尼克里克,霍普港,蒂明斯)搬来搬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卡森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古典学专业,之后在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师从知名古典学学者肯尼思•多佛,学习古希腊语。一九八一年,她回到多伦多大学写研究萨福的博士论文,这便是后来的《厄洛斯,苦甜》——一篇简明而难懂的论文。如今,她住在安阿伯市,在密歇根大学教授古典学和比较文学。
虽然她总不愿称自己是诗人,但她倾其一生一直书写某种离经叛道的诗歌形式。她的创作持续不断且具开拓性,这是多年来未引起关注的文类与风格的融合。在八十年代后期,美国一些文学杂志开始发表她的作品。她的作品也没在加拿大出版社大受欢迎,直到卡森四十二岁时,加拿大一家小型出版社布里克图书(Brick Books)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短言随谈》(Short Talks)。
九十年代中期,卡森不再试图找出版社;相反,出版社一直争相找她。立刻有三本诗歌和散文合集出版——《平淡的水:随笔与诗集》(Plainwater: Essays and Poetry,1995);《玻璃、反语和神》(Glass, Irony and God, 1995);《闲暇时光里的男人们》(Men in the Off Hours, 2000)——以及一本诗体小说:《红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Red, 1998),此书无缝交融希腊神话、同性之爱和安大略的小镇生活。之后出版了两本具有学术性的书:《未遗失的朴素》(Economy of the Unlost)和她翻译的萨福诗集《如果不,冬日》(If Not, Winter),它们都出版于二〇〇二年。

©John Miller丨Heat and Dust
奖项和荣誉滚滚而来:古根海姆学者奖(1995);莱南奖(1996);普什卡特奖(1997);麦克·阿瑟奖(2000);以及格里芬诗歌奖(2001)。2002年,卡森因《丈夫之美:一篇二十九个探戈舞的随笔》(The Beauty of the Husband: A Fictional Essay in 29 Tangos)获得英国T.S.艾略特诗歌奖,她是获得该奖的首位女性。
过去几年,卡森一直在写一个口语化的歌剧,关于三个神秘主义女性——阿弗洛狄忒、十四世纪法国异教徒玛格丽特·波蕾特和西蒙娜·薇依。明年,兰登书屋将会出版《解构创作》——同名歌剧——以及一些新诗与随笔。
二〇〇二年圣诞节后,我们开始了以下访谈。因为季节的欢愉让她疲惫,她躺在一张橘色棉绒沙发上舒展身体,之后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期间喝了许多乌龙茶提神)。

埃特金:我想从你的诗《诗节,两性,诱惑》开始。阅读时,我因为诗中间一句停下来:“我个人的诗是一种失败。”我好奇两件事:你所谓你个人的诗是什么?以及你真觉得这是一种失败或感觉只有诗中人物才会谈论吗?
卡森:这个,我觉得诗不同,它的个性渐变会有差异。有些似乎疏离了我,而有些渐渐亲密起来,总而言之,那些逐渐亲密的诗无法表达我想通过它们表现的东西。诗中的个性是真实的,且如我一般,我也是真实的。
埃特金:比如,当你回首《玻璃随笔》时,你觉得它是个人的诗吗?你会把它当作一种失败吗?
卡森:我把它当作一种在高层周围的混乱事物,我想在深层方面理解这些。我确实觉得它能够记录感官与情感事实——构筑一种令人信服(物质生活与情感生活)的外观。但当我写《玻璃随笔》时,我也想做些事,即我会称这种领悟为生活的感受,而我觉得我做不到。
我也不明白那样做会如何,但如果你读弗吉尼亚·伍尔夫或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会有一种你无法领悟的芳香——你脑海中,与故事中的人物产生共鸣的味道。当我思考我的创作时,我感觉不到它。
埃特金:所以这仍是你持续不断的个人经验的一部分吗?
卡森:嗯,有可能。但人们如何评价那些事呢?
埃特金:或者对你而言,它也许是一种失败,但对获得它的其他人而言,它会是一种成功吗?
卡森:我想是的,对他人而言,这种捕捉情感事实的外观是有用的,因为这会唤醒他们思考,唤醒他们对自己行为的理解。可我仍觉得自己无法终止这种思考。
埃特金:《诗节,两性,诱惑》中另一句:“我应该无法忍受”——这句诗让我一下子想到你身为作家所表现出来的严谨和意味深长。
卡森:我记得这句诗犹如冰川在黑暗中刺激我。我感觉一艘船驶向南极,之后突然出现冰川,它缩小了黑暗,我就写下了这句诗。我想我必须做和我决定的事对人的影响会有准确性。我根本不知道那件事的缘由。

©John Miller丨Horizon
埃特金:你曾说你在形而上层面表达了“无法忍受”的意义。
卡森:嗯,是的。它不在物质层面,不是吗?除非我可以猛烈攻击人。
埃特金:是在那段时间吧。
卡森:用一些锋利的东西。我去上拳击课源于此,可以真正学到那些技巧。当然,如他们所说,那只是太极拳。
埃特金:其实你没有袭击过任何人吧?
卡森:不会,我不会袭击人。
埃特金:但你经常会想袭击别人吗?
卡森:在拳击课上我会,这是我上课的理由。我心里总是很惊讶可以找到攻击的人,而这通常不是你想要袭击的人。
埃特金:许多人说古希腊文真真切切是我们同时代的东西。你认同吗?
卡森:我觉得古代与现代事物并无太多直接的关联。它是时代的情绪,七八十年代当我取得学位并教学时,会宣称作为一名古典学人的任务是发现古典中的关联性,并开课让学生信服他们可以从古希腊文的学习中获得在现代生活中的一切。好吧,退一步讲,它异乎寻常。当你进入古希腊人的世界,你就会有一些相似的短暂体验,融入到不可置信的他者之中,和这种关于世界的歧义信念的辽阔风景中,并且感觉生活毫无意义。
埃特金:所以,这是你想弄清楚无法理解的他者。无论它是否离题。
卡森:我确实知道关于古希腊人的事,就是他们也会 去弄清楚他者,并赋予其价值。狄奥尼索斯神便是作为一种信条——人类面临某事的信条,此种事物有如此的对立性,以至于可以让你从你自身中跳出来,去一个地方,但你仍在你自己之中;只是作为另一个与你自己连接。这便是我们所谓的狂喜。即使古希腊人创造了这个概念,他们也为我们表现它,这也许只是我们功利的方式来接近他们。但谁会说呢。我们总是思考希腊人,并理解他们是谁与我们是什么的关系。除此之外,我们无法再从其他角度来评判我们彼此。
埃特金:是一种理想的客观角度吗?
卡森:没有客观角度。
埃特金:大部分人不会想到你是个视觉艺术家和语言艺术家。你只是写书——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我记得我们曾途经安大略的乡村,那儿一切纯白,某个时刻你在远处说了句:“我之前在那儿住过。”我在想那是霍普港吗?我看了看,又想了想,之前没人在那儿住过,那里空空如也。之后你交给我这本白皮书,它是在你哥哥迈克尔去世后,你专门写给他的。
卡森:当我坐大巴从这去多伦多,途经霍普港,我总是充满恐惧,因为我们一家在这个地方住了六七年,而我只住了约十五年,我哥哥间断性地住过。因为与他有关,所以这本书与那个地方有联系。但那儿是个每个人的生命破碎之地,那儿的影响如此深刻,它过去是我哥哥和我青春期结束时相见的地方。所以它是一种很好的安排。
埃特金:所以你写此书是对你哥哥的悼念吗?
卡森:对,我写它,是因为我哥哥去世时,我已经有二十二年没见过他了。对我而言,他是个神秘的人,他在另一个国家突然去世,而我需要收集他的故事碎片,把它们放入可容纳的东西之中。因此,这本书是一首挽歌,此意为当他不再可及,我便试图装下这个人的故事。

©John Miller丨Sunrise of Wonder V
埃特金:那么这本书是源于一首古典挽歌,对吗?
卡森:它源于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写于公元前一世纪的一首诗,当卡图卢斯住在意大利时,他的兄弟死于特洛伊。卡图卢斯去小亚细亚的特洛伊旅行,然后埋葬了他,并写了这首关于他兄弟的诗,其诗中有首副歌,即《别离与辞别》(ave atque vale ,goodbye and farewell)。我在书中打印了这首诗歌的文本,然后拆分了它。我读过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T.S.艾略特的一句话“诗歌即标点符号”。它承继了雅克·拉康的引文:“我们读诗的理由,不因为其智慧,而在于分解智慧。”我觉得这简直太酷了,因此在这本书中我分解了卡图卢斯的诗,每页一个词,而且我把拉丁词汇和其词典定义放在左边,右边是对我哥哥生命记忆的残篇,右边与左边相联系。词条并不相关,我替换了它。因为我偷用了些不真实的东西,但它使左右两边更加连贯,整个作品都在诉说诗歌转化的故事,也分解了我对我哥哥生活的记忆。
埃特金:你过去也用家庭相片——但几乎只作为背景。为什么?
卡森:我觉得我家大部分家庭照虽然前面看起来平淡乏味,但背景令人讨厌,恐惧,又充满内容。所以我剪掉了背景,尤其是那些人们前面的阴影,以神秘的方式落入背后的部分。背景是真实的。
我也在文本中用了迈克尔的一些书信,是书信中的真实片段,我母亲给他的一些回信,绘画,塑料,订书钉和其它装饰物,这些都置于书的右侧。我也尽力让书的左侧有时代的光泽,因为它是一首古罗马诗歌——用茶浸泡纸张,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深褐色暗示。
埃特金:我一直好奇你对破旧事物的偏爱。
卡森:从表面上看,完美让人觉得不那么有趣。比起一张有一首诗的纸,一张有一首诗又沾有茶渍的纸更具吸引力,因为茶渍增加了点儿历史感。这是一种历史风格。毕竟,对我们而言,古希腊文本都是残骸,我钦佩那种当你看到公元前三世纪造出来的纸莎草片,然后被复制,接着包裹木乃伊达几百年,继而被发现,之后被放进博物馆,又被九个不同的人一起修补,被放回博物馆,等其再次出版时会被拍照放入书中,所有这些茶渍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经历,你可以在你自己的生活里推测它,好像衣服上的茶渍。
埃特金:做书有助于你了解你的哥哥吗?
卡森:没有,我觉得无论怎样我的理解都没有受其影响。我猜,这是另一种个人的失败。我最终断定,理解并不是关于悲伤是什么,或者挽歌是什么。它们仅仅在于,当某个人去世后,你与所留下的一些令人生厌的混乱东西在一起,使其变得出色。你想让它出色。但对我而言,让它变得出色,意味着要把它放到一种看起来令人激动又美丽的物品(object)之中。
埃特金:你说的“物品”非常有趣。因为与诗相比,你的诗更具有物品的感觉。它们像是被建构起来的,犹如一幅画。
卡森:是的,你会游弋其中。我觉得那应该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样子,而且我认为它就是古希腊人认为的那种模仿。当我们谈及诗,其实是对读者而言,他们会把模仿当作诗应有的行动。有些人觉得那意味着诗人必须捕捉一件事的瞬间,然后在纸上完美地记录。但我觉得那不对,当写成一首诗后,它是被捕获在纸上的思想的行动;读者参与其中,就必须进入那种行动之中。他的思想重复那种动作,然后在整个动作中再次游弋,但这只是一种你自己在整个思想中,在这整个思考活动中的运动。因此,比起你在初始阶段,只有等你到达终点,你才会变得与众不同。你会感觉很不一样。

©John Miller丨Anjuna Beach, Goa
埃特金:所以对作者和读者而言,它是一种行动。
卡森:确实是这样,他们会人为地分享这个。作者在很久以前就完成了,但你仍能感觉到你置身其中,因为和别人的思想一起,你在这整个行动中一直流动着。
埃特金: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感觉被迫进行那种行动是什么时候——是你第一次开始写作的时候吗?
卡森:我记得是在二年级的某一天,当时,我们必须画一幅谷仓场院的画,老师说我们如果想的话,可以在上面加个故事,来解释一下我们画的谷仓场院。那是个相当有突破的时刻。把故事和绘画放在一起。我的第一本诗集《短言随谈》起初有一些配了标题的画。我还详细叙述了这些标题,但慢慢地,我发觉没人感兴趣,所以我就去掉了标题,然后它们就成了一篇演讲的点缀。
埃特金:所以鲑鱼诗起初在诗集中画了鲑鱼吗?
卡森:鲑鱼诗有一幅渔夫的画。我的手稿都在家里,纸上有许多画。没人曾喜欢过我的画。我觉得我不擅长画画。如果我的绘画与我写作一样多的话,或许我会很擅长它,但绘画更令人觉得可怕。它更多是一种揭露,你无法在画中掩盖自己。
埃特金:我总觉得,因为写作是你主要的事情,所以你把画画当作一种放松的方式。
卡森:不,我没觉得是这样。
埃特金:写作是一种放松?
卡森:是的。相比较而言,它是一种玩耍。绘画是相当相当露骨的,令人恐慌的露骨。但我总以为如果我能迫使自己每天都集中画画,我可能会变得更好。说实话,绘画能使我成为一个诚实而勤奋的人,否则我会非常懈怠。当我画画时,我觉得非常愉悦——甚至当我在写关于迈克尔的书时,这本书的主题是忧郁的。完成的时候,我感觉非常快乐。
埃特金:当你写作时,你从没有过那种快乐吗?
卡森:没,几乎没有。或许有过一次,或是在这儿或那儿的时刻,但没有任何一种方式是持续不断的。它不会聚集我的生命,然后成为一个物品。
埃特金:那么,究竟为何写呢?
卡森:我写是为了发现我对事物的思考。
埃特金:你可以谈一下你是如何写的吗?
卡森:我在三张不同的桌上工作,不同的工作用不同的桌子,这么说吧,一张是学术桌子,一张是写作桌子,还有一张是艺术桌子。我不会有规律地用它们,有时,我在一个小时内都用这三张桌子。它们好像是在相互异花授粉。
埃特金:与其说这是一种惯例,不如说这是一种体系。
卡森:嗯,那是很有趣的差别。我认为这是一种惯例,因为每天早上我起来,然后散步,散步回来,泡一杯茶,用早餐。之后我会阅读一个小时——现在我用字典阅读普鲁斯特的《斯万的一次爱情》。之后,我会去桌子那边。因此,开始时,它是一种惯例,但后来,它就像是一个流动的体系。
埃特金:那关于灵感孕育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哪些事物会促使你写作?
卡森:独特的形象应该是思考或写作的初衷。例如,在《玻璃随笔》中以注视我母亲家附近一条结冰的沟渠开篇,其实我觉得它出现在诗中的某个地方。所以是某种现象学的东西产生了这种想法。

©John Miller丨Autumn Estuary
埃特金:发出声音,闻到气味,你在公交上偶尔听到的一些事,这也会开始起作用吗?
卡森:是的,公交上或梦中的一些短语。有时,我梦见一句话,就会写下来。它通常毫无意义。但有时,这似乎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埃特金:你似乎会通过联系事物进行创作,世上没有其他人会真正地联系或甚至是思考联系的事物。
卡森:你无法掌控你所思之物的联系。这仅在于,你在这个世界上碰见了谁。但你如何把它们联系起来,即表达你思想的这个本质是什么?个体存在于这种联系之中。
埃特金:在《未遗失的朴素》中,是什么最初促使你把西摩尼得斯——这位悼文作家也是第一个获得报酬的诗人——和保罗·策兰(而他是许多个世纪之后的人)联系起来的?
卡森:你要知道,我会列举我所见之物,而不是为什么我会把他们放在一起,那都是事后的想法。我是偶然地把他们放在一块儿。那挺好的,偶然地做这样的事,我觉得很愉快。而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一旦这种事发生,一旦我在我的桌上把西摩尼得斯和保罗·策兰放在一块儿,那对此,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所要做的这种关联依赖于那种我生命中我要达到那个时候的想法,以及在那时候我是谁的思考。可能是西摩尼得斯和芹菜,无关紧要;到目前为止,这只关系到我会从中脱胎出一件艺术品。一方面,它看似完全违背,而另一方面,身为思想者,我会彻底思索我是谁?
埃特金:所以你会让你自己熟悉一个作品,而另一方面,直到这些最初不成熟的联系开始出现吗?
卡森:确实如此。我会有意识地跟随,就像一只猎犬用鼻子去闻地面,但寻找的不止是一种气味的踪迹,而是一种外形的踪迹。我会把这种观念赋予外形,而当我意识到两种不同的文本或者作家会有共同的外形时,我知道我能够把他们放到一块儿。
埃特金:既然你把这些事物联系起来了,那你如何断定这些事物是诗歌还是散文?
卡森:很难讲,我不会把它称作断定——它更像是一种闻起来的方式。

©John Miller丨Casa do Rio Beach, Goa
埃特金:当你第一次来蒙特利尔时,你对女权主义没有多大兴趣。但后来你加入了一个女性聚集并阅读的团体。这是什么样的转变?
卡森:我加入了吗?那只能说明我很勇敢。
埃特金:起先你是怀疑的,甚至具有敌意,因为其他女性都是十足的女权主义者,但之后有些变了,然后我明白了,你正在写关于女性和流言蜚语(dirt)的事。
卡森:哦,对的。确实是那样,那儿有某种顺序。挺好的,我想想,现在对我来说,那是怎样的呢?我对那件事情想了很长时间,我以前只是个唯我主义者。我确实是一名女权主义者,也知道女权主义——我也知道男性气质——但我只是不理解人。有个延长的青春期的问题就是:你不知道如何让你自己成为范畴的一部分,因此你只能让你自己作为一个完全奇特的个体并避免任何人试图对你进行定义。我认为大多数人都会经历那个时候,直到他们十七岁,但对我而言,它延长到我大约四十岁。直到最近,我没有了朋友,我就放松下来,然后,变成我想要的那种怪异样子。现在我做了——没有脱离那种关系的人觉得我成了个怪人。而且我与男人们在一起所得出的经验是如果他们不喜欢你,他们就会离开你。
埃特金:你的意思是,你在告诉我你觉得自己是恶吗?
卡森:这或许是另外一回事,可用更加夸张的方式去描述它。当我试图使自己冲击到某种更好的思索中时,恶与善便是我时不时会用的一些术语。
埃特金:在《红的自传》中,我想到格里翁是恶,是怪物。这是他自己的一种自我状态,它不来自其他人。同样,你用你自己这个概念看来是对的。我想知道其出处。部分回答显然可以在“流言蜚和欲望”中探索到。这个观念意味着女人是被——
卡森:玷污的。
埃特金 :被玷污的,无法容纳的,她们流向了一切,她们有洞穴,你总是可以把她们隐藏起来,或者她们也将会大量泛滥。
卡森:一泻无余。
埃特金:这只是历史层面的回答,还有个人的见解吗?
卡森:我不知道。我写格里翁这个故事,因它是那种畸形的巨怪,虽然有点陈词滥调,但我们都认为我们是怪物。而这必须和性别联系起来,即使我不清楚为什么会逐渐变成女性认为的那样:怪物。

©John Miller丨Lelant Beach, New Moon
埃特金:在《解构创作》中,你把萨福,玛格丽特·波蕾特和西蒙娜·薇依这些人物描述为作家,她们的作品就是一种表达自我,宣传自我的行动,但你也解释说她们都在试图逃避自我。在《未遗失的朴素》中,提出了 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在这点上你说过:“在我的作品中,有太多的自我。”那你的作品种类——诗歌、随笔、戏剧、学术著作、教学——就是一种试图用拳在自我的墙上打开窗户的方式吗?
卡森:我没这么说过。我只是说,这有可能是一个可以避免从一种自我定义到另一种所拥有自我的方式。通过做不同的事来避免被定型为一种人物角色。
埃特金:几年前,你让大学生来表演《解构创作》中的戏剧。为什么你会让完全业余的演员表演?
卡森:向人们介绍极其陌生的事物令人陶醉。总之,我觉得如果我不喜欢它,那我就不会深入教学。
埃特金:教学对你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卡森:它会构建我的生活,会让人们谈论,从而变得理智。
埃特金:在《未遗失的朴素》中,你认为最好让学术作品变得无私,但后来你又摒弃这种想法,而认为你最好的学术作品是来自自我的封闭的美学空间。
卡森:我领教过学术问题的客观报道,它是学术的理想状态,而我自己在追求这种学术,我从没发现那种可能性。如果不思考我自己,那我就不会知道那种想法。还有,我不确定那是否会成为我的一种伤害或成为人的一种伤害,因而我断定我会承认后者。如其所是,我的学术具有很强烈的主观意识。但由于我把它当做一个问题,所以我会持续不断地努力搭建这种主观的自我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它虽然是一种私人想象,但时而也带领读者进入这种想象中。
埃特金:我记得在不久前,那时你不会让人们严肃对待你的作品。你过去常说,“在我死后,我会出名十五分钟”。接下来几年里,这一切都变了,还有我想知道,这给你的生活和工作有哪种影响。
卡森:其实没起太大影响。如果在机场被高兴遇见,我会那样说。在写作中显然没有很大影响,而且,除了我觉得我可以更自由地做我想做的好事或坏事。往好的讲,这是一个探索空间;往坏的讲,我不确定人们是不是真的会和以前一样的方式来考虑评价我。这种评价不会是空白的,而是现成的,无论你是否达到那种程度,评价已经在那里了。等你进入那个空间时,它已更改。

©John Miller丨Lelant Sandbar X
埃特金:你的作品过去常常都会充满迷惘:“这不是诗,这是这显然是散文。在一些段落中,我能够辨别散文和诗。”这些反应完全令人不屑一顾。
卡森:确实,自那时起有人称之为范式转移,这意味着我现在不能做错任何事,而且其真正的意思是人们正在相当盲目地在评价我的作品。我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猜人们只是害怕思考吧。他们喜欢已准备好的分类,那么他们就可以说:“好的,现在我们知道这是好作品,我们可以享受它。”
埃特金:获得麦克·阿瑟奖是否有类似的影响呢?我知道这其实没有带来更奢华的生活方式。
卡森:你会怎么认为呢?我觉得我买了一些袜子。一些袜子和一个新枕头套。还有现在任何时刻,他们会让我去银行,即使这个门已经堵住了,他们也会挤破它,并招待我去后室。我觉得那挺吸引人。否则,就没有太多差别了。
埃特金:某种程度上,当代的作家的作品滋养过你吗?影响的焦虑会让你焦虑吗?
卡森:如果我在阅读某位作家的作品,我会想,哇哦,我真的很喜欢那样做,某种程度上讲,那就会让我很焦虑,我便会停止阅读,因为我不想变为一只猴子;我只是简单地模仿,就会变得滑稽。这种滑稽在于我真的不想变成那种人,和那种你与你想模仿的人的唯一关系,如果不变得那样就会是滑稽的模仿。不过,我确实很喜欢,比如梅维斯·迦兰,当我写作时,我尽力不读梅维斯·迦兰,因为我只会渗入到她的世界里。所以,即使我没想尝试精心制作一种声音,我也会有意避免混入其他人的声音。
埃特金:最后我想把你和艾丽丝·门罗放在一块儿。因为你们两人当中好像任何一位都会爱慕物质世界和生活细节——差不多,就像你们会沉浸其中——无论它们是好,是坏,是痛苦或是其他。你觉得我这样理解对吗?
卡森:我同意。陶醉就是一个解释它的好词。不过她和我还是非常迥然不同的。我们之间的共同之处,可能就是一种态度,就是无论生活如何糟糕,最重要的就是从这种生活中跳脱出来,让事物变得有趣。因为那还有许多东西与这世界相关,可以看看那些东西,雪花,光芒,还有你家纱门的气味,任何事物从这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都能构成你的现象存在。多么宽慰人啊——这些东西会继续存在,你也可以保持思考,并且把这些东西转变为你作品中的事物。
埃特金:那么对每个人来说,它会继续存在。
卡森:对每个人而言,它会继续存在,你可以和它们一直交流。对我来说,即便我在读乔治·艾略特的作品时,我会读到她对天气的描写。或许那是阅读乔治·艾略特的错误方式,但真令人觉得舒适,她描写光从树上挪开,落在一张长凳上和某人的脚上。

©John Miller丨Beach - Goa
埃特金:不过你引用艾略特的话,尝试这种描写有点奇怪。她真这么写吗?
卡森:她确实是那样写的。但是,她一直尝试这样写。尽管她会限制它。我觉得比起她的自我沉溺,她更具有描写能力。天气通常在每章开头一点点。然后她会进入冥想的对话,人们会在那儿讨论生活的意义,但是天气总在开头,这不可否认。她只提到它。她会写云朵挪开,早上十一点的太阳落在橡树林的小道上,这种感觉非常确切。我羡慕它超越了作品的其他任何方面。
埃特金:她也很擅长描写夜晚。好像她在章节开头描写早晨的天气,在结尾描写昏暗。
卡森:是的,这就是我觉得中国和日本诗歌令人满足的原因。因为它们似乎都有共同的目的。其实,它们洞悉现实的整个机制是为了某些事物现象的瞬间,然后使其流露出比瞬间更巨大的意义。我觉得在作品中这是某种最终的成就。在我的实践中,我会让一切变得混乱,顺带尽力描写我的母亲或我的袜子,我的情感生活,不过我觉得我是否会变得更好,我可以得到从那里得到很多东西,而且只描写天气,雪花或是刹那的光芒,它就会是一件出色的艺术品。
埃特金:我觉得在你母亲去世的周年纪念日,你寄给我的一封邮件里,你做到了。你说:“我想念她,犹如一只泛旧的袜子。”
卡森:一只袜子,你总是需要另外一只。当知道何时停止,这就是那封邮件的一种经验。知道何时停止,就是让其成为作品更好的一部分。
埃特金:看起来,这会是结束访谈的最佳时刻。除非,你还有其他什么要补充的吗?
卡森:我想补充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一句名言:“在那儿尽情表演吧,那么舞台中心也就会失去意义。”这便是我试图教给我学生们的东西。


| 译者简介:陈天祥,曾做过助理编辑,目前博士在读。时读文,译文,写文自娱。
飞地对本篇访谈有部分删除。

策划:后商 | 排版:fay(实习)、鸾扁扁
题图:©John Miller丨Hayle Towans Be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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