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安妮·卡森和我在加拿大的一个作家工作坊初次见面,而且自那以后我们一直会阅读彼此的作品。以下采访融合了我们的日常谈话和讨论,其聚焦卡森作品的许多主题——神秘、古典、迷恋、欲望。卡森于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一日出生在多伦多,是玛格丽特和罗伯特·卡森夫妇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卡森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她父亲就职于多伦多道明银行。在她童年时,父亲被调任至不同的银行工作,所以一家人经常在安大略湖的许多小镇(比如斯托尼克里克,霍普港,蒂明斯)搬来搬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卡森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古典学专业,之后在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师从知名古典学学者肯尼思•多佛,学习古希腊语。一九八一年,她回到多伦多大学写研究萨福的博士论文,这便是后来的《厄洛斯,苦甜》——一篇简明而难懂的论文。如今,她住在安阿伯市,在密歇根大学教授古典学和比较文学。虽然她总不愿称自己是诗人,但她倾其一生一直书写某种离经叛道的诗歌形式。她的创作持续不断且具开拓性,这是多年来未引起关注的文类与风格的融合。在八十年代后期,美国一些文学杂志开始发表她的作品。她的作品也没在加拿大出版社大受欢迎,直到卡森四十二岁时,加拿大一家小型出版社布里克图书(Brick Books)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短言随谈》(Short Talks)。九十年代中期,卡森不再试图找出版社;相反,出版社一直争相找她。立刻有三本诗歌和散文合集出版——《平淡的水:随笔与诗集》(Plainwater: Essays and Poetry,1995);《玻璃、反语和神》(Glass, Irony and God, 1995);《闲暇时光里的男人们》(Men in the Off Hours, 2000)——以及一本诗体小说:《红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Red, 1998),此书无缝交融希腊神话、同性之爱和安大略的小镇生活。之后出版了两本具有学术性的书:《未遗失的朴素》(Economy of the Unlost)和她翻译的萨福诗集《如果不,冬日》(If Not, Winter),它们都出版于二〇〇二年。
奖项和荣誉滚滚而来:古根海姆学者奖(1995);莱南奖(1996);普什卡特奖(1997);麦克·阿瑟奖(2000);以及格里芬诗歌奖(2001)。2002年,卡森因《丈夫之美:一篇二十九个探戈舞的随笔》(The Beauty of the Husband: A Fictional Essay in 29 Tangos)获得英国T.S.艾略特诗歌奖,她是获得该奖的首位女性。过去几年,卡森一直在写一个口语化的歌剧,关于三个神秘主义女性——阿弗洛狄忒、十四世纪法国异教徒玛格丽特·波蕾特和西蒙娜·薇依。明年,兰登书屋将会出版《解构创作》——同名歌剧——以及一些新诗与随笔。二〇〇二年圣诞节后,我们开始了以下访谈。因为季节的欢愉让她疲惫,她躺在一张橘色棉绒沙发上舒展身体,之后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期间喝了许多乌龙茶提神)。 埃特金:我想从你的诗《诗节,两性,诱惑》开始。阅读时,我因为诗中间一句停下来:“我个人的诗是一种失败。”我好奇两件事:你所谓你个人的诗是什么?以及你真觉得这是一种失败或感觉只有诗中人物才会谈论吗?卡森:这个,我觉得诗不同,它的个性渐变会有差异。有些似乎疏离了我,而有些渐渐亲密起来,总而言之,那些逐渐亲密的诗无法表达我想通过它们表现的东西。诗中的个性是真实的,且如我一般,我也是真实的。埃特金:比如,当你回首《玻璃随笔》时,你觉得它是个人的诗吗?你会把它当作一种失败吗?卡森:我把它当作一种在高层周围的混乱事物,我想在深层方面理解这些。我确实觉得它能够记录感官与情感事实——构筑一种令人信服(物质生活与情感生活)的外观。但当我写《玻璃随笔》时,我也想做些事,即我会称这种领悟为生活的感受,而我觉得我做不到。我也不明白那样做会如何,但如果你读弗吉尼亚·伍尔夫或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会有一种你无法领悟的芳香——你脑海中,与故事中的人物产生共鸣的味道。当我思考我的创作时,我感觉不到它。埃特金:所以这仍是你持续不断的个人经验的一部分吗?卡森:嗯,有可能。但人们如何评价那些事呢?埃特金:或者对你而言,它也许是一种失败,但对获得它的其他人而言,它会是一种成功吗?卡森:我想是的,对他人而言,这种捕捉情感事实的外观是有用的,因为这会唤醒他们思考,唤醒他们对自己行为的理解。可我仍觉得自己无法终止这种思考。埃特金:《诗节,两性,诱惑》中另一句:“我应该无法忍受”——这句诗让我一下子想到你身为作家所表现出来的严谨和意味深长。卡森:我记得这句诗犹如冰川在黑暗中刺激我。我感觉一艘船驶向南极,之后突然出现冰川,它缩小了黑暗,我就写下了这句诗。我想我必须做和我决定的事对人的影响会有准确性。我根本不知道那件事的缘由。
埃特金:那么这本书是源于一首古典挽歌,对吗?卡森:它源于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写于公元前一世纪的一首诗,当卡图卢斯住在意大利时,他的兄弟死于特洛伊。卡图卢斯去小亚细亚的特洛伊旅行,然后埋葬了他,并写了这首关于他兄弟的诗,其诗中有首副歌,即《别离与辞别》(ave atque vale ,goodbye and farewell)。我在书中打印了这首诗歌的文本,然后拆分了它。我读过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T.S.艾略特的一句话“诗歌即标点符号”。它承继了雅克·拉康的引文:“我们读诗的理由,不因为其智慧,而在于分解智慧。”我觉得这简直太酷了,因此在这本书中我分解了卡图卢斯的诗,每页一个词,而且我把拉丁词汇和其词典定义放在左边,右边是对我哥哥生命记忆的残篇,右边与左边相联系。词条并不相关,我替换了它。因为我偷用了些不真实的东西,但它使左右两边更加连贯,整个作品都在诉说诗歌转化的故事,也分解了我对我哥哥生活的记忆。埃特金:你过去也用家庭相片——但几乎只作为背景。为什么?卡森:我觉得我家大部分家庭照虽然前面看起来平淡乏味,但背景令人讨厌,恐惧,又充满内容。所以我剪掉了背景,尤其是那些人们前面的阴影,以神秘的方式落入背后的部分。背景是真实的。我也在文本中用了迈克尔的一些书信,是书信中的真实片段,我母亲给他的一些回信,绘画,塑料,订书钉和其它装饰物,这些都置于书的右侧。我也尽力让书的左侧有时代的光泽,因为它是一首古罗马诗歌——用茶浸泡纸张,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深褐色暗示。埃特金:我一直好奇你对破旧事物的偏爱。卡森:从表面上看,完美让人觉得不那么有趣。比起一张有一首诗的纸,一张有一首诗又沾有茶渍的纸更具吸引力,因为茶渍增加了点儿历史感。这是一种历史风格。毕竟,对我们而言,古希腊文本都是残骸,我钦佩那种当你看到公元前三世纪造出来的纸莎草片,然后被复制,接着包裹木乃伊达几百年,继而被发现,之后被放进博物馆,又被九个不同的人一起修补,被放回博物馆,等其再次出版时会被拍照放入书中,所有这些茶渍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经历,你可以在你自己的生活里推测它,好像衣服上的茶渍。埃特金:做书有助于你了解你的哥哥吗?卡森:没有,我觉得无论怎样我的理解都没有受其影响。我猜,这是另一种个人的失败。我最终断定,理解并不是关于悲伤是什么,或者挽歌是什么。它们仅仅在于,当某个人去世后,你与所留下的一些令人生厌的混乱东西在一起,使其变得出色。你想让它出色。但对我而言,让它变得出色,意味着要把它放到一种看起来令人激动又美丽的物品(object)之中。埃特金:你说的“物品”非常有趣。因为与诗相比,你的诗更具有物品的感觉。它们像是被建构起来的,犹如一幅画。卡森:是的,你会游弋其中。我觉得那应该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样子,而且我认为它就是古希腊人认为的那种模仿。当我们谈及诗,其实是对读者而言,他们会把模仿当作诗应有的行动。有些人觉得那意味着诗人必须捕捉一件事的瞬间,然后在纸上完美地记录。但我觉得那不对,当写成一首诗后,它是被捕获在纸上的思想的行动;读者参与其中,就必须进入那种行动之中。他的思想重复那种动作,然后在整个动作中再次游弋,但这只是一种你自己在整个思想中,在这整个思考活动中的运动。因此,比起你在初始阶段,只有等你到达终点,你才会变得与众不同。你会感觉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