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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敖译注哈特·克兰《隧道》丨我们的苦厄之吻,被你采摘

哈特·克兰 飞地Enclave 2021-07-02
1920年代,地铁作为主要大众交通方式已经是城市日常的一部分。在克兰的诗里,地铁被表现为一个与史诗中的地狱相对应的机器时代的地下世界,它代表的不再是技术进步带来的新生事物,而是与诗人的身体感受融为一体的碎片化,机械化,而且不断重复的现代经验。



 隧道* 

[美] 哈特·克兰

王敖 译注


    寻找西方之路
    直入愤怒之门
           ——布莱克[1]

表演,拼盘集锦,头条新闻[2]——
从时代广场,去哥伦布圆环[3]
灯光流向多少欢会,夜场,
千百家剧院和面孔的浮光掠影——
神秘的厨房……你将寻觅所有这一切。[4]
有一天,你会铭记每个著名的场景
并且无视地狱,看到幕布升起;[5]
你会发现,花园毁灭在第三幕里,[6]
你会用手指敲打膝盖——希望已经躺在床上
小报上的犯罪故事抬眼可见。

      那么,让你拿起帽子
      走吧。
      像往常那样,让你——
      也向下走——为被时间杀死的
      那些东西,对着十二个
      向上离去的人[7]
      喊出认同的赞美。

或许,你并没有下决心去坐地铁;
大约十个街口匆匆而过,在L线下面
步行会好一些?[8]但你发现自己预备着
弯曲胳膊企鹅般走着——[9]
通常,你会遭遇地铁入口的哈欠:[10]
地铁的哈欠,打出回家最快的许诺。

变身最微小的你,游在从广场
和煌煌灼烧的转盘蜂拥而出的人潮里——[11]
躲开你右手漩涡般的转门玻璃,
装进盒子独处一秒,双眼惊异——[12]
猝不及防,无助地逃回灯光里:
去下面转门旁往小孔里投币。
一串锣声响起。[13]

所以说
城市之于你就是地铁,
在街道与河流之下
化身河流……在车厢里
地下运动之泛音,运动的
单调重复之音
是别人脸上的声音,也在地下。

“来支铅笔吧,吉米——现在[14]
住在花卉公园
夫拉特布什[15]——七月四日——
像鸽子泥泞的梦[16]——在地里
挖的土豆——去镇上转——一样的——
一夜夜——考夫尔线[17]——女孩儿们
收拾好了有备而来——曾经是——”

我们的舌头宣告放弃,像被吹打的风向标。
这回答,如铜锈般苟活,像灭亡
与骨头的终结之后,留存的头发;
而重复,僵住了——“什么

“你想要什么呢?在林克斯场上搞衰了?[18]
胡扯胡闹的老爹,不要让我找零钱[19]——这是
十四街吗?已经六点半了,她说——如果[20]
你不喜欢我的门你干嘛
要摇它,为什么你
你不管怎样还是
摇了它——”[21]

不管怎样还是怎样,摇来摆去——

大脑中冥界的留声机
是自己反转的隧道,而爱
是溜滑在小便器里烧完的火柴,——[22]
从十四街之上的某处转乘快线,[23]
拂过对痛苦新一轮的预感——

“可是我在这个办公室想要服务,服务
我说——演出过后
她又哭了一小会儿,但是——”[24]

谁的头颅在松垮的车厢拉手上摇荡?[25]
谁的身体,在咬过的铁道上冒烟,
爆燃在身后极远处闷烧的火堆中
现身于头脑的深峡拖曳出的岔路——[26]
在心神中一道道城镇间的裂隙里,
被远远抛下,在劈开的树墩上喷吐……?

那么为什么,我常在这里看到你的面容,
你的眼睛像一对玛瑙的灯笼——无休,无止[27]
在牙膏和去头屑的广告下面?
——他们乘地铁的眼睛是否刺在你的肋间
他们乘着地铁的眼睛,是否像没洗的盘子?[28]
而死神孤高在上——庞然向下[29]
来探入你——朝我而来,噢,永远如此![30]
那么,当他们拖着你干呕的肉体,
穿越巴尔的摩,那天夜里你颤抖的手——
在投票处的最后一个晚上,颤栗着,你
你拒绝接过选票吗,坡?[31]

去格雷夫森德庄园,在钱伯斯街换车。[32]
站台匆忙滑行直到完全停住。

专注的扶梯悄然升起鞋子,雨伞的
小夜曲,
每只眼睛盯着鞋子,然后
一路直冲到上面,那里的街道
猛然置身雨中……锣声再次响起:
胳膊肘和杠杆,保安和嘶嘶作响的门。
雷声在这下面伏着电与热力……车厢
滚着轮子离开。列车打个转,弯出嘶喊,
驶入最后的一层,投身
去河的下面——[33]
车厢好像比之前空了一些,
老糊涂了似的,挂上钩的瞬间,颠了一下;
然后,我们走吧……在地板的角落里
报纸飘着,转圈再飘起来。
空白的车窗在咆哮声中用信号漱口。

那么,用带子扎起头发的
意大利种的洗衣女,魔灵同样会带你回家吗?[34]
扫完走廊过道,清理过痰盂——
荒凉的摩天大厦擦洗干净,空空的
噢,热那亚人,你会把母亲的手眼[35]
带回家给孩子和金黄的头发吗?

魔灵,打着反对与杂乱纷扰的哈欠!
他丑怪的笑,是风箱拉动的一顿快活
——或者,是把新生的一天蒙住进行屠宰——[36]
噢,残忍地,用一束束天线伸向闪耀
与沉没的一重重世界,给迫近的黎明注射疫苗;——
举勺喂给我们的汁液,多于最老的星辰暗淡的说辞,
把连在肚脐上的觉知,推进横冲直撞的大风,[37]
沿脐带呼叫——然后,径直死去。[38]

噢,我们的苦厄之吻被你采摘[39]
就像黑灰和蒸汽之下截住的小硬币;
聚拢以后,全被你拿走——一簇簇尖啸的
神经节,激情出自我们无法葆有的歌。
然而,可以像拉撒路,来感受这坡度,[40]
草地和波涛——提升的地面,
——大水之音,夭矫骑跨天际
声声不息,携着永不死去的圣词……!

一艘拖船,嘶响蒸汽的花环,冲过
用一声电击般的汽笛,沿河突进而上!
我数着汇集的回响,一声接一声,
追寻着,翻弄着,桥墩之上的午夜。
灯光,沿河岸浮动,离开水面飘着油花的耳鼓;
黑暗在不知哪里凿着摩天楼的玻璃。
而这就是你的港口,噢我的城,我已驰于地下,
被高楼滴答作响的纷乱之环抛起……明天,
还要生存下去……在以东方为名的河畔——
在水边,双手卸下了记忆;
深渊里,它们没有影子,茫然无措地垂着。
那颗星,何其渺远地把大海抚平如池塘——
或者,这双手将会抽走,去死吗?

我们的苦厄之吻,被你采摘,
噢,火焰之手[41]
采摘——



注:

* 本诗是长诗《桥》的一章,1927年首发于诗人艾略特编辑的《标准杂志》。诗中的主人公“你”晚间从曼哈顿出发乘坐地铁,并途经东河(The East River)的河下隧道,最后到达布鲁克林。纽约地铁于1904年投入运行,20世纪初的美国诗人们热衷于写它带来的新鲜和惊奇。到了1920年代,地铁作为主要大众交通方式已经是城市日常的一部分,它在克兰的诗里表现为一个与史诗中的地狱相对应的机器时代的地下世界,它代表的不再是技术进步带来的新生事物,而是与诗人的身体感受融为一体的碎片化,机械化,而且不断重复的现代经验。1920年代的纽约地铁跟现在很多不同,比如在曼哈顿有很多地上的部分,车门由人工手动操作,这些特点在诗中也有所体现。关于纽约地铁与克兰诗歌关系的专门讨论,详见Stalter-Pace 和Kuruma。


[1] 引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黎明》"Morning"),诗中写道,“我强行突进,/寻找西方之路/直入愤怒之门。/ 甜蜜的怜悯引领我/呢喃着低声悔过/我看到黎明的迫近。” (“To find the Western path/Right thro’ the Gates of Wrath/I urge my way./Sweet Mercy leads me on,/With soft repentant moan/I see the break of day.”)根据克兰可能参考过的布莱克诗集里的注释, “怜悯”居于西方,“愤怒”居于东方。因此,穿越愤怒之门去西方的路是通向爱与同情的道路(Lewis,355)。

[2] “拼盘集锦”(assortments)指曼哈顿五光十色的街景;“头条新闻”(resumes),指时代广场大楼上设置的灯光栏上显示的新闻标题。

[3] 中文里约定俗成的“时代广场”(Times Square)即“时报广场”,因《纽约时报》总部于1904年迁入而得名,位于第七大道和百老汇之间,有“世界中心”之誉。“哥伦比亚圆环”(Columbus Circle)位于曼哈顿的交通大转盘,中心有一座哥伦布塑像,位于时代广场北面约一公里处,是纽约的交通枢纽和重要地标。诗中突出了“方”(Square)与圆(Circle)的对比。

[4] “神秘的厨房”可能指百老汇附近的一片名叫“克林顿”(Clinton)的街区,俗称“地狱厨房”,也可能暗指歌德《浮士德》第一部里的“女巫的厨房”。

[5] 此处的地狱呼应前注里提到的“地狱厨房”,在这首诗里地狱是现代城市的一个比喻。一些学者认为,“无视地狱”(in hell's despite)逆用了布莱克《土块与卵石》("The Clod and the Pebble")一诗里的“无视天堂”(in heaven's despite)。诗中的“卵石”讲述它追求自私的爱,要建造一个满足自我欲望并敢于无视天堂的地狱(Kramer,113;Freedman,72)。克兰回应的也可能是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保王党歌谣:举杯吧》("Cavalier Tunes: Give A Rouse")里的诗句,“举杯吧:在这里,管他什么地狱,现在,国王查理一世!”(Give a rouse: here's, in Hell's despite now, King Charles!)。此外,“In hell's despite”可能是个双关,因为它也可以是“在地狱的蔑视中”的意思。

[6] 指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第三幕中阿卡迪亚的人间乐园(Irwin, 93),也呼应《南十字星座》中的伊甸园。

[7] 诗中的主人公去乘地铁,就像史诗里的人物从人间去往地狱;跟主人公下地铁的方向相反,向上走的十二个人(twelve upward leaving),可能指基督教的“十二使徒”,他们代表的理想在现代已被历史的巨变杀死(Lewis, 357;Sugg, 188)。另一种参考读法:数字十二不是指人,而是指午夜十二点,被杀死的是过去的一天(Irwin, 93-94)。

[8] 在1920年代,第九大道上有一条地上的铁路线,与第七大道上的地铁线平行,两者大约有十个街口的距离。

[9] 挤进地铁里人群的动作,也可能指克兰的友人卓别林在电影里的滑稽动作。

[10] 地铁入口(scuttle),这个词也有“匆忙快跑”的意思,与地铁口看上去像“哈欠”的比喻形成对比。

[11] 煌煌灼烧(burning bright)来自布莱克的名作《老虎》。这一节里克兰在几行结尾押韵,模拟玻璃门转来转去的感觉(Giles, 95),译文中做了相应的处理。

[12] 漩涡(gyre)是叶芝的神话诗学中的重要象征,见《第二次来临》(“The Second Coming”)等作品。

[13] 指地铁发车前的锣声。

[14] 这一节写的是在地铁里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并不构成任何完整的句子。城镇名与有乡村气的名词并置,产生了城乡结合部的感觉(Stalter, 96)。

[15] 花卉公园是纽约长岛的一个镇子。夫拉特布什是布鲁克林中南部的一片社区,1920年代由于地铁的发展而引起居民人数增涨。

[16] 哥伦布名字的词源有“鸽子”的意思,下句里的考夫尔(Culver)也有鸽子的意思,都暗示哥伦布的征途跟现代都市之间的张力(Kumura, 31)。

[17] 考夫尔线是布鲁克林的一段地上铁路线,连接布鲁克林中心和科尼岛(Coney Island),在1920年代因为地铁的发展而并入布鲁克林快车线公司(Stalter, 96)。

[18] 这一节用黑人音乐的节奏写妓女在地铁里对嫖客讲的话。林克斯(links)是一种传统的高尔夫球场,起源于苏格兰,大多位于海边。

[19] 嫖客付钱之后,妓女希望不要让她找零钱。“胡扯胡闹”(fandaddle)克兰自己造的词,叠加了fiddle-faddle (胡言乱语)和fandango (西班牙方丹戈舞曲,也指胡闹)(Tracy, 242)。

[20] “这是十四街吗”,原文用大写字母。

[21] 妓女向嫖客抱怨为什么不喜欢她还要找她。“你不喜欢我的门你干嘛要摇它”,这个句子模仿美国爵士和布鲁斯歌曲里常见的句式,类似的歌词有“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梨,你干嘛要摇我的树。”也可能跟一首名为《想在金门桥上摇摆》的歌曲有关,摇(swing)也是高尔夫球手挥杆的动作,克兰在这一节里融合了高尔夫术语,摇摆乐和色情的暗示(同上, 242-243)。

[22] 暗示纽约地铁男性公共洗手间里的性行为。

[23] “转乘快线“,原文用大写字母,此处加黑处理。

[24] 这一段是在地铁上随机听到的话。第二个“服务”,原文用大写字母,此处加黑处理。采用大写,可能是说话的人大声强调要求提供服务,也可能是前一段里大写的“转乘快线”这个说法的延续,完整的说法是“转乘快线服务”,“服务”被叠加到了这一段。

[25] 这一节写主人公看着地铁车窗,在幻觉中看到一个人头颅与身体惨烈地分离,这个人下一节里指明是美国作家埃德加·艾伦·坡。

[26] 地铁系统和人的头脑这一段里叠加了起来。

[27] 坡的眼睛像“玛瑙灯笼”,呼应坡的《致海伦》("To Helen")一诗中海伦手里拿的“玛瑙灯”。

[28] “刺在肋间”指罗马士兵用长矛刺十字架上耶稣的肋间,暗示坡像耶稣一样受难,刺中他的是麻木的人群昏昏然如没洗的盘子一样眼睛。

[29] “庞然向下”(gigantically down)来自坡的《海中城市》("The City in the Sea")一诗里的“死神庞然下视”("Death looks gigantically down")。

[30] “永远如此”(evermore)呼应坡的《乌鸦》("The Raven")里的“永不复还”(nevermore)。

[31] 关于坡的死,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在巴尔的摩有政客操纵的暴徒会去绑架一些无辜的市民,逼迫他们换上不同的衣服去投票站反复投票。克兰推测坡因为拒绝合作而被打死。

[32] 格雷夫森德是布鲁克林最老的街区之一,但此处并无庄园,克兰可能是把这个地名跟英国肯特郡的格雷夫森德联系了起来,钱伯斯指曼哈顿下区的钱伯斯街(Irwin, 231)。

[33] 地铁进入东河下的隧道。

[34] 自此地铁变成“魔灵”(Daemon)的化身;这一节里写的意大利裔劳动妇女,跟哥伦布一样是热那亚人。“Wop”(意大利种的),是当时常见的带有种族歧视意味的称呼,尤指从意大利移民到美国的底层穷人。

[35] 洗衣女和哥伦布一样原籍热那亚,“热那亚人”这一说法因哥伦布而跟光荣的历史联系在一起,因此与前述“意大利种的”形成对比(Brunner, 172)。

[36] 魔灵化身的黑暗地铁,把像婴儿一样即将诞生的白天蒙住杀死。关于婴儿的比喻延续到了之后的几行,毁灭性的现代力量给黎明“注射疫苗”,用勺子喂给我们的东西超出了古老世界的解释范围,最终带来的是死亡(Lewis, 363)。

[37] 觉知(conscience)指对人和世界的知识和领悟,此处并不是更常见的“良心”的意思(Sugg, 196)。

[38] “沿着脐带呼叫”这个表达,可能来自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第三章,其中人物斯蒂芬想象婴儿脐带可以连接人类的过去,所以面对肚脐进行神秘主义的冥想,相当于打电话给伊甸园。

[39] 苦厄之吻(kiss of agony)指犹大当众给耶稣的吻,通过这个吻在人群中指认了耶稣并让他遭受苦厄。

[40] 圣经中的人物拉撒路,死后被耶稣复活。

[41] 见《万福玛利亚》注。

(注释引用书目略)




作者简介:哈特·克兰(Hart Crane, 1899-1932),又译哈特·克莱恩,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克兰在T.S.艾略特的诗歌中发现了灵感,但不似艾略特绝望。他创作的诗歌形式传统,语言艰涩。尽管经常被指责为难以理解,但从长远来看,克兰是他那一代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译者简介:王敖,诗人,译者,评论家。1976年生于青岛,耶鲁大学文学博士。现在美国维斯里安大学任教,主要研究领域是诗歌和东亚空间文化研究。曾获安高诗歌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绝句与传奇诗》等,译有文论集《读诗的艺术》,希尼诗集《人之链》,以及史蒂文斯,奥登,哈特·克兰等人的诗作。



题文配图均来自:©Andrey Surnov

编辑:owlet(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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