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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县 | 残山剩水中你一眼望穿我 是个将信将疑的人

朱朱 飞地Enclave 2021-07-02
《清河县》“三部曲”的写作,时间跨度为二十年,分别定稿于2000年、2012年、2020年。第一部问世之后,即有评论认为是中国当代诗歌史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它将环型剧场般精巧的结构与精致的语言熔于一炉,构成一部多声部的交响乐,诗人由此“挑起一盏灯,照进清河县的深处,灯火洒落处,巨细靡遗,他要指点给我们看文明隐秘的构造”(姜涛,《当代诗中的“维米尔”》)。
诗的第二部以结构反转第一部,潘金莲不再作为缺席的主体和中心,而是唯一在场的内心独白者,“随着诗行的推进,她激越的声音就像作者放出的一架无人机飞入所设定的区域,迎着她遭遇的不同对象,肆意给出她谑浪嘲讽的反应”,并且“对身后的世界发出了最后的怨诅”(康正果,《朱朱组诗〈清河县〉阅读随感》)。
在第三部之中,《金瓶梅》的作者变成了抒写的侦破对象,线性的时间结构贯穿全篇,更准确地说,是以六个得以被放大、聚焦的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对应兰陵笑笑生一生的同时,折射古代文人的集体命运,全诗与前两部一致:仍然以第一人称道出,践行着诗人在多年写作之中显著的方法论与道德律:“成为他人”。


清河县(Ⅲ)

朱朱



雨霖铃

一场暴雨移远了茶肆,
却也有那么多伞打着趔趄
翻过古桥头。雾岚林立于檐瓦,
积水没过了膝盖,街心,
青石板滑腻如群蛇。


这一天,说书人就要说到
你的死——开腔之前,
他一派监斩官的威仪,手中
轻摇的折扇,只待时辰一到,
就会变成掷落地面的火签。

我瘦小的身板
从满座的项背里挤出缝隙,
远远地窥见芦帘遮盖的
那间灵堂,正被圈定为刑场——
凛凛如天神的复仇者,大踏步而来。


上一个章回翻搅我通宵的梦,
梦见一头山魈被打回原形
在闪电的鞭梢瑟瑟发抖; 
梦见我变成蛔虫钻进说书人的
肚子,一口气游到了故事的尽头。

当尖刀插进你的胸脯
剜出你的心,我就看见
自己的血接连拐过好几条街,
像一丛野生的蓬蒿,
要爬出县城的墙——


而你仍然抽搐在
通奸的高潮中,周围,
每张嘴巴都撑到无声的惊呼,
呼吸粗重,发抖的手准备
将随时会掉出来的眼珠塞回眼眶。

我扭曲的成人礼就始于这一天:
回家的路上,人们兴奋地
舔着彼此唇角的腥味,全然漠视
雨后的苍穹正升起一道彩虹,
一架渺视地平线的秋千。


就连想起这一天也是羞耻的,
你的死竟成了全城的节日——
深夜,在汗湿的凉席上,
随一阵被刀割开般的痛,精液
喷射出指缝,然后,我尝了尝它。

早晨一切照常,祖母的扫帚
像日晷的指针投影在台阶,
我漱洗,诵读圣贤,端坐如魏碑,
在描红簿上临摹栋梁之材——
去学堂的路上经过熟悉的店铺,


发现每个听众都恢复了角色,
他们依旧是铁匠、箍桶匠和裁缝;
但有什么确实改变了,水洼
在阳光下枯萎,我身体里
多出了一道轰鸣不歇的瀑布。


客舟

彻夜的狂草变成蝇头小楷,
一字一字散落波心——
这送行的雪欲言又止,
背后的京华冷过千山。


推开佯睡的岸,满船
家的碎片夯实了吃水线;
跟随我漂泊而日渐衰老的狗,
胡须斑白,叫喊已近人声。

倦看城中通天的飞檐
转瞬跌为齑粉,
盈门的万径人踪俱灭,
命跪在膝盖里仍难保全。


要感谢出卖我的朋友,
替我堵上这条与内心分岔的路;
祝我的位置他早日居之,
祝他不要碰上比他更伪善的人。

峡谷间,鸟鸣连成
贬逐后一缕赤裸的愉悦;
逶迤的岩壑覆压着积雪,
像圣贤的衣袖不忍拂逆虫蚁。


崩塌的彤云不留片瓦,
水是往事的屋顶,
断崖上的树继续它
朝向天空的一生的旅行。

大滴阳光的焊锡溅上甲板,
雾在摇橹的船夫身后
锁上北方,我胸中的浮冰
停止了冲撞,加速融化。


数日来整理着诗稿,
它们证实我成不了李商隐
或辛弃疾,倒是留下
一笔财富可去散文中支配。

长河里落日架起了炉窑,
烧得尾浪翻滚如一副
通红、化为铁水的镣铐——
血色已回流到掌纹,


梦见母亲打着灯笼来找我,
真找到了,急匆匆的光已透进
舱窗,而我捻灭了姓氏, 
还乡,对生者永远都太早。

码头像当铺的秤盘,
将我数十年的风尘兑换成
几行远岫,一条
往来无故人的长巷——


柳丝堪比油漆未干的栏杆,
独饮,是失眠者的通用药方,
饮尽杯底的那一口虚无,所有
失踪的羊都在《易经》里安静地吃草。

湿重的蕉叶低垂到眼睑,
县衙的匾旧得早就该更换,
这里无人关心哪几股势力拧成的
皮鞭正将帝国的马车赶入泥沼。


风的羊毫暖暖地擦过面颊,
午后整条街沉睡如巫山的倒影;
有时我觉得尘世的奥秘
全在一个荡妇迈出门槛的瞬息。


别院

灰蒙蒙的天,亮一堂灯盏
也难以拭除窗前的霾。鼓面
蒙有一层不被信任的荒寂; 
打开积年的文牍,数十万蝗虫
扑面而来,嗡嗡地炫耀灾情。


傍晚回到家中,脱下袍服
就是从每日的流放中暂别镣铐;
绕过鸟语和花香在争吵的池塘,
遁入别院的篱门,这里
我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二人生。

墨在暝色中涨潮,窗纱
蘸取烛光勾画一个作者的身影——
狼毫笔蓄满了精液,以
雄性的自我分泌一个美人,
她已经情浓到浑身都是私处。


谁不曾体验过书写的自足
胜于现实中搏击,谁就
无法操持这孤单的事业——
尘世是必经的但不是全部,
正如莲座之上,满眼多余的崇高。

我的才能是阴性的?是的,
从一本书中刀戟蔽日的地平线
只捡拾起了一根晾衣杆,
穷我后半生要以另一本书
重现它立体主义的坠落。


在我更夫般的夜巡视角里, 
沙场变成了卧室,对抗变成了
通奸,号角变成了呻吟,呢喃,
哭泣。我寄身市井如同
迷恋夏日雨后升腾的土腥味。

有人猜测我通过写一本书来复仇,
为什么不?想象某些人 
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
被打回原形的恼怒吧,但不要指望
他们就此撕下已经和脸融为一体的面具。


复仇应该像一场远征及早抛弃的辎重,
有关写作的铁律是:放大仇恨等于
放大自己的渺小,向文字祈求
一把略长于人性的尺子吧,提灯
走进坏血统,而不是将毒液涂在纸页间。

洗衣妇的歌声里应该有我填的词吧?
没有,我也愿意生活在宋朝,
在它的汝窑上釉,在它的勾栏皓首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没有
异族的马蹄,就没有更好的年代。


我们的宫殿、房屋和记忆
都是木质的,太容易被烧毁——
殉葬在长城和禁海令之间,
我们最大的才能难道不就是
反复发明同一种命运?

有时,晨风吹乱我写下的文字,
数页的墨迹同流合污,构陷
彻夜酣畅的灵感形同谵妄——
酒坛已空,思绪在砚台中结冰,
燃尽的灯芯兀自冒着一缕青烟。


即便日光已照透帘幔,不走出
屋子就走不出梦中的自画像:
这厮衣襟松散,斜靠在椅背上,
仿佛挪借了所有人一生的闲暇,
独自幽会瓶中一朵将盛开的花。


永福寺

残山剩水中你一眼望穿我
是个将信将疑的人——
圆寂在空翠的一角,你
跏趺而坐的姿容宛如生前。


戒坛太高,佛像太庄严,
蒲团散放成寒潭中枯干的莲叶。
踌躇在廊檐下,磬板一声声
叫我顿失膝下的狂狷。


每每欣喜于你曾经独在,
烟低徊香炉,云熟睡台阶,
在傍晚的洒扫中,青石板
像一面随月光而重圆的明镜。

生前从不更换泛白的僧袍,
浇罢一垄菜地,就折回窗边,
提笔抄写经卷;与你对坐,
萦绕我脑中的那些人物


恍若秋日最后一阵蝉鸣,
消歇在苦修的洞窟前,
那跃然于层林间的瀑布
正是为你滞空的几位护法使者。


入夜的寮房更是静得能听见
衣褶的哗变,那是蚌壳
碎裂在溪涧边的声音, 
徒留我这团蠢动、嗫嚅的肉。

雨下在无尽的倾颓里,
雨下在甲板般升起的巨岩;
雨像你手中滚落的念珠, 
遍野寻找属于它们的同一根线。


那仿佛是盘旋在隘口的风, 
汇聚成阵阵笑声,彻夜不散, 
嘲讽着我依然未走出多年前的
那场雨,依然为一个执念


妄语在拔舌地狱的边沿, 
就连乱云收后,阶前
点滴的雨也如磬板一声声
仍在历数我的修辞罪。

是入定的群峰,暂时清正
我内心的台阶,是雨后长空
那蓝色的火焰,带给我
一次自焚之后的洁净——


漫漶的辙迹已难以在回望中修改, 
唯有成群受惊的野鹿奔逃时
溅开的火星,依然在化石里
映现它们背后迫近的阴影。


那匍匐在山脚,随骡蹄下
渐止的尘埃而清晰的城垣, 
无非是那本正在被写的书——
今生我是一阵誊抄爬墙虎的风。


码头上

一只苍蝇像斧柄压在手指上,
酷暑,当词语们粘在一起,
当屠夫的案板覆盖了地平线,


恍若挨宰的动物最后一刻
释放的异味,正从纸上升起——
我亲手造就的死亡,不同于我看过的。


是我用一把铁钩捅进了肉,
是我煮沸了悲剧的锅,
是我让平地有了海,又干涸。

打一桶水来窒息掌心的火灾,
听墨渍发一声嗤响,遁走成
桶底的灰烬,瓦砾间的烟。


乱草满院像遗弃的废稿
径自生长,开它们另外的
花,结它们另外的果——


鬓角的霜雪早已不随春风融化,
拐杖的松鳞爬上了手背,
我走出屋子一如走出我的书。

邻家的石榴胜似烟花,
晾衣绳伸着懒腰,猫爪
盘问着阶下的飞蛾。


向某个幽深的门洞鞠一躬吧, 
我常觉得她就是我,生前
一直在缝她永远缝不完的衣裳。


巷口,余音的碎沫溅上树梢,
几个孩子推搡着,叫嚷着, 
争听井深处传来自己的回声。

未坠的夕阳照向街心未散的
集市,它最后的黄金
薄如鹅卵石上翕动的鱼鳞。


酒楼上传来盲人的胡琴——
一种热热闹闹里的悲悲戚戚。
伴唱的小姑娘,止住你


委屈的泪水,要学你的祖父:
手在乞讨而音在空谷,
两相的漠然里,各取所需。

我走向码头而影子
被一群身后的幽灵拖长,
他们像孤儿,要将我拽进


那个墨迹未干的轮回。
毫无预想中成书的喜悦
能冲抵这份自责——


仅仅延宕了他们的死,
仅仅用半辈子那么长的板凳
多哺乳了他们几年。

惟愿后来的每一次阅读
都是镜像的重生;灰烬
如果有根,那就是烧不透的


冥顽,在世代的枝桠上
繁衍着、豢养着、放牧着火,
扶摇而上直至烟的终了, 


尘世那唯一的故事
从未被写就;他人也是
副本,述说着同样的不在场。

这是一个除了山脉什么都带有
告别意味的黄昏,待渡的人
比往常更静穆,手肘和衣褶


几乎变成了石雕;大雁
衔不来对岸的消息,每一寸 
波痕正被暮色还原为荒莽,


变暗的河流里有月光,
像神的白发,不朽但也会老,
部分地补偿我们的死亡。

数里的荷花还未完全盛开,
而我的凝视已经衰败,不再有
一生这么漫长的机会用于凝视了,


写下的书页变成千帆路过
我这条将沉的独木舟,就用
此处的暗礁做枕,我已赦免了自己,


当挖泥船上的锹在溢散
腐臭的淤泥堆旁继续挖着,
就像快要挖出了一桩谋杀案的真相。


墓志铭*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 集保尔·瓦雷里、王小妮诗句。
原刊载于《花城》2020年第5期




朱朱,诗人,艺术评论家,策展人,出生于江苏扬州,出版有著作多种,其中包括诗集《枯草上的盐》、《皮箱》、《故事》、《青烟》(法文版,译者Chantal Chen-Andro),艺术评论《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等,曾获安高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先后受邀于法国Val-de-Marne国际诗歌节,美国Henry Luce基金会中国诗歌翻译项目,英文版诗集《野长城》于2017年由美国Phoneme Media出版社出版。


题图:《金瓶梅》书影 |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选自《清宫珍宝皕美图》,清内府彩绘绢本

策划:杜绿绿 | 编辑: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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