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诗人塞纳诗集首译 | 这是任意游乐的庄严和充满人性的洁净

“塞纳的诗歌以艺术抵抗死亡，也揭示人的脆弱以及爱与自由作为人类尊严基础的紧迫性。对塞纳的理解将伴随我们自身智识与人性的发展而不断加深。”
——若热·法增达·洛伦索（塞纳研究学者，诗人）

Jorge de Sena（1919—1978）

音乐的艺术

（1968）

[葡] 若热·德·塞纳

金心艺 译

管风琴前奏曲与赋格，J. S.巴赫

I．

这和谐的对话创造出

上帝秘而不宣的话语，

它是多么令我欢愉！没有什么

能与这尖锐而沉重的呼吸相比

在绵延不绝的吹奏中

高傲地拒绝将空无藏匿于

情感、思想、激情、

美德或罪孽的背后。谦卑

却对自身如此坚定，隐秘的旋律

鲜活于置身寂静的耳畔， 

这旋律分散在

多少次模进①中，它们相互对抗，

交织，争辩，以至于 

渴望一个比现世

更美好的他世，都将有悖于

此刻我们正经历着的

庄严回响而又跳跃的生活。

这让我欢愉。但它并非为取悦我

才从乐谱和小节线

那理性的狂喜中孕育而出。是的，它存在

是为了让我知晓，创造不足以完美

倘若它不能从无有中被如此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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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模进：同一旋律型在不同音高上的两次以上的重复。（马杨芝，《中英双语音乐理论概述》，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34页）

II．

无尽的甜美——粗犷，却不能长存：

这是与其他瞬间一同飞逝的瞬间

犹如思想所思考的智识

却不知所思为何，它如此肃穆地

在持续的跳跃中前进，我不愿说

我无法感知或看见任何事物

除了这趋向远方的声音逐渐

在无有与存在、原初与终点间展开。

这是任意游乐的庄严和充满人性的洁净

它全然包裹在严苛的本性之中，

如同黎明沉睡而枯竭的景象

安躺于记忆与追思的臂膀，

夜晚——像夜游人——漫无边际地到来。

然而，仿佛还有一种光的舞蹈，

或被冰凉微风唤醒的飞鸟。

仅仅是仿佛。因为事物皆无相似， 

正如这歌曲所教授的，

被倾听，却从未被歌唱，

在此起彼伏的吹息中就此消亡。

III．

这些赋格②般游离交谈的声音，

是在反对死亡，还是在反对生命？

这些不经意回归的休止，

是在抵抗大地，还是在抵抗天空？

某些逗留不去的孤单音符，

是在阻挡事物，还是在阻挡人？

亦或它们都在赞同？我不知道。也许那是

某种存在，它会驻留此地，当我们听见

音乐的流动只诞生于

生命的流淌。

是快乐在尖厉地震动？

还是痛苦在窒息般颤抖？

这沉重的轰鸣中是哀伤

还是不自知的宁静坚定的喜悦？

不。生命是缺席的，它在别处，

如同在这里，乐音就是它本身，

化为一种时间在我们的脑海漂流，

具体，清醒，并最终归于空无。

—— 1964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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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赋格：一种复调音乐体裁。该词原有“逃跑”或“追逐”的意思。其主要音乐特点是多个声部以模仿的形式在不同的时间相继出现。（《中英双语音乐理论概述》第82页）

【札记】

这首诗涉及J. S. 巴赫的全套管风琴作品。该全集由卡尔·维因里希为西敏寺唱片（Westminster Records）录制。本诗还尤其涉及第531、532、541和639号作品。对我而言，巴赫的音乐卓越非凡，这一点会在这首诗和其他有关他作品的诗歌中得到清晰的体现。

《安魂曲》，莫扎特

I．

我听见你，音乐，陡然升起

与严寒冰封的孤独汇集。

我听见你，音乐，赤裸而至 

抵达虚无的中心，自天体 

环绕的黑暗，迸射出光明 

你恒久闪耀，却默然岑寂 

宛若静谧的姿态，张开手

伸向恋人那流淌的孤旷 

泪水潸然地穿越这太空

只留光明独自哀鸣恐惧。

我听见你，在远方驻足  

与钢之柔美的亮光等距

如同那脆弱而强烈的爱

在你被聆听时飞翔徘徊。

II．

噢，死亡之乐，噢，众生之歌 

如此锋利，令弥留者的鼾息静默。

噢，苦难肉身的音乐

失落太多以至于遗忘。

噢，死亡之乐，有多少，多少

亡灵在你无从言说的乐音里哭嚎。

噢，破碎精神的音乐

如此渴求编织的梦境，

无需色彩也无需意义，炙热地渴望 

在你这彼岸之处化为崇高。

噢，生命是滞留之死。

噢，死亡是纯真之爱。

爱平静地将翅膀折叠

覆在命运缠绕的赤裸身躯上。

III．

超越虚幻或真实，超越

抽象与具体，超越形式

和观念，超越将对立的

组合转变为另一种组合，

超越重现或从未抵达

思想与感觉的事物，超越

非存在者谦卑依从的准则，

超越对自我的持有，超越

这信念，它将另一种节奏

托予辞意深远的韵律：

那里，听与不听别无二致

在同一个空无的虚像之中

——音乐啊，你奔涌而来，砍断

为你缄默的时间之结。

IV．

万物在你之中沉默，如同在生命里。 

万物颤动而流淌，如同在床上

那里，我们死去或爱恋，拥抱

已经消融，它属于全然

占有之感绵延的那个瞬间，

肉体停滞，凝神将自己喷射。

万物在你之中皆是欢愉。

存在的荣光，被带往每一个

生命仅是须臾的刹那，这滋养 

荣光的，在你体内回流，自由地，纯净地，喘息，

深信生命的复活

必然蕴于虚拟的创造

在当下，在永远的未来

哪怕时间将被遗忘。在你之中，知晓 

这种可能，便是看见恋人的宁静。

—— 1962年4月16日，修订于1967年10月15日并增添后两首

【札记】

广为流传的《安魂弥撒曲》，是莫扎特生命末期的委约作品（作曲家本人将其视为自己的葬礼之歌）。本诗创作不仅基于卡尔·李希特指挥的慕尼黑巴赫合唱团及管弦乐团的演出版本，还源于莫扎特本人写下的痛苦文字：“最后的时刻已怦然到来。我必须死去。在享受我的才华之前，我已走到终点。生命如此美好。我的事业始于光明的前景。但我们无法改变命运。没有人能丈量生命的长度。必须接受上帝的旨意。所以我要完成这首亡魂曲。不能让它成为未结之作。”（这是作曲家于1791年12月5日离世前近两个月时写下的信。）他没有完成这部作品，是苏斯迈尔*以弟子的忠诚，续写了《安魂曲》。

* 弗朗兹·克萨韦尔·苏斯迈尔（1766—1803）：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学生。

《节日》，德彪西

仿佛是佛罗伦萨的街道在空间里豁然敞开，

到处都是行人、帏幔和花环，

巨大的讽喻彩车穿行其中

踏着钟声与歌谣，此时

伟大的洛伦佐③和波利齐亚诺④身居高座，

被贵妇与侍从环绕，

阅读异教徒欢畅的诗歌，

它们邪恶而淫秽，

在狂欢中前所未闻

游行队伍，人群，沙龙，

所有人都在那里旋转，大笑着相互推挤。

可是仪仗队会远去，世界陷入梦乡，

静止于一个悬停的动作，一个滞留的拥抱，

像在时间中冻结并化为无形，

而街道在我们眼前荒无人烟。

数个世纪等待着这首转瞬即逝的乐曲，

如此短暂，以至于当它响起，

时光便贪婪地复活。

但已没有时间

来完成那些动作，

或结束

昨日开始的

云雨之欢。

——1964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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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洛伦佐·德·美第奇（1449-1492），意大利政治家，也是古典学者、艺术家和诗人的赞助人，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统治者。其逝世标志着佛罗伦萨黄金时代的结束。

④ 原名安杰洛·安布罗吉尼（1454-1494），意大利诗人、古典学者。

【札记】

我对德彪西“三首夜曲”的喜爱由来已久，尤其是这首《节日》（不过《人鱼》就没那么爱，开头合唱团那段陶醉不已的“哦——哦”实在太搞笑了）。这首诗说不上有哪个具体的演奏底本。诗中文艺复兴式的节日或“凯旋庆典”是作曲家本人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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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若热·德·塞纳（1919-1978），葡萄牙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翻译家及文学评论家。十六岁开始文学创作，曾流亡巴西、美国。塞纳一生著作颇丰，代表作有《火的迹象》《蜕变》《音乐的艺术》《奇异之身》《无人期待的国王》等，曾获意大利“埃特纳·陶尔明纳”国际诗歌奖、葡萄牙圣地亚哥圣剑骑士团大十字勋章等荣誉，是葡萄牙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学者诗人。

译者简介：金心艺，浙江温州人。北京外国语大学葡语专业学士、（中葡）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硕士，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葡语文学博士候选人。2012年至今任教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葡语学院葡语系。译有塞纳诗歌集《音乐的艺术》（2020，外研社）、莫桑比克著名作家米亚·科托长篇代表作《梦游的大地》（2018，南方家园出版社）、音乐学术讲稿《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阿多诺、韦伯恩：一个复杂的心理星群》（2017， 三联《爱乐》第213-215期）、巴西青少年文学作品“皮拉尔”旅行系列（2015， 广西师大出版社）等。

题图：©Henri Fantin-Latour | Around the piano (1885)

文章配图均来自Aleksander Kowal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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