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赋予使命:聆听朱朱
我读朱朱于2018年在美国最新出版的英文译诗集《野长城》[1]。
朱朱是一个十分安静的诗人,他的安静你可以在两首相隔十年之遥的诗中间听到。《野长城》开篇第一首就是《楼梯上》,共三行,写于1990年:
此刻楼梯上的男人数不胜数。
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
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2]
我获得的是一种被处决后的安宁,头颅撂在一边。
周围,同情的屋顶成排,它们彼此紧挨着。小镇居民们的身影一掠而过,只有等它们没入了深巷,才会发出议论的啼声。[3]
朱朱是一个心智异常诚实的诗人,他的诚实不允许他的偷懒和撒谎,因为那低于他对自己的要求。除了《野长城》外,这次我也翻出朱朱历年来送我的其他几本诗集,包括《皮箱》《故事》和《五大道的冬天》,细读一遍,得出如上感受。
总说是巨变,总说是这一页已经翻过了……而这里,未来总是被经过,被经过,变化并没有真正地到来……某扇窗突然发出刺目的反光,如同俯瞰整个监狱的瞄准镜:低下头去,干你的活![5]
你向我们展示每个人活在命运给他的故事
和他想要给自己的故事之间的落差,
这落差才是真正的故事,此外都是俗套……[6]
我看过朱朱一组写他在法国旅行的散文诗,收在《皮箱》里,没有收入《野长城》。那是我喜欢的诗,从那里我认识出我自己有同感的诗句,它们代表一种旅行的美学。
在《邂逅》中,朱朱写到:
在巴黎这座堪与我祖先的宅第相媲美的地方(它是眼前纹丝不动的实物,无法不让人动容),在一个如此友爱而妩媚的女性面前,我像一头童话里被巫婆施咒而从王子变成的野兽,会产生一种对于修养而非对肉体的、奇特的情欲……[8]
同样,在《欧洲深处》中:
那个喝完了咖啡的胖女人将孩子重新抱入怀中,她的另一只手牵着狗,从柜台边走向玻璃门,一阵风透进来,其中寒意和喧嚣都是微微的。我木然地目送她的身影,忽然,我看清了——
这条街如同一台老式的单筒望远镜,这座咖啡馆如同它的镜头,我透过这里看见欧洲的最深处,一种微观的、世代不移的日常面目,一个在神话、梦想、奇迹背面的原型。[9]
……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10]
所以我宁愿佛罗伦萨是敞亮的,
浅平的,如同露天咖啡馆的碟子,
那前来送甜点的女服务员因为意识到
我们注意着她的裙子而放缓了动作,
像一个蓬松的、熟透的贝阿德里采—— [11]
对于历史的承负与对于修养的情欲,孰轻孰重?
是不是一个人走得太远时,
就想回头捡拾他的姓名、
家史,和破朽的摇篮?
是不是他讨厌影子的尾随
而一旦它消失,
自由就意味着虚无?[12]
……我渴望归期
一如当初渴望启程,
我们的一生
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 [13]
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我盛装,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典故,
将美色搅拌进寓言,我要穿越全城,
我要走上城墙,我要打马于最前沿的江滩,
为了去激发涣散的军心。[14]
而在我内心的深处还有
一层不敢明言的晦暗幻象
就像布伦城的妇女们期待破城的日子,
哦,腐朽糜烂的生活,它需要外部而来的重重的一戳。[15]
我相信每一次重创、每一次打击
都是过境的飓风,然后
还将是一枝桃花摇曳在晴朗的半空,
潭水倒映苍天,琵琶声传自深巷。[16]
他的嗓音冷、硬,逐一宣布
每种器官、每根神经,和每种
希望的垂亡,宣布整个旧大陆
是一座燃烧的铁屋,是一座
海啸时瘟疫也在蔓延的孤岛;
不要叫醒任何一个人,
因为已经无路可逃……[17]
他有意以一己之力振兴民族版画业,
要求它们酷似珂勒惠支……
(私下里他喜欢比亚兹莱)。[18]
……他劝我:“一生
很漫长,先想办法离开这地方。”[19]
文学企图穷尽旅行,而
在所有的路线中我发展了
自我放逐,那多么不够,
还需要回来,一次次地回来——
确曾在某个春日或夏日的午后,
当一阵风吹动整条街的窗帘,
我看见过生活的全部色彩。 [20]
一切都源于朱朱对于自己生命的自觉。他于1969年9月出生于扬州,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上海华东政法学院学习法律却热爱文学。作为文化大革命之后崛起的那一代中的一员,朱朱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这使得他不得不面对此生作为一个中国人和一个中国诗人所必须面对的巨大的命运悖论。上面已经讨论过的一系列命题,无论是“微观的、世代不移的日常面目”还是“江南共和国”,烈士情结或者情欲主题,都必须在此悖论或反讽的语境中才能得到全面的理解。
即使远在威尼斯,我也能
嗅到那份暴力的腥臭
尾随着海风涌来[22]
那是无尽的喧哗中一个强烈的寂静,
一个每代人都拥有过的永恒片段,
一幅被行刑队带走的人最后会伸手扶正的镜框:
别的东西更像酷暑的连枷下纷扬的谷壳。[23]
中国在变!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
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24]
他们想要回到大街上,回到
褪色的地图上重点一盏日常的灯[27]
当梦想的勋章迟迟不颁发,
当荣誉的纪念碑注定在你生前建不成,
哦,先驱,别变节在永恒之前最后的几秒。[28]
这里我惊讶于某种异化,
并非因为你已经改换国籍
或者成为别人的妻子,我
惊讶于你的流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
我们年轻时梦想的乐土
已经被简化成一座舒适的囚笼 [29]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30]
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历法——
规定了我们的一生总在乍暖还寒之间? [31]
反过来,正因为“无人赋予使命”,在朱朱的身上,我认出了自己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也认出了我们共同担负的未来。也正是因为朱朱,使我对江南有了新的认识,对中国文脉的衰败与传承有了新的理解与信心。这一切正源于看似安静的朱朱对自己生命来源的执着追溯:
当我抬头望向郊外的山脉,会庆幸
自己就像小木桶里未刷成标语的石灰
转而在涂写可能的自由——[32]
[1]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trans. Dong Li, Los Angeles, CA: Phoneme Media, 2018.
[2]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0.
[3]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26.
[4] 见朱朱的诗《月亮上的新泽西》,The Wild Great Wall, p. 116。
[5] 朱朱:《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6页。
[6] 朱朱:《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2页。
[7] 《海岛》和《内陆》两首诗同时收入The Wild Great Wall, pp. 56-59, pp. 60-61。
[8] 朱朱:《皮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9] 朱朱:《皮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10]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06。
[11]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08。
[12]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42。
[13]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44。
[14]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62。
[15]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64。
[16]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64。
[17]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74。
[18]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72。
[19]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30。
[20]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30。
[21]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84。
[22]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88。
[23] 朱朱:《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页。
[24]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80。
[25]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82。
[26]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82。
[27]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76。
[28]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76。
[29]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14。
[30] Zhu Zhu, The Wild Great Wall, p. 116。
[31] 朱朱的诗《乍暖还寒》,The Wild Great Wall, p. 66。
[32] 朱朱的诗《练习曲》,《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