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胡续冬丨以诗为马 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胡续冬追思会图集:广州(左上);上海(左下);北京(中);海口(右)
1、胡续冬诗选
2、蒋浩《悼亡友胡续冬》
3、彭明伟《胡子在台湾二三事》
4、姜涛《有关胡子和他的诗的一些片段》
5、胡续冬年表
胡续冬诗选
蜗牛
我听说隐身的小人身上
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可以让蜗牛
从壳里爬出来,在树叶上跳舞。
我听说扭伤了腰肢的蜗牛
会被隐身的小人从树叶上抱下来,放到
风织的小吊床上,在空中晃。
我听说隐身的小人从来不对坏人
吐口水,他一碰见坏人,就会
骑自行车离开,把蜗牛忘在天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散步的时候
拣到了无数个蜗牛壳,接着,在树林里
看见无数个光溜溜的蜗牛在半空睡觉。
我猜到有很多隐身小人
来过这里,他们一定也碰上了
最坏的坏人,那坏人的口哨一定像在嘘尿。
我把蜗牛塞回它们的壳里。而它们
已经不需要壳,它们已经认得连接到吊床上的
风的绳索。它们吃掉了壳,继续爬上去摇晃。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隐身的小人,也从没有
看见星空下无人蹬踏的自行车从头顶
一闪而过。我四处张望。
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的背上似乎
轻了许多。我只跳了一下,就跳到了
最大的一张风织的吊床上。
那天晚上,我无师自通,学会了
在小径般交错的月光上骑自行车,学会了
在天亮时把自行车稳稳地停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
2002.7
爱在瘟疫蔓延时
——为所有生活在“非典”时期的人而作
月亮戴上了口罩,十六层云每四小时
卷走一批黯淡的星星。
中药的气味、84消毒液的气味冲淡了
这幽静的校园深夜时分慵倦的体味——
那勾人魂魄的香气来自深藏于某本
未曾打开的卷册之中的孤独的腺体。
我曾目睹过这奇异的腺体
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附上植物的枝头
以吐纳它经年不化的喜忧:
三月里,它是第一朵跳舞也是第一朵扭伤的
白玉兰,它是迎春花失散的闺中密友,也是
和桃花在雨中裸奔的姐妹,令暮色羞红;
四月,它是连翘、榆叶梅、蒲公英,是
从天而降的紫藤骑上了鬃毛光洁的风,更是
从白丁香里面伸出来的紫色的手和从紫丁香里面
伸出来的白色的手,它们越过路灯
紧紧拉在一起,挡住过路人的阴影中飘忽的愁。
今夜,我是跑步经过这条盛开着
白丁香和紫丁香的湖边小路的。我跑步,
不是为了免疫力而是为了身体里一条
日渐干渴的鱼。我跑步,是要从瘟疫里
跑出一条通向大海的路,让身体里的鱼吞下
戴口罩的月亮连同云层所卷走的星星。
而从白丁香里面伸出来的紫色的手和从紫丁香里面
伸出来的白色的手紧紧拉在一起,挡在了
我的面前——又一次,在天空的繁花锦簇的肺部,我看见
那安静的春天的腺体在呼吸。
那是预感的腺体、大海的腺体、没有肌肤的爱的腺体。
2003.4
藏獒大学
——为抗议《北京大学教师聘任和职务晋升制度改革方案》而作
把一百个讲师关进笼子里。
扔给他们臭袜子、住房公积金、被拐卖的
失足论文的脏器,让他们吼叫着,
互相撕咬。最后剩下的那个
将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成为副教授。
把一百个副教授关进笼子里,
扔给他们矿泉水、心肌炎,扔给他们
长满蛆虫的熏腊课题和刚刚剥皮的新鲜的
研究生,让他们互相撕咬。
最后剩下的那个将会
从笼子里通往出版社的秘道里钻出来,
成为教授。教授出来的时候,
嘴巴里一般都有
一只从碎纸屑里叼出来的红通通的幼鼠。
教授就不用关进笼子里了。
一百个教授在很多笼子的周围转悠,
吃草、喝果子狸的奶,妞见妞爱、
车见车载。他们戴着红袖箍,
观察讲师把讲师的胳膊咬断、
副教授把副教授的大腿吞下,并负责
维护撕咬的秩序。
从笼子里清理出来的讲师和副教授的尸体
被抛到大学之外。有一些鸟儿
喜欢站在尸体上啼叫,但叫出来的
不是咕咕声而是大学里的学生打呼噜的声音。
约2003年
日历之力
保罗·达吉尼奥是个和我同龄的傻子。
每次我去楼下的售报亭买烟的时候,
他都坐在店门口,歪着脑袋,口水里
流淌着早上八、九点的开心词语。
五十多岁的店主弗朗西丝卡一年四季
都穿着比基尼,在递给我烟的时候,
她总是要关切地瞟一眼保罗的裆部
那勇敢而忧伤的勃起:她在那里看见了
黝黑光滑的自己,光滑得像
丈夫与情人们疾速穿梭的溜冰场。
溜冰场深处,在菠萝蜜和芒果之间,总有
太阳下的保罗,他坐在轮椅里,享受着
瘫软的世界里孤独无望的直立。
保罗·达吉尼奥热爱太阳。
每天中午,他都会把轮椅摇到
没有树荫的小区花园里去。我住在
离花园最近一幢楼的三楼上,听着小区里的
鸟叫和蝉鸣,还有懒洋洋的风里面
对面楼房的混血女人小便的声音。
每天总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
都停止了,被阳光塞得满满当当的空气里,
满满当当地都是肿胀的安静。这时
我总会听到保罗·达吉尼奥在喊叫,
那些没有意义的强悍的音节
踢开轮椅在半空中像豹子一样冲撞。每当我
听见这盲目的喊叫撞到我窗口的时候,
我都能看见我墙上的日历攥紧了拳头。
2004,巴西利亚
写给那些在写诗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
兄弟们,我想念你们。
此刻巴西太阳大如牛,在半空中
顶撞我凶猛的记忆。记忆中的你们
全都年少气盛,手持九九八十一斤重的
诗歌板斧,在二十世纪末最猥琐的那几年里
见佛劈佛、见妞劫妞,见到字词肥厚的美
就一斧子剁下来下二锅头。在夜里,
在我们熟睡之后,我们身上的诗歌比我们
还要狠毒。它们踹翻了痰盂、自行车、
爬满蟑螂的书架、贴有“诗萎不举,
举而不坚”之类小广告的电线杆,打劫了
玉皇大帝的地盘:连星星都要向它们交保护费,
连月亮都被它们按在杂草丛生的十四行里摸了胸。
我们的诗在闪电上金兰结义,而我们的人
却就此散落人间,不通音息:有的为官安稳,
有的从商奸猾,有的在为传媒业干燥的下体
苦苦地润滑,有的则手持广告的钢鞭将财富抽插。
兄弟们,不管在哪里你们都是
最幸运的人,因为在天上,我们曾经写下的
那些胸毛横生的诗句仍在像护院镖师一样
镇守着你们的元气。你们终将
在最快乐的一瞬间重返诗歌的乐土:在那里
金钱是王八蛋,美女是王八蛋,诗歌则是
最大的王八蛋,但它孕育着尘世的全部璀璨。
2004.6.16,巴西利亚
塞林格
塞林格死了,91岁。而我碰巧
是在91年读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施咸荣译,83年版的小开本,
小得足以从心灵的门缝里塞进来。
我记得银灰色的封面上是一片
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高楼大厦,
右下角有一个西洋刘文学造型的
浓墨少年,英勇地昂着头。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英勇地
昂着头,看着北京正在耸起的那些
顶着乌纱帽的高楼大厦。有一年,
我收到了一个商界老妪的来信,
信里提到她喜欢《麦田捕手》,
对岸的译名。我原谅了她的
盛气凌人。前些天我翻墙上网
阅读被清剿的H小说,有一篇
种马文,一个重口味的主人公
把女性的阴毛比作成熟的麦田,
把自己的舌头比作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盛赞这些英勇的H小说。
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塞林格的
《九故事》,十年前,我和另一个
热爱《九故事》的朋友曾经把
所有喜欢吃香蕉的女孩都叫做
香蕉鱼。如今,这个朋友早已
在变老之前远去,而我竟也
完全记不起德文郡的埃斯米
到底是个萝莉还是熟女。
加速的时光掏空了我的阅读记忆,
只剩下隐藏在暗礁下的
塞林格的名字。此刻就连这名字
也要被时光卷走;愿上帝保佑他,
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
2010.1.29
里德凯尔克(Ridderkerk)
一坨背着旅行包的白云
错过了上一股
刮向鹿特丹的风。
它坐在半空中一个偏僻的
气流中转码头上
发呆,偶尔挪动一下
疲惫的云屁股,低头观看
它在河面上的影子
是怎样耐心地和低幼的阳光
玩着石头剪子布。
马斯河上安静得能听见
云的咳嗽,只有几艘
还没睡醒的货轮
从云的二郎腿底下
无声地驶过,集装箱上的
“中国海运”四个汉字
像一串遥远的呼噜。
云突然看见了
河边荒草中的我,同样是
错过了上一班船,
在一个孤零零的小码头
万般坐不住。
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它的云语言元音聚合不定
很难沟通。它伸出
飘忽的云手,试图递给我
一根云烟,我表示婉拒
因为我只抽黄鹤楼。
我们努力让对方明白了
我有一个漂亮女儿,它有一朵
和乌云混血的儿子,前年
飘到了佛得角上空去学唱歌。
还没来得及深聊,
刮向伊拉斯谟桥的三桅风就来了,
我的船也已在上游出现。
我们同时掏出手机
拍照留念,而后,它去它的
鹿特丹,我则去往相反的方向:
一个风车排列成行
像我女儿一样水灵的村庄。
2014.6.14,荷兰里德凯尔克码头
2014年在办公室前与女儿合影
悼亡友胡续冬
蒋浩
我辈复凋零。
我,我,我不是那个有意避开朋友们,为了单独混在队伍中找消失感的那个黑衣人。
虽然我黑衣黑裤黑布鞋,但我为你保留了雪白的袜子,只有走起来才看得见。
虽然你不能走了。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
我不想被我的朋友们看见我在掉眼泪。
在朋友面前哭,既害羞,又懦弱。
以前有过,但这次我想要给自己一个坚定的交代。
看看,周围都是陌生人,多好啊,
我哭笑自如,也由人哭笑,
多酷啊!
而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在互不相识的地方各自冷冷地哭着各自的哭,
简直太酷了!
据说这世界本来就冷酷。
我甚至还是那个你说的土鳖,满身重庆山沟沟里你熟悉的那种混沌腥骚湿热的土气,
要在这么庄严肃穆而洁净的殿堂里来表达崇高的哀思,
老友,你究竟要我演哪一出啊?
你看,我,我,我今天手里什么也没拿。
我不是匆忙,更不是粗疏,我以为
他们手里拿的那支美丽的白玫瑰应该献给爱情。
而男人之间需要的是神秘的友谊和古老的敌意。
想想,要不是不让我进这告别之门,
我连左胸的白色绢花都不愿戴呢。
其实,我想拿一截海浪,因为住在岛上,周围全是浪,浪,
浪与浪之间全是互问与互否。
要不就回老家抱来一束摇着白头的芭茅?
因命贱而满山满坡地自生不灭。
但你喜欢水煮鱼,最喜欢皮肤下游来一大群座头鲸。
当然,我昨天有意穿了件海魂衫来自恋,
上面的波纹,那是1991年山里娃对海子妹情窦初开的婉转。
但我今天的黑色体恤上印了那个纽约街头早逝的混不吝涂在墙上的空心人,
他手里举着玩具般天真的,
一颗空心。
我,我,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
我完全是个新手。手多数时间不是抱在胸前,就是插在裤袋。
除了伤心,我什么都不懂做,什么也帮不上忙。
甚至伤心,我也不知道我的程度够不够。
我没想过又要你来帮忙。
不像你天赋满满,小诗在手,小酒在口,小舌头转动词语的浑天仪。
但我不笨,什么都得学,记得你曾经说我是什么什么王。
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慢,虽然我早已回过神来,但魂还在脑回沟那边打转。
我不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对于我这样的屁民来说,
死如果不是羞耻,至少也是隐私。
最大的。
唯一的。
我怕我来侵犯了一个人应该葆有的元贞和宁静。
但我知道你其实比我更爱热闹啊,也许你是我所有朋友中最热爱生活的那一个。
这两天,我混吃混喝,爱生爱活,我来帝都了,
但你为什么就离开了呢?
上了台阶,进入厅堂,五人一排,三次鞠躬,绕堂一圈。
然后,
出门就是告别。
最后我也没有看你最后的样子,
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堂壁正中镜框里的那张戴眼镜的照片上。
太熟悉了,
因为你总是给我们留下那么多要么惊诧莫名要么毫不在乎还略微搞笑的标准动作,
有的已成了不言而笑的表情包。
但今天你在照片上的笑一点都不好笑。你说,
“还是要写哟,要写哟,
不写啷个办哟……”
二十年前是我在说你在记,
这次却是你在说我在写。
这些年,诗都写得少了。
诗太难了。
诗遇到了困难。
人和世界都不是理由。
与其说诗除了教我们如何更好地生活,不如说是在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毁掉更好的生活。
我能说什么呢?
继续吧!
沉默,每小时17海里的沉默。
2021年8月30日,海口湾
注
1、“找消失感的那个黑衣人”的“黑衣人”也让我想起胡续冬《藏药》中的诗句:“夜半时分,似有黑衣小儿翩然而至”。
2、“皮肤下游来一群座头鲸”出自胡续冬诗《座头鲸》。
3、“小诗在手,小酒在口”、“词语的浑天仪”出自胡续冬诗《诗歌的债》。
4、“1991年,那是山里娃对海子妹情窦初开的婉转”参看胡续冬诗《海魂衫》。
5、“还是要写哟,要写哟,不写啷个办哟……”出自胡续冬诗《诗歌的债》。
6、“沉默,每小时17海里的沉默”出自胡续冬诗《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 蒋浩,1971年3月生于重庆潼南。先后在成都、北京、海南和乌鲁木齐等地做过报刊编辑、记者、图书装帧设计等工作。编辑《新诗》丛刊。著有随笔集《恐惧的断片》(2003)、《似是而非》(2019),诗集《修辞》(2005)《缘木求鱼》(2010)《唯物》(2013)《游仙诗·自然史》(2016)等。诗作被译成英、德、法等多种文字。应邀参加过中国文学节(瑞士,2009),第37届英法诗歌节(巴黎,2014)。曾获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2014)、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中国诗歌翻译奖(VSC,2016)、苏轼诗歌奖(2019)等。现居海南。
胡子在台湾二三事
彭明伟
八月某日我在花莲一清早醒来,胡子的学生从北京把胡子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在花莲火车站前的青年旅舍欣赏从太平洋升起的朝阳。学生说前两天才跟胡子联系,一如往常胡子还是跟他愉快闲扯,没大没小的,但胡子也略略抱怨:自己活得好累呵。我想起胡子这位久未联系的友人,在瘟疫仍在四处蔓延的时代,怎样怪诞离奇的事都有,他的猝然离世,似乎也跟着很荒诞。我揪心一痛,怀想起这位浪漫不羁的友人,要如何形容他呢?我想他是这年头少见的真颓废、真执着、真童心未泯的人,他很个性鲜明独特但也充满了这时代的矛盾的典型性。
纪念胡子、怀念胡子,我想不宜太严肃,太刻板,毕竟他向来不喜欢表面的行礼如仪。以下我想随意轻松一些,谈谈我所知道胡子的事,特别他在台湾跟我厮混那几天,我的一些难忘的回忆。
我跟胡子在北京结识。那时我刚服完兵役退伍到交大任教,有机会到北京参访游玩时受洪门弟子之邀,参加了洪门宴,那一次洪子诚老师也把胡子找来一块聚餐。2010年春天胡子在台湾的中央大学客座,我邀请胡子来交大演讲,顺便招待他在新竹游玩。他说要谈张枣的诗。电子邮箱里还保留着我和胡子当时往返的通信,演讲时间敲定是2010年4月21日中午,清明节后,题目是:《“对称于人之境”:张枣的诗》。张枣是胡子的友人,不幸在这一年三月在德国过世,享年四十八岁。
那天胡子一身缤纷一派轻松来到交大,他站在讲台上清清喉咙面对着听众,打开预先制作的简报ppt,收敛起平时嬉闹,胡子老师开讲了。开头秀过几张张枣前后期的照片后,胡子突然整个人严肃了起来,浑然忘我地开口朗诵着: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
这便是〈镜中〉,张枣早年的名作,诗人胡子高声朗诵下去,纪念他早逝的诗坛友人。不过向来在台湾,现代诗总是让人敬畏的,那时现代诗仍延续这样的优良传统,让人看不懂或是不可轻易让人看懂的才是好诗。正因为这缘故,请恕我寡闻无知,这便是我初次听闻张枣这位当代重要诗人的大名以及他的遗作。我听着胡子抑扬顿挫,矇矇懂懂,并不十分明了诗里头的意思,“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是初次有人在这岛上谈张枣诗歌的艺术吧。诗人胡子瞬间认真起来,化身为传教士,接连朗诵、介绍〈狂狷的一杯水〉、〈厨师〉、〈边缘〉、〈父亲〉等几首诗,热情忘我地向我们这群岛上的化外之民宣讲诗歌的美、激情与理想。
演讲后,我们一块走出交大正门,路过正门前著名的交大土地公庙时,胡子忽然横越马路直奔庙前。不知他是否知道这小庙供奉什么神圣,看他对着端坐的神像肃立,双手合十,自顾着念念有辞。我问他刚刚正儿八经在跟神明求什么呢?他坦然分明答道:“求子!“这是他和阿子婚后多年尚未达成的愿望。呃,看来胡子是逢庙便拜吧。我们这交大土地公庙虽小,但远近驰名,据说这土地公具有文昌帝君的神格,且祂口味独特,平日偏好泰山牌仙草蜜(一种罐装饮料),交大的学子每每在期末考前备妥三罐泰山仙草蜜,祈求祂老人家庇佑考试过关。不 过我从未听说祂还包揽注生娘娘的业务。没想到过了不久就从北京传来他喜获明珠的好消息,此后他增加另一个形象鲜明的身份,成为无限昵爱女儿的好父亲,而我在这岛上也如忠实粉丝一般三天两头收看他在朋友圈晒娃、喂猫。
接着胡子夫人阿子来台探亲,夫妻俩都是美食家,不仅是有品位的吃货,也是著名的民间厨神。他们对于天地间自然的食材充满兴趣,有异乎常人的敏锐嗅觉。阿子难得来,我当尽地主之谊,便开车带他们夫妇在新竹苗栗兜风,上山下海尝野菜吃海鲜。我们到苗栗客家庄南庄老街,再往山里头走到了赛夏族人的神秘谷(电影《赛德克巴莱》曾在此取景,拍摄雾社事件中的赛德克族勇士与大日本帝国皇军最后决一死战)。我们要走下神秘谷去看底下的河谷瀑布,循着小径斜下陡坡,途经一大片竹林。新竹苗栗满山遍野是竹林,我记得当时是四、五月间,正是瘦长细尖的桂竹笋疯长盛产的季节,胡子他们跟在我后头一边下陡坡,一边跟我闲扯聊天。突然,他从小径跃下边坡,还来不及制止,只见他在陡坡竹林间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样俐落地左右穿梭,东窜西窜,不一会又蹦跳上小径,得意满足笑着,原来他采了两支鲜嫩的桂竹笋回来。这样鲜嫩的桂竹笋在北京城里肯定是没有的,不知他重庆、湖北老家山上是否也有呢?可惜这两支胡子冒险采来的嫩笋没法当场生吃,后来就由我带回家,请家母下厨料理。
胡子身上有着不羁的灵魂,但他也有个遗憾。开朗活泼如胡子,人生不免也有遗憾,他老是说不敢见洪老师,像是作业未交的学生,老是远远躲着老师,于心有愧。胡子虽是洪老师门下弟子,但总是自觉不配,因为自己老在学术圈子外厮混,不务正业。洪老师又怎么看呢?
文学学者也,系待在学术圈研究文学、编写论文的人,而胡子呢?胡子是真爱文学的,是真爱诗歌的,比起许多在学术圈里的人更相信诗歌的美好,诗歌能带给人激情——他常说“很激动”,而不仅仅是从诗歌提炼出什么重大严肃的意义——即使是男欢女爱也必须提炼出微言大义。胡子写诗,也在学校里教诗译诗,他身兼诗人学者翻译家,我觉得他的诗作与他浑身上下是一体的,整个体现了“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结合,开玩笑说,胡子可说是当代少见“双结合”的成功典范。我这么形容一点也没有揶揄讽刺的意思,他的诗作与言行看似前卫花俏,骨子里却是很复古念旧的。借用某个尚未过气的大师的话,我觉得胡子是逆着时代、倒着进入当代现实生活的,他怀抱着过去的1980、90年代的理想激情,坚持某种被当成笑话、老早被世俗大潮抛弃的价值观,包括那消失已久的国际主义。我没问他,但猜想他念中文系却学葡语、将巴西当成第二祖国、挂名卧底北大的世界文学研究所,这些都足以证明他是真爱第三世界的兄弟们,要把第三世界带回北京。这真是特立独行,不务正业。
其实我身在学术圈子里心底是十分羡慕胡子的,这些年尽管没有保持联系,我始终欣赏他不务正业,赞赏他的玩世不恭。待在太正经也不免假正经的圈子内愈久,愈能懂得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颓废之必要与无奈,在这年代是有其积极意义的。看看这世道,有时不免也想要跟他一样“顽劣”恶搞一番,但实在欠缺太多的才力与胆识。他以其飞扬不羁的才华在圈内圈外创造了文学史,他身为诗人、诗歌翻译者、诗歌教育者以及诗歌界活动的组织者与劳动者,本身就是当代诗歌史的一部分。相信洪老师也能同意我这门外汉的陈述。
2021年9月中秋前夕在新竹
| 彭明伟,目前任教于台湾阳明交通大学(NYCU)社会与文化研究所(SRCS),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兴趣在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及两岸文学等,偏好从文学史视角来谈作家与历史现实的关联,谈作家的心灵史。研究小说教小说,闲暇也爱读诗写诗。
有关胡子和他的诗的一些片段
姜涛
一
回想起来,和胡子相识,大概是在1994年。那时我在隔壁的清华,隔三岔五来北大蹭课,搞一些文学小串联,一来二去,和五四文学社的他、冷霜、王来雨、周伟驰等朋友混熟了。那时大家好像还不太叫他“胡子”,而是“小胡”、“小胡”地叫着,大概一来冷霜他们是师兄,二来他当时的体格确实也瘦小。这个瘦瘦的“小胡”,早已是北大的风云人物,单薄的身体里似乎藏着无穷的能量,也像一个永不停歇的说话机器,任何话题到了他口里,都能说得活色生香,妙趣横生。
90年代中期,以北大诗友为中心的《偏移》诗刊,汇聚了北京、上海等地一批年龄相仿的写诗人,我也有幸参与。大家在写作上相互砥砺、甚至竞技的那几年,意气风发又泥沙俱下,特别令人怀念。“小胡”自然是中心人物、灵魂人物,记得有一段,到了《偏移》要收稿的时候,会约定时间到他那里交稿。他拿到诗稿,会立刻阅读,边读边眉飞色舞地评点,读到好玩的地方,必会粗野地朗声大笑。大家都说胡子口才好,可他的见识也好,异常敏锐,在各种玩笑和荤素段子之间,每每能一语中的,抓住问题的关键。2001年,洪子诚老师在北大开设90年代诗歌的讨论课,一众诗友踊跃参加,事后又分头整理课堂录音,后来集成《在北大课堂读诗》一书出版。记得洪老师曾特别叮嘱,胡续冬的发言最重要,你们一定要认真对待、仔细整理。
为了反拨80年代高蹈、纯粹的诗风,90年代的诗人一度以写“不纯”的诗为风尚,喜欢用“异质混成”的语言去搅拌现实。《偏移》同人受到感染,也有意推波助澜,纷纷进入写作的“加速期”。胡子的表现尤为突出,他身上一个街头“小混混”的反叛激情、一个超级“文青”博闻强识的能力、以及永远过剩的语言才华,得以在诗中尽情地化合。这是胡子个人风格强劲形成的时期,在有限的诗行中翻云覆雨,作大跨度的腾挪、转换,是他的拿手好戏。像《太太留客》、《关关抓阄》等名作,吸纳方言、口语的活力,又充分施展戏谑模仿的手段,具有一种凶悍的社会写真性。至今读他早年的诗,似乎仍能一下子就回到90年代中国嘈杂热闹的现场:盗版光碟、缩水西装、污浊的录像厅、拥挤的中关村路口、尘土飞扬的城乡公路、四处出没的那些精光乍射的人物……。当年大家秉持的写作观念、趣味是相近的,胡子才高气盛,文学性格无比挥洒,所以能将当代诗在某一方面的可能性,推向极致,他的风格无人企及,今后也不太可能被复制。
后来胡子写自然、写旅行、写家庭,不少诗写得深情款款,但强劲的诗歌底色一直未变。2003年,北大启动人事制度改革方案,推行鼓励竞争的末位淘汰。一时间,舆论滔滔,校内外争议不断。作为“青椒”的胡子一时奋起,出手写就《藏獒大学》一诗,用传说中“藏獒”的豢养方式,比拟学院晋升的体制:
把一百个讲师关进笼子里。
扔给他们臭袜子、住房公积金、被拐卖的
失足论文的脏器,让他们吼叫着,
互相撕咬。最后剩下的那个
将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成为副教授。
这首诗写得大开大阖,异常泼辣,比拟虽过夸张,也很不雅正,却比当时很多文人学者的质疑和讨论,都更具战斗精神。后来,北大的人事改革无果而终,胡子的这首诗却留了下来,也流传开来,似乎成为一则寓言,活灵活现写出十几年后学院更趋内卷的现实。
二
1999年,我到北大中文系读博士,和胡子是同一级,从同学到后来的同事,楼上楼下地住着,做了好几年的邻居。北大博士生的宿舍,面积不大,仅供两人容身,胡子的宿舍像一个“黑窝点”,每日里都高朋满座,什么时候推门进去,都会看到床上地下,坐满各路朋友,或懵懂的学弟学妹,在胡子主持下,天南地北地聊天,策划什么最新的文学活动。有时,还会围着他购买的二手586电脑,聚众看一些重口味的欧洲文艺片。和他做邻居的那几年,我常去串门,也多了不少让人“上头”的集体生活经验。
2000年春,胡子编定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水边书》,因为物理空间上离我最近,就兴冲冲跑上楼来,托我给他写个序言一类的东西。结果,那一夜他在二楼酣睡,我在三楼熬夜写一篇读后感,试着用“癖性的发明”这个说法,来描述我在他近作中读到的新变。对于这个说法,胡子应该是认可的,后来他也谈过“自我的发明”问题,说自己早年的抱负就是通过写诗来发明更多的自我,葡语诗人佩索阿是榜样。他还用了一个比喻,来说明多重自我集于一身的神秘状态:“就像孙悟空和无数个由他的毫毛变出来的孙悟空在想象力的云端集和一样”。这是一个典型的胡子式的比喻,叠床架屋,豪气冲天。他讲的是诗歌中的自我分身,其实,诗歌也只不过他身上一根毫毛而已。大致也是在2000年之后,这个孙悟空拔下更多毫毛,开始剧烈地分身,朋友口中的“小胡”变成了网络上的“胡子”。先是开创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后面又是开专栏,写随笔,在电视台做主持,身影翻跃于各种各样的云端,这也包括2003年远赴巴西讲学,日后在世界各地驻访、游历,逐渐拉开一个传奇的胡子时代。
好友冷霜在接受记者访问时,说到胡子身上“有这么多丰富的面向,其实是和我们一路走过来的这三十年有关系的”。我非常同意:胡子90年代初上北大,那时市场经济开始启动,社会开始有了大规模的流动,一切加速转型,雅俗土洋交错,让人兴奋不已、困惑不已,这都大大刺激了年轻诗人的写作胃口;2000年之后,互联网兴起,新的传媒产业、文化产业蒸蒸日上,像众多妖魔鬼怪从地下弹出,社会内部积蓄的能量,有了更多释放的渠道。世纪初的中关村一带,是最热闹的,各种IT精英、商务精英不得不和卖假证的、卖盗版光碟的走在同一条马路上、同一架天桥上。这都是胡子诗中的经典场景。他主持的新青年网站,办公地点在太平洋大厦的高层,也像悬在半空的聚义厅,广招着天下心怀梦想、意识活跃的青年豪杰。那是一个机会多多的时代,可以乱拔毫毛、不断分身的时代。胡子在巴西写过一首题为《写给那些在写诗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的诗,其中“闪电上金兰结义”一句被广为引用。他在诗中说想念因诗歌结义的兄弟们,大家如今散落人间,有的当官,有的从商,有的在为传媒业“苦苦地润滑”,有的“手持广告的钢鞭将财富抽插”。这首诗写得黄暴、感伤又豪迈,换个角度读,从政、从商、进传媒、做广告,当年文艺青年可以有这么多出路,足以让今天“躺平”的一代羡慕。
三
前面说到胡子诗歌的新变。伴随着不断的“分身”,他的诗风更为多样,过于旺盛的语言能力不再一味四处奔突,经适当的节制、转换,也开出了不同的路径,顽劣的、调皮的、抒情的、冥想的,一应俱全。有的诗十分神秘邈远,充溢了润泽的感性。他写过不少赠友人的诗,也有一首给我的《风之乳》,写三个男生起床后站到宿舍楼的风口,各自迎风的感受。这首诗就很神秘,包含了某种对照的结构,但我始终搞不清,到底和我有啥关系,难道我是那三个男生中的一个?我也曾当面问过,他嘿嘿一笑,并不作答。
可能和异域的漫游和另类的知识视野有关,他调动的语言资源也更丰富了。在方言、口语之外,时不时引入一种古文节奏,造成语风上的奇崛和跌宕;还故意使用一些偏僻的史地知识和典故,如自己也坦白过的,像大航海时代香料传播路径、内陆亚洲草原帝国的兴亡、乃至民国时代川军混战的史料。这些驳杂知识真真假假,会在诗中打开“感受力和认知力上的黑洞”。在这方面,《白猫脱脱迷失》就是一个代表。胡子爱猫,带着女儿喂养北大的流浪猫,最近几年成了他每日必修的课业。作为资深“猫奴”,他也写过不少与猫有关的诗。《白猫脱脱迷失》是其中最好的一首,起笔就不凡,写“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在伊犁河畔,见到一只夜色中的白猫,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在安静地旋转”,一下子顿悟,“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而“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我和妻子”在夜归途中也见到了一只白猫,也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越到了北大蔚秀园的池塘边,兀自“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又“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这首诗写得很阔大、很神奇,穿插了“萨珊王朝”、“西突厥”、“呼罗珊商队”、“怛逻斯的雪”等与中亚历史相关的词汇。不知道粟特人与白猫相遇的故事,出自何种典籍,是否有其本事,或者根本就是胡子的杜撰。总之,夜色中游荡的白猫,像一个转世的智者,让当下的北大校园与多重时空交叠在一起。诗的结尾尤为精彩: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这一段形式整饬,音节凝重,写得魔幻又有历史纵深感:白猫在时空中穿行,连接了欧亚大陆。“脱脱迷失”这个名字也起的好,让走失的白猫与一位蒙古大汗的形象合体。这首猫诗,堪称胡子一个时期的杰作。
四
2002年,我与胡子同时留校任教,他在外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我在中文系。胡子是天生的好老师,他爱热闹、重感情、不仅在课堂上传道授业,也在生活中真的与学生打成一片。我想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抽象的为师之道,更多是天性使然,胡子心目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等级之分,与不同人的碰撞、交流、乃至玩笑,是他生命乐趣的一个源泉。他的课堂也是北大校园文化的一道风景,他的诗歌课和电影课,滋养过一代又一代爱好文艺的北大学子。
我虽没有亲身感受这些课堂的火爆,也有两三次请他到来我这里客串。印象最深的是2006年冬,我主持“现代诗歌与文化”课程,每次请一位诗人或批评家来主讲。胡子讲的是北大诗歌,一开始就把气氛搞得热烈,哄堂大笑不断。讲到诗人马雁的时候,他读了一首马雁怀念马骅的诗(马骅2003年消失于澜沧江边),大概是《冬天的信》这一首:
……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让人安详,有力气对着虚空
伸开手臂,你、我之间隔着
空漠漫长的冬天。我不在时,
你就劈柴、浇菜地,整理
一个月前的日记。你不在时,
我一遍一遍读纪德,指尖冰凉,
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读着读着,他突然哽咽,失声哭泣。(今天刘寅提醒,当时胡子是在朗诵饭饭的《我想念你的多种方式》时哭的,上面的回忆有误。不过,马雁的这首他好像也读了,也就将错就错了)胡子就是这样,平日嬉皮笑脸不正经,不经意间又会突然动情,露出挚情的一面。8月26日在八宝山为胡子送行,见到了许多人,其中有多年未见的北大著名青年杨大过。如果看过胡子2011年演唱国际歌的视频,会注意到他身边有一个抱吉他的光头青年,那就是杨大过。如今,光头青年满面胡须,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说起第一次见到胡子,就是在2006年那次课上,胡子的落泪让他震惊又感动。2010年底,马雁在上海去世,如今,我们在这里为胡子送行,十几年中好像有个闭环在暗暗合拢。
五
最近这些年,因为住的远了,平时工作也忙,和胡子见面的机会不太多,但每年五六月间,必会参加胡子研究生的毕业答辩,十余年来,从未间断。自外院的新楼启用后,答辩都安排在巴西文化研究中心,也就是他最后倒下的那间办公室。这间长条状的屋子,有一点像个小型博物馆,墙上挂了很多巴西的照片和饰物。胡子每次必有好茶、甚至好烟款待,答辩师生围坐在桌边,说说笑笑,有点亲朋好友的聚会。在指导学生论文方面,胡子非常用心,从选题、到材料和方法、再到应有的学术格局,特别强调作品的分析一定要结合重大的历史进程和现场感。参加胡子学生论文的答辩,也是每年我在外国文学、世界诗歌方面最“涨知识”的时刻。
在同辈人中,胡子是学术能力极高、眼光极好的一个,他后期不怎么愿花精力泡制学院文章,但他的学术趣味、他的一些研究构想,也就包含在指导过的一篇篇优秀的毕业论文中。吴飞在《胡续冬和我们的九十年代》说作为北大老师的胡子,“根本不像很多人那样,关心发表,关心职称,关心收入,关心房子。他心中想的,总是学生,是诗歌,是纯粹的北大生活”。这段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也包括为论文、职称和房子焦虑的同侪们的共鸣。借悼念胡子,他也说出了大家对该有的学院生活的共同期待。
六
最后一次见到胡子,是今年的8月10日。为了给来京小住的诗人杜绿绿饯行,西渡召集一班朋友在他家门口一聚,还有冷霜、文东、桃洲、伽蓝、西渡的公子陈一杭,格非老师也来了。胡子本来没有说要来,开宴时却不期而至,说和几个邻居组织了带娃“互助组”,今晚轮到他值班,不仅要带自己的娃,还有邻家的娃,责任重大,坐一小会就得走。后来绿绿感叹,胡子特意赶来,好像冥冥中,就是为了和大家见上这最后一面。那天,他大概坐了十几分钟,就离开了,神色有些倦怠,谈起南美疫情的恶化,还能感觉到他的忧虑。其实大家都是忧虑的,面对不确定的当下和更加不确定的将来,谁又不是呢?
胡子离开这一周多来,也说不上有多难过,更多是处在一种懵的状态,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知能做些什么。看到朋友陆续写了回忆或悼念的诗文,阅读这些文字,回想过往的点滴,能起到一点平复作用,人稍稍缓过神儿来,开始接受这个生命力最活跃、最健旺的人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大家说,胡子代表了北大曾经的一段历史、曾有的一种精神气息,他的离去意味开放多元社会期待一角的坍塌。确实是这样,胡子是当代诗歌的骄子,是北大诗歌文化、校园文化的一个标志,他云端翻飞的身影也凝聚了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活力。他的离去,让同龄的朋友悲痛,同时也感到某些共同经历的东西已在浑然不觉中逝去,需要去回望、需要去整理。冯至先生在诗中不只一次写到,生命的猝然终止,会让某种精神形式,某种屹然不动的形体显现。当然,这不急的,还不急,要让逝去的过往凝定下来,结晶为可以检视的造型,也还需要一点时间,需要更深长一些的准备。
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21年9月8日第7版,发表时有删节
| 姜涛,1970年生于天津,1989年入清华大学,攻读生物医学工程,1999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2002年毕业留校任教。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参与编辑民刊《偏移》《诗歌通讯》,出版诗集《鸟经》《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洞中一日》。
1974年10月30日出生于当时隶属于四川省的合川县(现为直辖市重庆直属的合川区)偏远乡村,被家人以毛时代流行的起名方式起了本名胡旭东。童年的乡村经历成为多年后隐秘的诗歌资源之一。
1981年随父母迁居湖北省偏远的工业移民小城十堰市,成长中体验到的各移民群体的语言多样性多年后亦成为“个人的诗泉”之一。中学时混迹于街头不良青少年团伙,初读欧美现代主义作品,将其和斗殴、抢劫、烟酒、A片一起作为想象中的涉黑亚文化隐秘膜拜。写古诗、画水墨花鸟走兽,曾自刻钢板刊印文学小报。
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在入校学习之前因为特殊年代的特殊政策,先被遣送到河北省石家庄陆军学院四大队二十三中队接受了为期一年的军政训练。在石家庄期间受同学推荐开始阅读“北大系”的当代诗歌。
1992年9月正式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受学长冷霜启发,与同级友人王来雨、刘国鹏等发奋读诗、写作,正式启用笔名胡续冬。写过几篇失败的小说,决定聚焦诗歌写作。
1993年继任为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社长,将北大一年一度的未名湖诗会由秋季改在海子离世的3月26日前后举办,这一时间选择从此固定成一种传统,并在1999年之后演化为北大未名诗歌节。与王来雨、刘国鹏创办五四文学社社刊《天方》,刊行共两期。
1994年因感受到校园民刊的局限性,与冷霜、王来雨等诸友人发起创办了联合全国各地同龄诗人的同人刊物《偏移》,得到了臧棣、西川、王家新、孙文波等前辈诗人的支持和鼓励。《偏移》在1994~2003年期间成为凝聚国内同代诗人、译者,促成一代人观念和技艺之切磋的重要平台。诗歌作品开始在公开刊物发表,第一次发表在《西藏文学》发表作品时,因为印刷错误,署名变成了“胡渎冬”,成为终身黑材料。
1996年免试推荐至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世界文学专业攻读硕士学位,师从西班牙语诗歌研究者赵振江先生,半路出家学习西班牙语,后荒废。抱着练习的目的,从英语翻译了大量诗歌和评论。同年《北京文学》推出了“偏移诗群”专题。
1997年与周瓒、姜涛、冷霜、穆青等人创办《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文学增刊》,该刊连续出版三年。与姜涛、周瓒、穆青合出诗集《四人诗选》。
1998年与西班牙诗人何塞·哈维尔一起为西班牙格拉纳达FICCIONES杂志编译了一期中国当代诗歌专号。作品开始被收选人各种诗歌选集、年鉴、年选之中。获《诗林》杂志“天问”诗歌奖。
199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师从洪子诚先生。获“刘丽安诗歌奖”。同年开始活跃在莱耳创办的诗生活网站发表诗歌和译诗。
2000年因为偶然原因,与马骅、马雁、饭饭、康赫、朱靖江、许秋汉等友人一起创办了WEB1.0时代中国最大的文化网站“北大新青年网站”,担任首席执行官,在文学、电影、音乐等多方面推举世纪之交的新锐文化。该网站在2000~2003年间成为“豆瓣”出现之前中文互联网上最重要的文化交流空间。主编北大20年学生原创作品精选《影子的素描》。参与翻译的《希尼诗文集》出版。
2001年自印第一本诗集《水边书:1994~2000精选 & 2001作品集》。与马雁、康赫合编《新青年写作手册》。与马骅合编《北大网事》系列文学、电影、音乐读本。为《书城》杂志撰写影评专栏。
2002年自印第二本诗集《风之乳》。与马骅、朱靖江、张栋等友人策划、出版了《新青年DVD手册》系列。担任首届“民间·独立电影节”发起人暨评委。赴广州主持了由拉家渡策划的首届珠江国际诗歌节,协助拉家渡在此后10年间将珠江国际诗歌节打造成为一个旗舰级的诗歌交流活动。完成博土毕业论文《“90年代诗歌”研究》,获得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教职。
2003年自印第三本诗集《爱在瘟疫蔓延时》。参与编写洪子诚老师主编的《在北大课堂读诗》。同年被北京大学派往巴西首都巴西利亚,客座执教于巴西利亚大学。在巴西期间为生活和授课所迫开始利用西班牙语基础自学葡萄牙语。缺席入选2003年度《诗刊》社“青春诗会”。开始为《新京报》撰写每日专栏。
2004年在巴西开始尝试从葡萄牙语翻译诗歌。获悉在国内获得第十四届“柔刚诗歌奖”和首届“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之“双年新锐奖”。同年开始写博客,成为早期博客文化的推动者之一。友人马骅失事。
2005年从巴西回国,为生计所迫为多家报刊杂志撰写专栏,并担任中国教育电视台“艺术争鸣”栏目主持人。参与编译评注的《现代诗100首》(红、蓝卷)出版。参加《天涯》杂志社的“常熟诗会”,主持翟永明策划的成都国际诗歌节。
2006年《诗刊》推出“胡续冬专辑”。出版第一部随笔集《浮生胡言》(工人出版社)。担任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爱说电影”栏目主持人。赴新疆喀什等地参加“帕米尔诗歌之旅”。博客诗文集《你那边几点》由“博客中国”刊印出版。入选“当代十大新锐诗人”
2007年友人饭饭担任责编的诗集《日历之力》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参与撰写评注的三联书店版《现代汉诗100首》出版。第二部随笔集《去他的巴西》初版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参与撰写的《拉丁美洲文学大花园》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应杨小滨之邀赴台湾中研院参加诗歌研讨会。担任华语电影传媒奖初审评委。入选美国Talisman出版社出版的Another Kind of Nation: 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巴西国家图书馆Poesia Sempre杂志发表了译诗小辑。
2008年被西班牙政府遴选为“安东尼奥·马查多诗歌计划”全球唯一入选人,后因故放弃。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IWP),入驻爱荷华大学3个月,其后应邀入驻弗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县马纳索塔岛“艺术家隐修院”担任驻岛作家。应唐晓渡、西川之邀担任作家出版社《当代国际诗坛》系列编委。开始成为豆瓣用户。应小说家、导演孙健敏之邀出演小成本剧情片《孔子秘密档案》,又多了一个终身黑材料。由乔直和史春波翻译的英译诗发表于美国《亚特兰大评论》。由顾彬翻译的德译诗在德国《袖珍汉学》杂志发表。由美国诗人福瑞斯特·甘德撰写导读的西班牙语译诗在墨西哥杂志La
Tempestad发表。
2009年赴黄山参加“亚洲诗歌节”。诗集《终身卧底》由龙脉传播资助印制。入选西班牙格拉纳达出版的《我们年龄的雾:当代中国十人诗选》(La Niebla de Nuestra Edad, 10 poetas chinos contemporáneos)。
2010年应台湾诗人焦桐之邀赴台湾中央大学客座执教一学期。诗集《旅行/诗》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由顾爱玲和王敖合译的英译诗发表于Cerise杂志。日译诗发表于日本《现代诗手帖》。友人马雁离世。
2011年美食随笔集《胡吃乱想》和妻子阿子的美食随笔集《灶下书》由法律出版社同时出版。赴台湾参加原住民饮食文化国际研讨会。假借诗歌活动之名在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多功能厅为学生范雪和刘寅举办了一场火爆的诗歌和音乐婚礼,领衔群唱了八国语言版《国际歌》,再次成为终身黑材料。参加北京书虫国际文学节。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和“亚北欧诗歌行动”。获珠江国际诗歌节十年诗歌大奖。入选第三届“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参加中国/斯洛文尼亚“方言诗写作”交流项目。入选美国Copper
Canyon出版社出版的Push Open the Window: Contemporary Poetry from China。
2012年随笔集《去他的巴西》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应中国文化部之邀赴德国汉诺威工业博览会策划并主持中国文化特别展区。应邀参加西班牙科尔多瓦国际诗歌节,并赴格拉纳达大学举办朗诵交流会。年底女儿出世,弃豆瓣、抛专栏至今。入选英国Bloodaxe
Books出版社出版的Jade Ladder: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西班牙语新译本发表于西班牙Clarin杂志。
2013年赴芬兰、挪威参加“亚北欧诗歌节:深入萨米人之地”。应陈黎之邀赴台湾花莲参加太平洋国际诗歌节。台湾秀威版诗集《片片诗》出版。应邀赴澳门大学葡文系举办诗歌翻译讲座。入选美国Tupelo出版社出版的New Cathay: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1990-2012。
2014年应澳门文化局之邀参加澳门文学节。应邀赴法国巴黎和普瓦捷出席英法诗歌节。应邀赴荷兰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参加诗人、译者明迪策划的多国诗人“诗人翻译工作坊”,与斯洛文尼亚诗人互译。应上海民生美术馆之邀请,每月一次赴上海主持由诗人王寅策划的“诗歌来到美术馆”系列朗诵交流会,人称“上海大姨妈”。法译诗发表于法国la Traductière杂志。斯洛文尼亚语译诗在卢布尔雅那发表。在巴西圣保罗大学《翻译文学》杂志发表《翻译巴西诗歌》。
2015年应孙磊之邀赴济南与“新水墨”艺术家对话。担任首届上海诗歌艺术节学术顾问。9月,个人访谈发表于葡语诗歌杂志《Sibila》。
2016年个人诗集《白猫脱脱迷失》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4月10日,主讲“飞地之声”系列讲座第九回,“半是花朵 半是熄灭的火”——巴西诗歌吹读会,讲稿后成文为《巴西的左翼诗人和现代主义运动》,10月刊载于《澎湃》。
2017年10月应邀赴西班牙加利西亚区圣西蒙岛(中世纪加利西亚-葡萄牙语诗歌名地)参加“与船夫和桨手:第六届国际诗歌翻译工作坊”,后结集为Dicir Unha Illa一书,其数首诗作被译入葡萄牙语、阿斯图里亚斯语、芬兰语等语言。同时,应邀在维戈大学作对翻译巴西诗歌的讲座。
2018年8月赴巴西,在坎皮纳斯州立大学、巴伊亚州立大学Alagoinhas分校等地讲座,行至腹地深处卡奴杜斯(19世纪末农民大起义根据地)访古,开始担任文化研究学术期刊《Pontos de Interrogação》编委。10月,译作《花与恶心:安德拉德诗选》由译林出版社出版。10月26日,“沼泽派对就在今天呀”——安德拉德中文版诗集《花与恶心》分享会在深圳飞地书局举办。12月,选诗发表于巴西圣保罗大学文学期刊《Opiniães》,访谈发表于坎皮纳斯州立大学期刊《Idéias》。
2019年3月2日,“飞地之声”系列讲座第二十六回,担任“寻找遗失的沉默”——马兹洛夫诗歌分享会主持。10月26日,在飞地书局进行关于如何写诗的经验分享(新诗课系列讲座之一)。11月16日,进行关于如何写诗的经验分享(新诗课系列讲座之二)。
计划中:正在翻译尼古拉·马兹洛夫的中文诗集;对吉马良埃斯·罗萨的短篇小说的翻译正在进行中;与Francesca Cricelli编选的诗歌集即将在意大利推出;编选的中国青年诗人选集即将在巴西推出;计划去冰岛文学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