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研究生孙晓宁试图让自己成为植物,用它们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
她选择了银杏、小麦、向日葵等八种植物,观察它们的行为,聆听它们的表达,然后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视觉语言。屏幕上,线条勾勒的银杏叶轻轻晃动,植物鲜为人知的一面徐徐展开。欺骗、攻击、合作、通信、繁殖……植物的“爱恨情仇”如同海平面下的暗流,平静而汹涌。孙晓宁被其中澎湃的生命力震撼,写下这段话:“对我们来说,这个植物的世界如此平静,如此顺从,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寂然无声,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在这个世界中,充满了急躁的冲突,植物对宿命的反抗是最为激烈顽强的。植物最重要的器官是根部,也是营养器官,要紧紧地抓住土壤。“对于植物来说最大的限制就是:从生到死,不得走动——这在我们人类所肩负的重担中没有一条规律是如此苛刻的。我们对外声称自己是通过努力去反抗宿命,但是植物在这一点做得却比我们更为卓越。力量从黑暗中固定的根部生成,在花朵中成形绽放,这一过程就是无与伦比的奇迹。”后来,这组关于植物的设计被汇集在一起,作为她的毕业作品《植物行为》展出。
她在山东淄博出生,爸爸很喜欢养花,因此家里总是种了各种花草绿植。如果还要再往上数,她的爷爷也喜欢植物,小时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爷爷的丁香树下,看他摆弄花花草草。(图/受访者提供)
高中毕业后,她进入北京林业大学学习平面设计。尽管学的是设计,但好歹学校和植物有关——收到北京林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爸爸比她还兴奋,“恨不得自己去读”。北京的秋天,是银杏的季节。学校里有一条银杏道,每到秋天,总能看到很多人在树下拍照。孙晓宁记得,银杏是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非常珍贵。银杏门的植物在2.7亿年前的二叠纪时期就生活在地球上,而银杏是银杏门中唯一生存至今的成员。注:孑遗植物是指那些曾经普遍存在,但在漫长的演化中,其亲缘的族群全都灭绝,只剩少数孤立族群留存了下来的植物。孑遗植物经常被称为“植物界的活化石”。
银杏的种子叫做“白果”。观察银杏结白果的过程时,她发现银杏树有雌雄之分,雄株只开花不结果,必须要一雌一雄才可以在一块繁殖。银杏雌株总是更矮更壮,而雄株总是高高瘦瘦的;雌株的叶片边缘线条柔和,雄株的叶片边缘开裂更明显……孙晓宁发现,银杏树有雌株和雄株之分。(图/受访者提供)因为性别的存在,银杏树总是成双成对地被种植在一起,而它们的寿命可以长达数千年,就像两个生命并肩而立,永远相互守望。在为银杏制作的花语卡片里,孙晓宁在卡片四角写下了四个词:坚韧、沉着、永恒、纯情。本科毕业后,孙晓宁考进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成为了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的研究生。在这里,她把自己对植物的兴趣与设计专业相结合,将以往的沉淀与感悟融入作品。但这件事并不容易。设计向日葵的时候,她按照常规的理解,画了一朵脑袋跟随太阳移动的向日葵。导师陈楠看了不太满意,让她“再想想”。孙晓宁和指导老师陈楠在讨论设计思路。(图/受访者提供)陈楠教授告诉她,设计最重要的不是形式美与否,而是你的表达有没有反映出你的思考,作品的概念和形式是否统一。这句话对整个《植物行为》作品的思路都有很大的启发。在之后的设计调整中,他们反复检验每一个作品的细节,从形式反推回去,质问自己现在的表达形式是否能够真正、全面地诠释主题。在一次次推翻重做中,孙晓宁突然想到,以太阳为中心,向日葵抬头有一条运动轨迹,如果以向日葵为中心,那太阳也有一个活动轨迹——其实向日葵就像地球上的一个个小太阳一样,它跟太阳的互动是交互的,向日葵和太阳完全可以在运动轨迹中互动。“向日葵体内有生长素,它具有一种趋光性,光在哪儿它就朝向哪儿,光没了它就把头低下来——我不想让植物看起来那么被动,我的整个设计主旨就是:植物有它自己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向日葵其实很主动,就像一直在追着太阳跑一样,我叫它‘花中夸父’。”果然,这个设计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在展览现场,许多小朋友都说最喜欢的是向日葵的设计。
《植物行为》在毕业展览上。(图/受访者提供)
人类对于植物的情感往往超出自己的认知。城市扩张,我们对大自然的亲近感却难以压抑。从床头的盆栽到窗外的树枝,每个睁开眼睛的早晨,我们都希望看见一点绿色。孙晓宁发现,不管是过生日还是结婚,每一个重要的人生时刻,都会有植物作为点缀,就像一种在生活里延续的小仪式。“当我们想要好好生活的时候,经常会买一些鲜花和盆栽;去医院看望病人的时候,我们也总会送上一点植物,希望能让对方心情好一些。植物跟我们自身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密切,只不过我们往往对它没有那么重视。”但大多数时候,植物总是以一种客体的方式存在,作为我们观赏、把玩、消费、自我投射的对象。(图/受访者提供)
加拿大人类学家爱德华多·科恩在《森林如何思考》一书中提出,不仅仅是人类,所有存在者,都作为“自我”在与世界和“其他自我”互动。植物有“自我”吗?它们如何“思考”?它们真的“被动”吗?我们应该如何让来自非人类世界中的思维,解放我们自身的思想?在《植物行为》的设计过程中,孙晓宁试图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重新认识身边的植物。比如,文心兰看起来如此娴静,实际上它们相当狡猾。为了逃避敌人或引诱昆虫为其传粉,它们会改变自己的外形,模仿其他生物,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伪装、欺骗、以假乱真,一花千面,这种策略叫做“贝氏拟态”。介绍小麦的时候,她从小麦的角度出发,写下“通信御敌,驯化人类”。“植物的世界比我们想象中热闹。我们总是本能地把人当成这个世界的中心,认为是人类驯化了植物。就像小麦,每到秋天,我们收获小麦,用它来做面条、馒头、面包,于是认为自己驯化了它。但换个角度想,人类吃了多少小麦,才能够长成今天的样子?这么长的时间里,只要有人类生活的地方,就会种植小麦。所以某种程度上说,小麦也驯化了我们。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研究者甚至发现,小麦具有和人类相似的亲属观念,可以通过根系共享和传递“信号”,对内相互协调,对外扩张领土。除了相互“交流”,小麦还可以感知“邻居”的信息,并决定是否对其发动“战争”。在《植物行为》中,孙晓宁选择了银杏、文心兰、向日葵、含羞草、捕蝇草、竹子、马勃菌、小麦这八种常见的植物,分别展现植物的繁殖、欺骗、运动、记忆、猎捕、合作、攻击、通信等八种行为,把相关的科普知识做成视频、图像和文字,并把个人的感性表达设计成花体字。八种植物图片。(图/受访者提供)
这些拟人化的设计,很容易让人对植物产生共情。但孙晓宁说,植物并不是动物,它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存在,与我们有相似也有不同。
她想做的,就是通过自己的设计,提醒人们转换思维、转换视角,以看待我们自己的方式去看待植物。(图/受访者提供)
注:未标注来源的素材均来自孙晓宁设计作品《植物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