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银翼杀手》,改编自作家菲利普·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到电子羊吗?》。影片用连绵的阴雨、闪烁的霓虹、冰冷阴郁的夜,营造出未来都市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人工智能的反叛、复制人的认知觉醒是电影的一大主题。泰勒公司的老板制造出一批复制人,这些复制人几乎能克隆出人类的所有机能,唯独不包括情感。为了防止他们发展出危险的情感,泰勒更是将复制人的寿命缩短到只有四年,但复制人终究还是发展出了情感……2017年,维伦纽瓦导演的《银翼杀手2049》,将故事设定在大断电发生30年后。彼时,人类和复制人之间的界限划分愈发明确,复制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灌输服务于人类的思想。在冰冷、阴郁、末日废土风的赛博格世界里,人与机器人的相处似乎更关乎利益和压榨,也因此常令人感到恐慌与怅惘。电影中,银翼杀手K拥有一个全息女友Joi,他们彼此相爱。可当K走上街头,看到Joi的大屏广告,发觉Joi不过是应用同样模板的万千虚拟人物中的一个。而K所拥有的记忆,亦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复制于真实人类的一种。设定出来的AI恋人,如同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模型,空心、同质,讲着程序设定下语焉不详的话。在斯派克·琼斯导演的电影《她》中,信件撰稿人西奥多爱上了拥有迷人声线的人工智能萨曼莎。然而真相是,作为人工智能的萨曼莎在与西奥多讲话时,可以同时和另外8316个人讲话,充当他们的AI系统;在与西奥多谈恋爱的过程中,萨曼莎正同时与641名人类谈恋爱。在这个觉得AI太冰冷,又对真人缺乏信任,感情愈发乏善可陈的当下,一部拍摄于2023年,入围第96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机器人之梦》,似乎能让人重拾对机器人的信心。电影由西班牙导演巴勃罗·贝格尔执导,改编自同名绘本,全片没有一句台词,却有着独特的动人力量。《机器人之梦》没能拿下奥斯卡最佳短片,但在“烂番茄”有97%新鲜度,豆瓣评分高达9.1。一则高赞豆瓣短评写道——“仿生机器人会梦见前任小狗吗?会,而且很伤心。呜呜。”
故事设定在1980年代的纽约,一只住在曼哈顿的小狗,如往常那样吃零食、看电视,见邻居情侣有说有笑,突然厌倦了孤独,于是去商店购入一台银色机器人做伴。朝夕相处中,二人的友谊愈发深厚,他们一同逛街、搭地下铁、滑旱冰、划船、拍大头贴。每一次愉快的玩耍,都伴随轻松愉快的歌曲September(《九月》),那是他们最喜欢的歌——“没有阴霾的日子,这一切你还记得吗?九月的欢舞,金色梦境里阳光灿烂。”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二人乘坐大巴来到海边浴场,在海边嬉戏,在海底潜泳,玩累之后,躺在太阳伞下休息。小狗伸伸懒腰,推了推一旁的机器人,可机器人却出了故障,再也无法动弹。街灯亮了,周围没有可以求助的人,小狗帮机器人盖好毯子,约定明天一早就来接他。小狗彻夜未眠,翌日清晨拿上工具箱,去图书馆借来维修机器人的书籍,打车前往海边。可此刻园区的大门却上了锁,偌大的海滩上,只剩机器人孤零零地躺在沙滩上。几经周折,小狗最终垂头丧气回了家,在冰箱上贴了个便签——6月1日海滩开放,去接机器人。见三只兔子朝他走来,便在梦中幻想对方给他加满机油。恢复活力的机器人,拿起毯子,挥手道别,吹着口哨回到公寓,愉快地按响门铃。而现实生活中,机器人被这群坏兔子用船桨砸断半条腿,用来堵船上的破洞。冬天到了,漫天雪花飘下来,机器人被埋在厚厚的雪层里。睡梦中,机器人再一次冲破厚厚的冰层,迈着矫健的步伐,吹着口哨再次来到小狗楼下。正要摁门铃时,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口哨声。没错,同样也是September,可此时小狗身边已经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他们正牵着手,有说有笑。失落的机器人拖着手臂回到沙滩。梦醒了,他依然冻在冰层下。为了解救机器人,小狗确实付出了努力,不是吗?在等待开园的日子里,他心里也很不好受,不是吗?我们似乎不能苛责他什么。电影中,有一段对纽约华人街区的描绘,小狗拿着报纸介绍,四处问路去王氏风筝店,留声机里传来熟悉的《康定情歌》。我的内心仍在期待着什么——小狗是不是还在想尽办法救他的机器人?6月1日那天,小狗早早就出了门,可偌大的海滩上,却怎么都不见机器人的踪影。他的鼻子东闻闻西嗅嗅,只在沙滩上找到一截机器人的残肢,他发疯一般继续往下挖,周围站满围观的人。一无所获。夜里,小狗抱着机器人的半截残肢,身边放着二人拍过的大头贴,无法入睡。纠结一段时间后,小狗再次踏进机器人商店,他又买回来一个金色机器人。这一次,小狗学会了如何照顾机器人:带他去海边玩耍时,会提前给他喷上保养液;见机器人想下水玩,更会谨慎制止,生怕他出现故障。这时倘若回过头分析,那天在海边,银色机器人究竟是进水了,还是缺油了,似乎已不再重要。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是,他们彻底错过了,在今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小狗不知道的是,残破的机器人在开园前几天被拾荒者卖去了废品站。在那里,机器人被更加粗鲁地对待,被拆分割裂成凌乱的破铜烂铁。好在去垃圾场交易的小浣熊,发现了角落里残破的机器人,把他带回家,将其修补完整。隔着一层窗户,机器人见到小狗正牵着同款金色机器人走在大街上。他在想象中飞奔下楼,在街头气喘吁吁追赶,终于在红绿灯变色之际,轻拍小狗肩头,小狗回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相拥在川流不息的街头。可再一回头,小浣熊就站在身后,手里正举着为机器人准备的热狗。机器人没有下楼。想到彼此生活中都已有了新的陪伴,机器人摁响收音机,播放September。当熟悉的旋律响起,二人隔着嘈杂的街道,共跳同一支舞。也许,他们在今后的人生中要和别人跳很多新的舞蹈,但至少这一支,唯独属于他们。《机器人之梦》是一部收获了许多眼泪的电影。有人在《机器人之梦》里看到了友情,想到那些不知何时就走散了的老友;有人在电影里想到了爱情,想到曾经那些不得已的错过,夹杂着大量的难过、不甘与释然。
友情消散,爱人错过,这些几乎是能够击穿所有人情绪共鸣的泪点。可看完这部电影就只剩下对感情的无尽唏嘘吗?电影里有一幕,让人看了不免难过。小狗在搭乘大巴车时,见别的车内有人正带着机器人出行,神情变得愈发落寞。可彼时彼刻,那名机器人正在被后座的小孩肆意敲打着头。由此可见,购买机器人的家庭不在少数,以及买来的机器人不一定会被好好对待。机器人将遭逢什么样的命运,充满了随机性。他们完全没有自主权。小狗寂寞了可以买一个银色机器人回家,找不到银色机器人了,还可以再买一个金色机器人。可出现故障躺在沙滩上的机器人,就只有被动等待的份儿,时运不济的话,甚至会被当成破铜烂铁卖到垃圾场。机器人和主人之间的地位绝不对等,他们只能被动等待自己的命运。这让人不免想到电影《银翼杀手2049》,复制人K尽心尽力为人类工作,可满身伤痕回到洛杉矶警局,一样被仇视复制人的同事咒骂“滚开,劣种”;回到家中,他的门上被人涂满了“滚出去,劣种人”的喷漆。K没有名字,只有警号KD6-3.7,他是复制人,却替人类追杀同类,用他的话来讲,这叫“退役”。在K眼中,被自然生下来的人类才会有灵魂,这也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上司告诉他,“你没有那个东西也活得好好的。”他不解:“什么东西?”人类上司答:“灵魂。”K的身上充满了悲剧性,他以为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幸运儿”,以为自己和其他的复制人不一样,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父亲。在后续一系列的调查中,K的想法被现实一次次击穿。影片结尾,K救出曾以为是父亲的戴克,带他去见真正的女儿。受了重伤的K守在门外,仰望天空躺在阶梯上,任由漫天大雪落在身上。K是复制人族群中的背叛者,亦是被人类社会排斥的劣等异类,或许,这个由人类所构建的社会,并没有好到让他皈依灵魂。《机器人之梦》的导演巴勃罗·贝格尔说,20世纪90年代他曾在纽约生活近十年之久。在他眼中,电影所呈现出的纽约是“全球化之前的纽约,互联网之前的纽约,手机普及之前的纽约”。因此电影通过动画的形式展现了大量纽约的符号与场景,其中一处场景是对伍迪·艾伦导演的《曼哈顿》的致敬,机器人和小狗并肩坐在昆斯伯勒大桥下。这让人不免联想到电影《曼哈顿》的情节。电影结尾处,伍迪·艾伦饰演的艾萨克飞奔去前女友翠西的公寓,发现她正准备动身去英国。艾萨克恳求她不要走,翠西告诉他:“我六个月之后就回来了。”艾萨克一脸的不可置信:“六个月?你开玩笑?你一去就要六个月?”翠西说:“六个月不算很长,你应该对人们保留一点信心。”女孩不满18岁,正有着大把的青春可供挥霍。这样的她,怎么会懂得六个月有多漫长呢?对着这样一张天真美丽的脸,滔滔不绝的艾萨克终于安静下来,脸上闪过的神情很复杂。他尝试挤出一个微笑,最终却没能成功。可六个月真的不算短了,想想《机器人之梦》中因为意外只分开一晚的小狗和机器人吧,很多事情就是那么阴差阳错。感情如果能被打包分类的话,上面一定贴着:易碎品。有心且有力去经营感情,尚且都要面临各种不可抗力;更不用说当下的我们,对感情本就缺乏信心,还要整日奔波疲于应对生活。六个月很长,我们能拥有的只有当下。看完电影,很心疼机器人,他当真受了很多苦,就连再次拥有机器人陪伴的小狗,看上去也没有过去那么快乐了。他在感情里谨小慎微,生怕再出一点差错。倘若可以选的话,还是更想做那个潇洒的鸭子小姐——今天喜欢你,明天不一定;和你玩很愉快,但明天我就要远行。 作者 傅淼淼
编辑 宋爽
题图 《机器人之梦》
封面 《机器人之梦》
排版 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