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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豫章书院的青年:比起挨打,更讨厌被安排人生

2017-12-21 萧湘月 谷雨实验室



他从警方手里拿到刑事立案告知书。一个敏感而又坚强、温和而又执拗的青年,为何被送进豫章书院,又如何抗争四年?


撰文/ 萧湘月「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秦旭东


2017年12月8日,24岁的罗伟从南昌市罗家派出所拿到一份立案告知书,他控告豫章书院非法拘禁刑事犯罪的案件,警方立案了。


这是他与豫章书院“作战”四年来的一次重大胜利,他感到心灵深处冰封的某一部分缓缓苏醒。平时沉默寡言的他,侃侃而谈五个小时,倾诉自己的成长历程。


在一手带大罗伟的外婆,以及性格暴烈的父亲眼中,罗伟是个迥异的存在。而罗伟在豫章书院期间关系最为亲密的同伴国兴、中学时的好友罗辉,陪伴了他不同的时期。


外人眼中一个敏感而又坚强、温和而又执拗的罗伟,为何被送进豫章书院,又如何抗争四年?这是一个不愿屈服的少年、青年,与专横的父亲、黑暗的豫章书院孤独抗争的故事。



罗伟在百度快照上搜到了豫章书院官网删除的页面,左一为罗伟,其中有他在台上“讲课”的照片,可以证明自己曾被收入该院,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被豫章书院绑架


罗伟20岁的生日是在南昌豫章书院度过的,没有蛋糕、没有家人陪伴、没有祝福,只有散发着霉臭味的饭菜、板着冰冷面孔的教官。那一天他挨了10个戒尺,戒尺是钢做的,教官打得很卖力,落在手心上钻心地疼,留下青紫的印痕。挨打的理由是他没能把被子叠得方正,那床破旧的被子内里棉絮纠成一坨一坨,很难理平顺,因为这床破被子,他连续挨了一个月的戒尺。


罗伟是南昌土生土长的孩子,家住在西湖区,此前他从不知晓离他家30公里、一个小时车程的青山湖区,有一个豫章书院。


历史上南昌有个“豫章书院”,是古代江西四大书院之一,始建于南宋,到清代为江西省城书院,为著名官学机构。而罗伟所说的这个,全称是江西南昌“豫章书院修身教育专修学校”。


这个豫章书院,原来是一家戒网瘾的特训学校,后来打着国学的名号,还增加了对“不良行为青少年”进行“转化教育”的职能,曾被批准为江西省首家未成年人观护帮教基地。


2017年,豫章书院被曝出严重体罚、囚禁和暴力训练等问题后,成为和杨永信的网络成瘾戒治中心齐名的臭名昭著的所在。


被要求穿成民国风的女生在豫章书院大门前集合,以彰显国学。


罗伟的人生从这里分成两截:进豫章书院前独立、自由的少年,从豫章书院出来后自闭、易怒的青年。


罗伟说他心里住着一个怪兽,随时要将他吞噬,晚上经常梦见被抓回豫章书院,凌晨在噩梦中惊醒,全身冒冷汗,大喊大叫发泄。


在外婆的眼里,这个由她一手带大的外孙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温顺的、腼腆的罗伟不见了。从豫章书院出来后,罗伟变得自闭,闷在房间里整天不出门,不跟家人说话;性情暴躁,无缘由地发脾气,大喊大叫,砸东西。


外婆说,有几次她去看惊吓中的外孙,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好像丢了魂,她知道外孙心里苦,抱着他哭。


罗伟的噩梦是从2013年9月3日晚上开始的。那时他20岁,此前由于高考成绩不理想,他在家呆了一年。父母花钱给他报了一个计算机大专班,但他不喜欢,他想考英语申请美国的大学。


姐姐从美国名牌大学留学回来,跟他说美国大学如何自由,他也喜欢看美国电影,《肖生克的救赎》、《飞跃疯人院》等电影看了好几遍。


喜欢历史和地理、自封“偏科学霸”的他不想被应试教育束缚 36 41574 36 15264 0 0 3113 0 0:00:13 0:00:04 0:00:09 3113。但是父亲却瞧不上他:“瞧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和你姐比,给你一百年也考不上美国学校,还是实际点去学门手艺吧。”


罗伟不想过被父母安排的人生,他执拗地反抗,那天白天他和父亲发生争执,情绪激动中砸坏了家里的门窗和墙,筋疲力尽后去睡觉了。


晚上八点多,父母把他叫醒,说门外有人找他。他穿着睡衣,迷糊中走到家门口,看到四个壮汉站在门外,为首的男子个头1.8米左右高,穿着警服,其他三人穿着黑色的安保套装。


穿着警服的男子告诉他,有人亲眼见到从他家阳台上抛出的凳子砸伤了路过的老太太,请他去派出所协助调查。喜欢看港台警匪片的罗伟特意瞥了一眼警服上的警徽和警标,相信了来人的话。他去换了衣服,跟着“警察”走出家门。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假警察是豫章书院的曾姓教官。


外婆后来告诉他,他的父母早就商量好,要把他送到豫章书院接受改造。父母知道罗伟听外婆的话,起初他们央求外婆把罗伟骗去豫章书院,外婆不忍心,拒绝了。假警察来抓罗伟的那晚,外婆悄悄出门躲在路边哭。


罗伟跟着假警察走到楼下,路边停着一辆灰色的五菱面包车,两个壮汉一边一个驾着他的胳膊就往车里拽。并不是警车,他开始警觉了,但为时已晚,他被按坐在中间的座位,被捂住嘴,压住手脚。坐在他左边的男子拿着手铐晃动,右边的男子拿着电棍发出吱吱的声响,他被吓住了,以为自己被绑架了。


“现代集中营”的日常


车在黑暗中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开进一个红色的大门。罗伟被带下车,眼前是一个闭合的院子,墙上刻着漂亮的书法。


他来不及多看,就被踹进一个蓝色门的小屋子,屋里没有开灯,只闻到尿骚味。没有床,看管的人发了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铺在地上睡,能感到跳蚤在身上爬,老鼠在身边穿来穿去。


罗伟完全处于发懵状态,一夜无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群人要做什么。第二天早上,看管的人隔着铁门送了一碗稀饭,一个戴着眼镜的姓肖的教官告诉他,是他父母同意把他送进豫章书院的。他反驳,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任何人都无权把他关押,他要见律师。这是他喜欢看的港片里的场景,但肖教官不再理他。


罗伟小黑屋里度过了7天。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只有要大解的时候由教官看押着外出上厕所,小便是在室内盆中解决。他想自残然后被送去医院,用铁勺子猛戳自己的肚皮,戳了五六下,很疼,放弃了。


第8天,罗伟被带出小黑屋,一个姓郭的教官从棕色的牛皮袋子取出一份文件,用白纸遮住正文,只露出签名一栏让他签字。罗伟问是什么文件,郭教官一脚踹过来,“让你签字就签,少废话”。怕再挨打,他签了那份至今不明白是什么的文件,然后领到一套民国服装,正式成为豫章书院学员。


罗伟把豫章书院的生活称为“现代集中营”:无论刮风下雨,早上五点半起床,15分钟洗漱叠被子,无止境的体能训练,晨跑、蛙跳、太阳下曝晒;对老师必须绝对服从,稍有不顺,就会挨戒尺,被子没叠整齐要挨打,打扫的区域被发现头发丝要挨打,吃饭碗里有剩余的米粒要挨打,男女生说话要挨打,顶撞教官是头等大忌,要受到最高惩戒——挨龙鞭。


龙鞭是一根小拇指粗的一米余长的黑色塑料棍子,里面包着钢筋,鞭子落处皮开肉裂。罗伟亲见一个10岁的温州小男孩被打了20下龙鞭,起因是未经教官允许私自拿了他父母送来的零食,豫章书院的潜规则是零食要先“孝敬”老师和教官。小男孩被扒下裤子按在地上,鞭子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声音,落在屁股上,伴随着嗷嗷惨叫。


罗伟见过同伴刘某被龙鞭抽打后的伤痕,紫黑色的鞭痕混合着淤血,刚开始还以为是胎记。刘某因为早恋被父母送进豫章书院,因为给女孩子传纸条,经常被体罚。




一位来自澳大利亚华人女孩展示她挨了30记龙鞭后的伤痕,图片拍于挨打两天后,屁股仍淤青未消。


这里的惩罚,经常有连坐。有一次,一位彭姓教官的字帖被某个学员藏起来,教官要求大家检举揭发,没有人吭声。彭教官采用连坐方式,把大专班10多个人叫到太阳底下,眼睛盯着太阳不许闭眼。罗伟只坚持了几秒钟就闭眼了,彭教官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喝骂他:你是个废物,别人为什么比你坚持久。


还有一次,食物发霉难以下咽,很多同学没有吃完饭。一位郭姓教官不高兴了,让学员把双手伸到垃圾桶里,抓两把饭握在手里,罚站。残羹冷炙混合着唾沫、鼻涕、纸屑等等,捏在手中。罗伟心中很愤怒,那天他吃饭吃得很干净,还是被连坐。


豫章书院学员间,也有一个复杂的江湖。有一个男孩,他的父亲是南昌当地的检察官,他是豫章书院挨打最少的人,大家都争相巴结他。一名富二代男孩,是被一辆奔驰车送进豫章书院的,他被提拔为寝室长,其他同学在太阳下曝晒罚站,他可以在厨房帮工。混社会的小混混也能吃得开,一名姓施的25岁男子有吸毒史,他吹嘘自己曾经一晚花费十几万吸毒。这些享受了“少挨打的特权”的人,有时候还会欺负人,比如把最差的饭菜打给新生,故意在新生负责值勤的区域扔下碎纸屑或者头发丝,害人犯规挨罚。


像罗伟这样既没有家世背景又不蛮狠的人,在豫章书院处于最底层。在同伴国兴的眼里,罗伟是个胆小怕事的“软蛋”,他进来时20岁,比大多数学员年龄都大,1.7米的个子,身材偏胖,大块头,却经常要向13、14岁的小孩低头哈腰。外婆送进来好吃的,罗伟很少留给自己,先送给教官和老师,再送给有“特权”的学生。


罗伟说,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少挨打,早日出去。


梦中一遍遍逃跑


罗伟脑海里经常回放《肖生克的救赎》的场景,琢磨怎么逃出去。当时豫章书院四楼装修,学生们被分派搬水泥、沙子。劳动时,看管得稍微松一点,罗伟想着从四楼的阳台可以爬下去,但一定得抓住栅栏,否则会摔死。


他经常在睡梦中抓栅栏,有时候摔死了,有时候成功了。梦中一遍遍演练,醒来时满身大汗。


有段时间,他盯着食堂的窗户,幻想着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有个从沈阳来的小男孩也时常望着窗户,两人眼神一对,都明白对方的心思。两人私下组队,又找了三个身材高大的人,五人一组研究逃跑计划。他们策划冲到小黑屋,抢走看守教官的电话,跟外界打电话求救。但每次只要一靠近蓝色铁门,就会被喝止,一直没机会。


逃跑是豫章书院的头等大忌,教官挫败多起逃跑事件,策划逃跑的人被抓住了就是挨龙鞭。


豫章书院的创始人、“山长”吴军豹曾经在学员面前吹嘘,你休想跑,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们抓回来,警察也会帮忙抓人。罗伟半信半疑。2013年,吴军豹宴请乡邻,摆了十桌,罗伟等人被分派搬物资,送菜期间他看到席间有数位穿着警服的人。其中一位,日后他向罗家派出所报警时还接待了他。


逃跑计划暂时搁浅。2013年11月份,罗伟的外公外婆来豫章书院探望。起初,老师不让见,外婆坚持要见,隔着铁门见了一面。外孙走路颤颤巍巍,人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目光游离,说话有气无力。


有教官陪在旁边,罗伟欲言又止,眼含泪光。临别时,他偷偷一张求助的纸条塞进外婆手中。外婆心疼外孙,天天在家哭,求罗伟父母把他领回家。




罗伟在豫章书院时写给父母的信。



罗伟在豫章书院时写的检讨书,反思自己一天的缺点。


2013年12月底,罗伟终于盼来了父母,结束了3个多月的“牢狱”生活。走出豫章书院时,他双腿发软,咬着牙,没有回头看,心里想着将来要摧毁这个“人间地狱”。


临走时,三位同伴偷偷塞了纸条给罗伟,上面记着他们家人的联系方式。出来后,罗伟拨打了这三个电话,一个始终无人接听,另一个电话接通了,电话那边的家长不相信罗伟说的话,只是说:你不了解真实情况,以后不要再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只有国兴的妈妈接了电话,相信罗伟的话,不久国兴也被接出豫章书院。国兴的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台湾人,他读中学时痴迷网络游戏,父母被豫章书院上的招生广告欺骗,把他送到豫章书院学国学。如今国兴在美国上高中,准备申请大学。


要讨回公道


从豫章书院出来的头两年,罗伟变得喜怒无常,他害怕去人多的地方,拒绝跟人接触,即使是最亲近的外婆,他也不愿开口。他像个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堤防着外界,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有时候站在10层的阳台上,他想着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罗伟认为,比起身体上受的伤害,心理上的伤害更严重。在这里他看到人性最为丑恶的一面,强者任意欺凌弱者,弱者屈膝巴结强者,同学互相告密。他为了生存,成为自己看不起的人。


2014年10月,罗伟被家人带到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心身医学科诊断,心理测试显示,“强迫状态中度,人际关系敏感、焦虑、抑郁轻度”,初步诊断为适应障碍,症状为:恐惧害怕,紧张不安,度日如年。


在罗伟的病历上有一个小插曲,他向心理医生描述在豫章书院的生活就像蹲监狱一般,医生笔误直接在病历上写到:“家人把他送到豫章监狱”。



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心身医学科诊断病历。


罗伟认为自己是蹲了“冤狱”,他想讨回公道。小时候跟着外公看《今日说法》、《法制在线》等栏目,他相信法律是武器。从豫章书院出来后,他就查法律条文,他坚信自己是被吴军豹等人非法拘禁,他选择网络举报和向公安报案。


罗伟曾在网络上发帖求助:“我被非法拘禁在江西省南昌市江氨中学后400米的豫章书院。”帖子末尾@各类官方机构。没有等来任何回应,却等到了微博号被封。


2014年9月,罗伟去派出所报案。到家附近的派出所,接待警察说要到豫章书院所在地派出报案。到了罗家派出所,接待警察不当回事,连问询记录都没做,说要他请律师,草率把他打发走。


罗伟有点绝望和消沉,他封闭自己的内心,昏昏沉沉,像个废人,但复仇的念头不曾熄灭。


2017年10月底,知名博主温柔在知乎专栏上发表《中国到底有多少杨永信》,直指豫章书院“残酷体罚、极差的伙食、把学生当工人用、性骚扰、绑架、花钱删帖”等七宗罪,引爆舆论,媒体纷纷跟进报道,豫章书院成为众矢之的。


罗伟感觉黑暗中照进了一丝光亮,他找到了组织。有类似遭遇的豫章书院学员组织了一个维权QQ群,取名“豫章集中营揭发群”。罗伟是其中最活跃的志愿者,他主动和记者联系,说出自己的故事,并联系受害者,鼓励他们向记者说出在豫章书院的遭遇。他还从网上搜罗各种关于豫章书院的资料,提供给记者。


罗伟是群里唯一一个家在南昌的人,又有空闲时间。他每天出门去调查取证,大门不让进,就在门外拍照片。在QQ群负责人子沐看来,罗伟积极主动,认真理性,完全看不出有人际交往障碍。


这段时间外婆觉得外孙又像换了个人,每天忙进忙出,眼睛能聚焦了,开始和人说话了。罗伟告诉外婆,他要找证据告豫章书院。


11月8日,在公益律师的陪同下,罗伟再次踏进罗家派出所。他递交了控告豫章书院吴军豹等人对他实行非法拘禁的书面材料。警察让他出示在豫章书院读书的证据。签约合同和缴费单都在父亲手里,罗伟要,父亲说找不见了。


父亲并不支持他去控告豫章书院,即使是豫章书院的种种虐待学生行为被媒体曝光,他仍坚持认为豫章书院是一所学校,专门矫治问题少年,有存在的必要。据说吴军豹会雇佣社会闲杂人员,父亲也担心遭至报复。


但罗伟铁了心。他在网上搜索,在百度快照搜到了豫章书院官网删除的页面,其中一张是他在台上“讲课”的照片。在豫章书院期间,老师要求学员每周上台讲课,还会拍照。罗伟把照片下载,递交警方。


每隔两天,罗伟就到派出所询问立案进展。终于在12月8日拿到立案通知书。罗伟是用法律手段控告豫章书院的第一个人,他希望更多人能站出来,将吴军豹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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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家暴阴影


罗伟对父亲又怕又恨。他性格中有一股执拗较真的脾气,有时候不愿意低头,宁愿挨一顿毒打。


他始终不肯原谅父亲。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父子俩都很少说话,不得已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吼叫。


父亲则认为这个儿子简直是个“废物”,24岁了还呆在家里,吃喝靠父母。罗伟的姐姐国内名牌大学毕业,从美国留学回来,在广州一家外企工作。“同一个家庭出来的,姐弟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家里没有亏欠他。”


父亲毕业于重点大学,但是罗伟连个三本都没考上。在父亲的描述中,罗伟性格暴烈,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发起脾气来乱砸门。


据外婆介绍,罗伟是超生,从小被寄养在乡下,由外公外婆带大。外婆心疼这个外孙,她觉得外孙温顺柔和,不爱与外人争执。有时候忍不住和父亲顶嘴,换来一顿打和一颗不屈服的心。


罗伟对父亲最初的印象就和暴力相关。他小时候对父母没有什么概念。四岁的某一天,父亲来外婆家,接他回城里上幼儿园。罗伟不愿跟这个“陌生男子”走,趴在地上,双手抠住外婆家的门栏不撒手,“陌生男子”恐吓要关门夹他的手,他抓得更紧,并大哭大闹。“陌生男子”又要用脚踩他的手,罗伟哭得更厉害,哭到最后没有力气了,被扛在肩上带走了。


这次惨痛记忆一直萦绕着他。后来还有很多挨打的记忆,童年一直被家庭暴力的阴影笼罩。罗伟听说父亲家族有暴力的基因,爷爷也曾经吊打过小时候的父亲。


父亲却认为,棍棒之下出孝子,父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把罗伟送去豫章书院时,协议上有一条规定,可以适当体罚违反规定的学员。父亲默认了此条,但附了条件:可以伤皮,但不要伤骨。


更讨厌被安排的人生


比起挨打,罗伟更讨厌被安排的人生。


读初中时,罗伟偏科严重,周末父亲给他报了四个补习班。作业多得做不完,别的同学抄作业,但罗伟很较真,不愿意抄,做不完的就空在那里。老师检查作业,当着全班同学批评他。


罗伟经常被老师骂。他厌学了,换一所学校,又遇到新问题。有一次他觉得英语老师读错了一个单词,就跟同桌说,结果被同桌告发了,英语老师很生气,后来经常为难他。


那时罗伟体重达到180斤,有老师开玩笑说他胖得像猪,他表面上不在意,但心里很介意。初中的最后半学期,罗伟不再去学校,他在家自学。高中时,耿直的罗伟不被班主任喜欢,要把他调到另一个班级去,罗伟赌气又回家自学。如此这般,他成绩不太好,又很执拗,父亲对他越来越失望。


其实罗伟非常在意成绩,他一心想考个好大学,天天在家闭门苦读。但高中时的数学和物理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学不懂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他焦灼不安,最终高考连三本线都没达到。


反思这些年的求学经历,罗伟认为自己的情商不够,不能圆滑地处理问题,又执拗于自己的想法,好高骛远,处处碰壁,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罗辉是罗伟初中时的好朋友,在他眼中,罗伟是个热情仗义的人,他对朋友很好。但罗伟太认死理,和周边的人难相处,备受排挤。罗伟与初中班主任发生冲突,罗辉多次劝他妥协,但无济于事,最终罗伟转学,两人很少联系。后来听说罗伟高中之后的遭遇,罗辉说他并不意外。


罗伟后来的执拗导致他被送进豫章书院。高考失利,父亲瞒着他找关系报了一所大专学校,交了1万多的学费。罗伟却很厌恶这样的安排,坚决不去,他想复读高考,也想申请美国的学校。但父亲认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父子俩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父亲把他送进了豫章书院。


2017年11月4日,南昌,豫章毕业生罗伟正在一所废弃的教室里。他曾在豫章书院生活过两个多月,被关在不见阳光的小黑屋里长达7天。


从豫章书院出来的前两年,罗伟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状态。2016年,状态逐渐好转,他又重新燃起申请美国大学的梦想,他找出高中的英语自学,但学得很慢,用他父亲的话说:“一本英语书翻了四年仍然只翻动前面那几页”。


罗伟说他经常头疼,想到豫章书院的事情,没来由的沮丧,看书看到一半就躺到床上休息,醒来后又会自责完不成学习任务。


2017年,罗伟想最后拼一次考英语,10月份打算去报一个补习班。恰好豫章书院虐待学生的事情被曝光,他积极投入到揭发豫章书院的行动中去。他打算等此案告一段落,就集中学习,为自己的理想最后拼搏一次。已经错过了四年,他不想错过一生。(应被访者要求,国兴为化名)


数据编辑/ 李钊 郝昊

运营编辑/ 章靛

监制/ 于涛 吴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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