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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位消失在醉驾撞击中的环卫工:没有社保只有意外险

2017-12-27 郭路瑶 谷雨实验室


又一起撞死环卫工人的惨剧在哈尔滨发生,这一次伤亡更加重大。事故符合这类车祸的典型特征:高危的时段(凌晨4-6点)、高危的路段(高架桥)、缺乏足够安全防护的环卫工遭遇醉驾失控的车主。没有解决的问题再次暴露,环卫工人群体艰辛的生存境遇,也再次被人们看见。


撰文│郭路瑶

视频│李世洋

编辑│从玉华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独家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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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哈尔滨车祸死者家属


在哈尔滨二环桥上,飞驰的车两次撞倒了这个环卫工家庭。


事发时都是凌晨,环卫服反射出清冷荧光,与暖黄色路灯和车灯辉映,守护着城市黎明前的梦境。张洪文和老伴孙贵芳的扫帚划过路面,沙沙声起伏。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刺破夜空,紧接着是哭喊声、警笛声。张洪文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景,是5年前。一辆面包车从他背后飞快驶来,他只记得自己砰然倒地。


这一次,倒下的是老伴。她再也没有醒来。


12月22日,她和4位同事一起,变成了一条快讯中的死亡数字。在这则简短新闻中,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和其他信息。


新闻很快就会成为旧闻。正如哈尔滨今年发生的另几起事故:新年头一天,两个环卫工在二环桥上被撞身亡,拖拽几十米;上个月中旬,初雪降临后数日,两名环卫工在道里区清雪时被撞死;这个月10号,哈尔滨遭遇今冬最大降雪,公路大桥上3个环卫工被撞,一死两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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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故意杀人”


张洪文接到电话,是凌晨5点多。他冲到二环桥康安路段上,一辆黑色的桑尼车撞烂了车头,挡风玻璃破碎。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环卫工,一动不动地躺在事故车道对侧。


尚未褪去的夜色中,他们肩上的爆闪灯仍闪烁着红光,路面散落着被撞碎的扫帚条。


59岁的孙贵芳就在其中,身体冰凉。


6点多钟,马明华赶到桥上时,遇难的老伴齐连义已被送走。为了寻找爱人,这个左脚没有脚趾的女人,先一瘸一拐赶到医院,扑了个空后,她又穿过康安路大发市场,逆行走上车流不息的二环桥。


事故大约发生在4点40分,当时11名环卫工正在清扫桥面,肇事车辆从后方驶来,绕过打着双闪的环卫车,冲向正在作业的环卫工人。4人当场死亡,1人经抢救无效死亡,2人受伤。经警方初步调查,现场没有看到刹车痕迹,肇事司机为醉酒驾驶,血液乙醇检测值为146.19mg/100ml。


“这就是故意杀人。”张洪文喃喃地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老伴走后第三天,他依然吃不下东西。


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吃人的桥”。2012年9月的一天,大约早上5点,他在二环桥的下引桥处作业,突然被撞得不省人事。


他昏迷了半个月,腿也被撞折了,动了两次手术。因为一年多没能上班,肇事司机垫了医药费,赔了3万块误工费。伤养好后,张洪文还是继续干环卫,“找不到别的活计”。只不过,他换到桥下工作。


老伴儿孙贵芳仍在桥上干活。每天早上4点半或者6点上班,两班倒,十多年来很规律。因为扫地干净,她成了小组组长,手下管着四五个工人。这个“官”,每月能多领100元“操心费”。


环卫工又被撞死的消息,很快在哈尔滨道里区新学街传开。在这片贴满了小广告的街区,小巷如迷宫般拧在一起,一排排灰色棚屋,生长在狭窄的缝隙中。因为房租便宜,居住在此的大多是环卫工、清洁工和杵大岗的(靠卖苦力打杂的人)。


每天,新学街比城市的其他部位更早醒来。凌晨3点多,棚屋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人们穿着明亮的环卫服,开始迎着寒风往外走。在不同的桥段、马路和人行道上,他们的一天开始了。


同在这场车祸中丧生的齐连义,也住在新学街。他今年55岁,来自黑龙江佳木斯,街坊邻居都叫他“齐老三”。离婚后,经人介绍,他认识了来自辽宁本溪的马明华,俩人没登记,但感情很好,出门常手挽着手。


齐连义不嫌弃马明华脚跛。一年前,她又得了胸积水,不能干重活,男人还是不离不弃,经常在家洗衣做饭。


马明华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一贯沉默寡言的男人曾提过一次,“桥上太危险,不想干了。”俩人商量,再凑合着对付几个月,然后回农村种地,或者给人开插秧车。


在新学街,也有人幸运地与这场灾祸擦肩而过。有环卫工因为害怕,刚从桥上下来没几天;有环卫工就在出事的那个队里,只不过刚好那天早上6点上班,看到新闻后,儿子以为她出事了,发疯似的给她打电话。


“环卫工人都是看命。”一位仍在桥上工作的环卫工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出事后,一有大车驶来,她心里就“呜呜地吓”。


但生活总还得继续。


 

事故发生后,失去老伴的张洪文在家中。


“谁有高招?”


张洪文的侄女和侄女婿,也是环卫工,住得很近。出事后,他们请了两天假,第三天早上4点,俩人又和平常一样扫街去了。


“这工作就是和车赛跑。”侄女形容。她在桥下工作,每天眼睛盯着车辆,车少时,她赶紧冲到马路上,把过路车辆和路人留下的垃圾扒到一边。它们可能是任何东西:烟头、纸屑、易拉罐、饮料瓶、呕吐物,有时甚至是粪便。


有些“素质高点”的车主,瞅到她会主动停车,摇下窗,啪地将垃圾扔进她的塑料兜里。不过,“素质高的还是少”。


桥上的工作更危险,车撞过来的时候,“躲都没地方躲”。每天清晨,除非起雾或下雨,环卫工都要对桥面进行打扫。一天中剩余的时段,他们贴着高架桥的栏杆前进,超载货车撒落的小石子和黄土,是主要的“战利品”。


在新学街,人们并非不知晓这份工作的危险性。车祸次日,交接班的间隙里,身穿环卫服的人们短暂地停留在食杂店门口,神色凝重。


频发的事故,让环卫工人人自危。安全措施在一步步升级,从荧光服、反光条到爆闪灯、反光锥,警示标志越来越多。然而,在不守规矩的车辆面前,它们形同虚设。

 

一位环卫工告诉记者,单位领导也很重视安全问题,但也苦于找不到解决办法。领导甚至召集大家开会问:“谁有高招?”


“专家都提不出高招,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人,又提得出什么高招呢?”他苦笑了一下,“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意外险成了最后的保障。新学街的环卫工几乎都是外地人、临时工,年纪在五六十岁上下,没社保。干这份工作,“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谁都心知肚明,但谁也离不开。好歹,一个月能挣两千出头,比扫楼挣得多。在桥上工作,每月还能再多100块,逢年过节单位不时发放大米和面条。


张洪文和孙贵芳从安庆老家来到这里,是为了还债。给儿子娶媳妇时,他们卖了老家的房地,还欠下十七八万元。


老两口像浮萍一样漂到新学街,一间房租120元每月的棚屋,成了在异乡的家。十多年过去,债务总算只剩几万块。日子开始有了盼头,张洪文在小桌摆上自家酿的酒,他平时好这口。


下班后的那点空余时间,他有时上附近的茶馆坐坐,里面大多是环卫工或清洁工,扑克一毛一局,麻将二毛。对他们来说,这几乎是唯一的消遣。


齐连义不爱上茶馆。他和马明华没事就呆在家中。两口子人缘好,几个邻居爱到他们家串门,每人捎上一盘菜,凑成一桌,边吃边唠嗑。


环卫工每天可以凭卡领5块钱早餐,但齐连义几乎从来不领。他总是攒上一个月,换些更实用的东西回来。他家门外有台二手洗衣机,找别人借的,在这片没有自来水和暖气的棚区里,算是个稀罕家当。马明华常招呼邻居付连凤,“付姐,衣服拿来洗!”


64岁的付连凤在一家店里做清洁工。她也曾干过环卫工,当过组长,“实在扛不住冻了”才换工作。那几年,她琢磨出了很多窍门,常教给新来的人——冬天在袜子外套上塑料袋,站在风中脚就不会那么冷了;把编织袋拆成一条一条的塑料带子,捆在一起做成扫把,清扫尘土特别管用。她还给自己的扫把上缠了几根大红丝带,和商场里洋溢的圣诞红一个颜色。


  

齐连义在哈尔滨的“家” 。拍摄/ 李世洋


“前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


出事后,张洪文把自己关在家里。电话一个接一个响起。亲人们从老家安庆农村出发,搭了5个小时大巴赶来,挤在六七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屋子太小,挪不开脚,几个老爷们脱了鞋蜷在床上,另外几人抱着手臂靠在油腻的灶台边。


光线从糊着纸的天窗上漏下来,大伙故作轻松地磕着瓜子,张洪文发着呆,拿剃须刀一遍一遍地刮下巴上的胡渣。


有些回忆怎么也刮不掉。他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脑袋里面都是那些事,和老伴的点点滴滴,“前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


孙贵芳和他同岁,大高个,爱说爱笑。他俩在一起二十多年,没有一张合影。


屋里已经找不到老伴的痕迹。在哈尔滨另一个区收废品的儿子赶了过来,他抱出母亲的衣物,在巷口一把火烧掉。首先湮灭在火焰中的,就是母亲那套环卫工作服,它们从鲜艳的荧绿色,化成黑色的灰烬。


亲属们去了殡仪馆,张洪文想去,大家拦住他。挑寿衣时,有800元一套的,有1300元一套的,儿子打电话问买哪种。张洪文想也没想,“买最贵的。”


“芳儿一辈子没穿过好衣裳。”张洪文说。干环卫工的十多年里,老伴儿每天都穿工作服。冬天,更是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雷锋帽,站在寒风中,只露出一双眼。


马明华终于在殡仪馆见到了齐老三,他的牙全碎了,脑骨和肾脏被撞坏。


一同回来之后,一个外号叫“猫”的邻居仿佛变了个人。从来不喝酒的她,抢过酒瓶,喝得酩酊大醉。她突然跪在炕上,冲马明华说,“我好想你啊……”


马明华嚎啕大哭起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句话,“想给齐老三买个墓,让他有个安稳的家。”


出事后的第三天,马明华抱出了老伴儿的衣物。在被积雪覆盖的垃圾堆里,那套反着光的环卫服格外扎眼。


  

齐连义生前的衣物。拍摄/ 郭路瑶


最终,它们堆到了邻居付连凤的出租屋中。她曾在医院干过保洁,不忌讳死人的东西。“人死了就没了,怕个啥?这些衣服多好啊,又干净,等开春了,又一批打工的人来了可以送给他们穿。”


制图/ 章靛

运营编辑/ 王怡波  章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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