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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过海去冻卵

2018-01-23 王晨 谷雨实验室

做过冻卵、成功代孕儿子的蒋佩芳律师,右为本文作者。


纠缠她近一年的焦虑和紧迫迎刃而解——三十四岁的女性,生孩子的事情还有时间慢慢来,希望就在医院的卵子保管库里。


撰文/ 王晨「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秦旭东


张佳觉得美国诊所的医生有点像成功学的演说家,总是热情称赞和鼓励。“放松,时间很短……你太棒了,完美!”注射麻醉剂后,她很快陷入沉睡。再次醒来,是十几分钟后,医生成功地取出了二十颗卵子。


这些卵子被先进的玻璃化冷冻技术急速冷冻,存在医院里。等到她决定好了何时想要宝宝,它们中的约80%会被唤醒,和精子进行体外授精,或移植到她的子宫,或是孕母的子宫。


张佳想好了,以后会要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自己生,一个找孕母生。医生的祝贺声让她觉得这仿佛是一个仪式,宣告了纠缠她近一年的焦虑和紧迫迎刃而解——三十四岁的女性,关于生孩子的事情还有时间慢慢来,希望就在医院的卵子保管库里,成本是一年几百美金。


不能失去的选项:孩子和事业


张佳现在依旧不确定,如果早两年做这个手术,她和男友是不是可以更从容地相处,不至于分手。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在又一次争吵过后,他们分手了。张佳离开了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连续半年在外旅行,确切地说,是游荡。痛苦如影随形,在数次的不眠夜里,她不断复盘从哪一刻感情开始产生变化。


有一天,她想起了一年多前一个朋友建议她冷冻卵子,理由是:趁年轻,把卵子冻起来,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她当时觉得荒谬,她和男友关系稳定,生活规律,结婚生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她忽视了男友刚开始和她交往时说的一句话:“如果你着急结婚的话,我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命运给了她一把好牌,貌美,家境好,工作收入丰厚,情感经历中从来都是自己选择。在这个男友之前,她遇见一个条件不错,想要尽快结婚的男人。她下不了决心,总觉得结婚生子的前提是“爱”,而不是认为自己嫁不出去了的惶恐。


这一次,对她却不一样。这个男人是她想要结婚生子的对象。但在他的规划中,结婚却不是一个当下生活的选项。一起生活一年后,面对她鼓起勇气的询问,他迟疑地说:“可以往这个方向努力,但现在我没想好。”


这个足够坦白的答案,让她陷入了一种考试不知何时结束的惶恐,开始不安,两个人主动和被动的角色开始颠倒。日常生活里处处是让她情绪不稳定的炸弹,经常因为一些小事陷入强烈的失落和委屈中。


而他对她的焦虑无法感同身受。一个三十多岁,事业在上升期的男人,结婚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限制。他对两人关系再近一步的犹疑还在于,想享受恋爱的感觉,怕过早地承担家庭责任。


是否结婚这个问题像把利剑悬在那里。在她因为焦虑为某件小事发脾气时,他会恐惧:如果日常生活都有这么多问题,怎么能马上结婚呢?她更加委屈:是因为你不同意结婚,我才会心情不好发脾气啊。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四岁了,不知结果地等下去,很可能错过生孩子的时机。分手赶紧找一个人结婚?这更不是她的风格。他们曾分手又复合,但最终还是分开了。


她陷入一种悲观:年轻时有大把时间和对方慢慢相处时,遇不到合适的人,或者那时不足够成熟,也不知道什么人是合适的;年龄大一些知道谁合适自己,但却没有时间,不能自然而然地等到结婚的时刻。


她找了几个已婚的闺蜜,看看她们的婚姻生活。有孩子的在谈论何时要二胎,没有孩子的谈论自己的工作,很少有人谈自己的另一半,谈关于“爱”的感受。她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婚姻生活。她拿出一张纸,写出一个个选项,做减法。她要计算一下如果自己一个人过,失去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是不愿失去的。白纸上写写划划,最后只剩下两个选项:孩子和事业。


这一刻,朋友一年前冻卵的建议,像一道闪电出现在她眼前,她马上给一位做过冻卵手术的好友打了电话。


女人不能跨越的障碍


沈曼妮接到张佳的电话时,已经做完冻卵手术两个月了。


沈曼妮现年31岁,像中国城市大多数80后一样,是家中的独生女。她的思想并不传统,一直偏向于做“丁克”一族,甚至和男友交往初期,就申明自己以后可能不会生孩子。直到2017年夏天,她从媒体上看到徐静蕾“冻卵”的消息,徐静蕾说的一句话打动了她:“这是全世界唯一的后悔药。”


沈曼妮在美国完成冻卵后旅行途中的拍照,回国后她加入了一家海外冻卵服务机构。


向来自信果断的沈曼妮忽然对现在的决定有了一点怀疑,她不确定自己到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时还是不是坚持“丁克”,如果那时后悔了怎么办?


她开始查阅资料,发现自己已进入了生育能力的“下坡路”。每个女人出生以来卵巢有数以百万计的卵子,进入青春期时这些卵泡的数量下降到30万到40万。在每个月经周期,大约20个卵子开始成熟,但只有一个或两个最终适合受精。随着年龄增长,卵子的数量和质量持续下降,受精的机会也会减少。研究发现,30岁出头时,怀孕率开始下降:女性30岁时,不孕率7%;35岁时,上升到11%;40岁,开始达到33%;到了45岁以上,87%的夫妇不能生育。


31岁的年纪,比初出茅庐的新手有更多经验,又没有老态龙钟,在职场上是一个黄金上升期。在样貌上,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甚至比二十出头时更有味道。但是对女性而言,存在着一个无法跨越的障碍:你无法自由选择生育的时机。


她不希望自己处于一个选择越来越少的被动局面,开始寻找冻卵的途径,发现在国内,未婚女性冻卵是不被允许的。


到海外去冻卵,是一个选择。她通过一个代理机构了解情况,算了一下成本,全部过程在十万人民币之内,这是她完全可以负担的。


2016年2月,上海女生YOYO在美国医生的指导下了解详细的治疗原理和方案,中介机构有双语陪同。


起初对沈曼妮的选择保持中立态度的男友,逐渐理解她的选择。在十月一日,国内的黄金周,他陪同她一起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到美国的第一步是做身体检查,在一家知名的私立医院进行,美国的生殖中心承认这家医院的检查结果。检查一共分两次,每次半小时,一次在月经周期内,一次在月经周期外。检查内容分别是性激素六项、AMH值、B超监测的基础卵泡数。如果这几项指标都合格,就开始进入为期十天的促排卵过程。


YOYO在美国诊所中抽血站完成血液指标监测测,及时的监测可以防止“卵巢过度刺激OHSS”的发生。


促排卵过程,是向体内注射激素,促使有可能发育成熟的卵子停止竞争状态,同时成熟,以便于一次取出多个卵子。这个过程在实际操作中听起来有点恐怖,由自己进行,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每十二小时,用直径0.05毫米的针,在肚脐三寸之内的范围内进行注射。她还记得打第一针的过程,把针扎进自己皮肤里,发现并不疼,一次性成功。此后的十天,每一针都进行的很顺利。


YOYO在美国完成冻卵,图为取卵手术前拍照留念。她是国内中介机构“孕动力”的第一个客户。



事业型女人有了更多的自由


张佳和沈曼妮通完电话后,把飞往泰国的机票取消,改到了洛杉矶。十二月的加州,温度如盛夏,路边的橙子树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洒落一地。她感觉自己已逐渐脱离“游荡”的状态,进入了一次有目的的旅行。


她开始想要了解更多冻卵的信息,加州的一位朋友给她推荐了曾经做过冻卵、如今已成功代孕了儿子的律师蒋佩芳。已经四十岁的蒋佩芳律师,是台湾华人,在美国生活多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后在纽约的律所从业。她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妆容精致,热情直接。


蒋佩芳律师


蒋佩芳十年前第一次冻卵源于一次偶然,她有一位好友,是放射科医生,正值育龄,得了非常严重的乳腺癌。随后的化疗会损害她的卵巢功能,医生建议她冻卵。当时三十岁的蒋佩芳听到这一消息,自己也兴起了冻卵的念头。


那时的她把所有热情都用在工作上,目标是成为律所合伙人。她不敢快速进入家庭,结婚生子。她回忆那时做决定时的心理:“如果怀孕生子有几个月不能工作,位置就会被别人替代。冻卵会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全心全意为工作奋斗。”那时冻卵的费用一万多美元,蒋佩芳说:“这只是一个名牌包的价格,我少买一点东西,少出去旅行,就多了这么重大的自由,实在太划算了。”


十年前的冻卵技术并不成熟,打促排卵针的时候,她身体出现了过敏,现在的后遗症是“不能吃芒果,吃芒果就会过敏”。十年前美国的社会氛围也不宽松,人们能理解因为肿瘤治疗等不得不冻卵,但是不能理解女性为了工作而推迟怀孕的时间。当时《纽约时报》对蒋佩芳做了一次采访,文章后面有留言对她进行了强烈的批判,论调大都是,做为一个女性不想自己生孩子,或者借助生殖技术生孩子,那做女人有什么意义?而这些批评她的人中许多是女性。


后来取卵和冻卵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蒋佩芳做了第二次取卵手术,这一次手术取出的卵子比第一次的时候更多。2014年,玻璃化冷冻已结束临床试验阶段,在诊所大规模推广。作为人体中最大细胞的卵细胞,含水量非常高,以往的技术在冷冻卵子过程中会产生冰晶,这会破坏卵细胞的结构,而玻璃化冷冻技术不会产生冰晶,复苏后的卵细胞受精和妊娠率和新鲜卵细胞的数据相当。


美国的社会氛围也有了明显转变,美国一位生殖中心的医生介绍,2009年,在辅助生殖领域只有5%的比例是女性冻卵,主要是癌症病人。但到了2013年,冻卵成了生殖中心第三大业务,主要是健康女性为了保持自己的生育力而做的选择。


蒋佩芳律师


第二次取卵时的蒋佩芳,已37岁,如她所愿,她成为律所的合伙人,并和一位华人医生结了婚。丈夫是家中独子,他们家庭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希望赶快有个孩子。


她的工作依旧非常繁忙,因此选择代孕的方式,用自己冷冻的卵子和丈夫的精子进行体外受精。试管婴儿可以选择性别,他们选择了一个儿子。胚胎成功地移植到已有一次成功代孕经验的美国女子的子宫中。孕母生产时,她一直在旁等待,看到自己儿子的一瞬间,她非常感动:“这个小孩很像我,我觉得很奇妙,自己和一个生命产生了联系。”


孩子出生后,蒋佩芳并没有像丈夫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家庭主妇,她坚持自己的事业。后来他们和平分手,蒋佩芳成了一个独立又快乐的单身妈妈。看着慢慢长大的儿子,她很庆幸自己做的决定。在工作上,她可以像男人一样去奋斗,在生活中,她也没有牺牲自己做母亲的权利。她感谢现代医学,打破自然规律带给女性的限制,给了事业型女性更多的选择。


蒋佩芳说,女人选择代孕,可以给孩子的爱并不会少,就像男人自己不会生孩子,不代表给孩子的爱少了。


这次体验之后,她沉浸于辅助生殖给人们带来的自由选择中,在洛杉矶成立了自己的机构,为代孕人群提供法律服务。


为什么漂洋过海去冻卵


沈曼妮和蒋佩芳一样,自己冻卵之后投入了这个行业。她现在是一家致力于单身女性海外冻卵机构的合伙人。


这家机构的创始人李浥菲2014年还在美国一家500强公司工作,参加夏威夷的辅助生殖大会时了解到“玻璃化冷冻”技术,后来回国创业,主要业务即是和海外医疗机构对接,为有此需求的单身女性服务。


李浥菲前往生殖中心胚胎实验室,学习玻璃化冷冻技术。


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李浥菲观察发现,美国的女性,很少有生育的压力,她们一般都出生在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父母一辈不会给她们和她们未来的丈夫传宗接代的压力。美国男人也不会因为某个心仪的女子年龄大了,可能无法生育,而拒绝和她交往。如果女方不能生育,而他们又实在想要孩子,领养小孩或者利用捐赠的卵子生一个孩子,都是可能的选择。因此,在美国女性的生活中,是否能生育几乎不会成为一段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但在中国,情况截然不同,80后大多是独生子女,传宗接代的压力不可避免地存在于这一代人身上。中国的女孩们大都和男孩一样受到良好教育,她们的事业心,在职场上拼搏的动力远远高于上一辈女性。有一些人不愿因为结婚生子牺牲自己的职业黄金期,可能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30到35岁的女性是冻卵的最适宜人群。李浥菲说,“这个时候的女性,职场在上升期,已经有一些生育压力。许多女性依旧没有进入婚姻,这时为了做母亲仓促相亲结婚,隐患巨大。这时的卵子质量尚可,在社会心理需求和生理基础上都非常适合做冻卵。”


2015年刚创业的时候,李浥菲的咨询者多数年龄偏大,主要是79年、80年出生的女性,还有一部分77年、78年出生的,年近40岁。2017年以后,咨询的人群越来越年轻化,82年到85年出生的女性群体明显增长。到海外冻卵的客户,已从每年几十例增加到一百多例。


张佳重复了沈曼妮一样的步骤。她再次到洛杉矶时是春天,路边的橙子不见了,桃树上已经开始结果。生命的更迭交替,让她莫名感动。


在洛杉矶的生殖中心里,流程非常简单,医生们没有看她事先准备好的各种证件,仅仅在交费的环节,看了一下信用卡上的名字和她本人的名字是否相符。监测到优质的卵胞后,医生给她注射了破卵针,这一针相当于给那些卵子下了命令,让它们准备排出。36小时后,手术进行。


她确定这将是游荡旅程的最后一站。冻卵花费的十万人民币,是她为期半年的旅行中购买的唯一“奢侈品”。以往的海外之旅,同样数目的钱会变成她柜子里名贵的包和鞋子。


但是对大多数中国女性,海外冻卵依然是付不起的奢侈品。中国的辅助生殖技术完全可以完成“冻卵”,为什么一定要花费重金到海外?


按照卫生部发布《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和《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等相关规定,女性只在两种情况下才可以到经批准的医院冷冻卵子:一是有不孕病史及助孕指征的夫妇,在取卵日丈夫取精失败并不接受供精;二是希望保留生育能力的癌症患者,在手术和化疗之前可先进行卵子冷冻。其他情况下,即使夫妇双方想推迟生育时间,妻子有结婚证和准生证也不能实施冻卵。而未婚女性更是被禁止进行包括冷冻卵子在内的辅助生殖类手术。


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规定制定实施较早,当时冻卵技术还不成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计划生育政策的限制。


目前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松动,比如普遍放开二胎,但是单身女性即使自然生育生下孩子,要落户也面临重重困难,比如高额的社会抚养费。而户口是和教育等一系列公共资源捆绑的。


目前世界上制定了人工生殖法的5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20多个中国一样,限定已婚夫妻才能使用人工生殖手段。在中国台湾地区,虽然允许单身女性冻卵,但她们即使保有健康的卵子,也无法在结婚之前人工受精成胚胎,孕育子女——这也是含蓄地规定了,孩子必需是婚姻的产物。


在辅助生殖领域,欧美国家对单身女性的选择不加干涉。张佳和沈曼妮不仅仅想要冻卵,她们也有可能未来需要寻找孕母。中国的法律禁止代孕,不过有关地下代孕市场的报道不时见诸新闻。


代孕合法化的地区更为有限。比如英国、荷兰允许代孕,但禁止商业代孕,而瑞士、法国、德国等国明确禁止代孕。而美国的部分州,单身女性冻卵和代孕都是合法的。蒋佩芳居住的加州,是对女性的生育自由最宽容的州,在那里,冻卵后,你不仅可以选择何时,也可以选择以何种方式拥有自己的孩子。


在手术结束后,张佳看到蒋佩芳的微信朋友圈中里她儿子的照片,两人有着一样的大眼睛和酒窝。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某种可能性。


文中的张佳为化名

运营编辑/ 章靛 吴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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