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十年,田埂上那个姑娘从未跑远
2011年8月,王韦参加“川港交流营会”,在中间介绍自己。
我已成人,她未长大。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谁先不在了,活着的人一定要去看望她”。
撰文 / 王韦
编辑 / 赵晗(谷雨特约撰稿人)
项目支持 / 谷雨计划
出品 / 腾讯公益 腾讯新闻
五月,我又回到了故土北川。深深呼吸山里的空气,走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与昨天相遇。我曾仰望飘渺的星空,驻守一些无法放下的回忆,也曾在家乡黄土堆积的大山前,寻找童年的影子。
这断裂的十年里,我长时间做着一个重复的梦,里面一直挥之不去的,有大山里常见的春天、田野,还有一个在田埂上奔跑的姑娘……
这个姑娘,是和我一起成长的伙伴。我忘记了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我们两家隔着一片竹林。
学生时代,天蒙蒙亮,我穿过竹林,登上她家屋后的路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那瞬间,院子里的狗和鸡都热切地回应着我。
“吱呀”,她家老旧的木门开了,她迅速顺着泥土路跑上来,两人一起欢奔着去学校。
她叫伏欢,大我两岁,家乡话里我更多称她“女姐”。她圆圆的脸蛋透着温润的红色,皮肤白皙,和我这晒得黢黑的野孩子不一样。
在我们漫山遍野撒脚丫跑完以后,她总愿意买上一袋“七个小矮人”的冰淇凌,用她仅有的零花钱,和我一起分享这夏日的清凉。
那些年,她经常带着村子里的一群孩子去田里挖野菜。春天刚到的时候,田野上到处开着明媚灿烂的野花。顺着水分充足的田埂,折耳根长得一片欢乐,我们带着小锄头顺着嫩苗挖出整个根,像宝贝一样放进随身的袋子。饿了,就在田边偷偷挖一颗萝卜或者红薯,嘴里全是自然的香甜。
清澈见底的河流,也是我们玩耍的乐园。夏天,知了不厌其烦地鸣叫,我们三五个小伙伴吹着用野豆荚做的口哨,挽手在小河里踩来踩去,试图捉弄机灵的小鱼。暴雨季节,地上水流形成一条条的水沟,我们把圆圆的土豆切成片,插上宽薄的竹片,做成原始的水车,比赛谁的转得更快。
最喜悦的是万物收获的秋季,雨后清晨,我们相约走在山间,扒开闪着露珠的草丛,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探头的蘑菇兴奋地向我们打招呼。红色的是红椎菌,白色的叫石灰菌,分辨蘑菇是否有毒是村里老人教会的技能。
伏欢总是知道,在哪丛青冈树下能找到石灰菌的聚集地,也总会在松树丛里寻到红椎菌的影子。她也照顾年纪小的我,在回家的分岔路口,分给我一些自己的收获。
在那个网络还没有如此普及的年代,田野就是我们发现世界的乐园。伏欢总是和我背着背篼去田里扯猪草。劳动完后,我们躺在田埂旁的草地上,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山那边是哪座山呢?站在山顶能看到远方吗?远方在没有山的地方吗?感受着白云的流动和味道,是不是白云也在和我们打招呼呢?或者沉醉于蚂蚁的世界,抓一只虫放在它们的洞前,看着它们忙忙碌碌,前前后后,一堆蚂蚁一起抬着比自己大好几倍的食物,颤颤巍巍地运回蚁窝……
除了自然,最宝贵的,就是伏欢有一部亲戚不要的老旧翻盖手机,不能打电话也不能上网。储存空间有限,手机里来来去去就那么两首歌。周杰伦的《龙卷风》,伏欢最喜欢。有时候,她会带着这个新玩具来找我,和着流水蝉鸣放着歌,总觉得特别美妙。
那些日子太单纯和平静了,一起交缠着掉进时间的年轮。
2007年夏天,伏欢特别难过。她的中考成绩离重点中学差得太远,只能选择一所别人都觉得没有希望的高中——北川中学。
2008年五一假期,伏欢刚刚过完16岁生日,她还带给没有赴约的我一块生日蛋糕。上了高中,伏欢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她有越来越多的心事了,我却不懂她的忧愁。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读完高中该干什么。”她说。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田埂边的石头上,太阳退到山头,发出柔软金黄的光。
“考大学呀!”我忙着拍打野草间出来觅食的蚊子,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
“我觉得我考不上大学。”她表情有点失落。
“可是你才高一啊。”我有点不能够理解,“你还有两年时间呢。”
“我现在的英语已经考不及格了。”她很无奈地说,英语是伏欢最难懂的课,却是我的强项。
“那不读大学的话你想做什么啊?”我问她。
“我想去学厨艺。我以后想做个厨师。”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上一个厨师的培训学校呢。”
我有点不认可,“女孩子做厨师很辛苦的呢!”我能想到的厨师,只是在冒着油烟的厨房掂着勺的粗壮男人。
“是有一点啦,但也不是不可嘛!”她吐了吐舌头,很想得到我的认可。
我没有说话,看着天边的太阳掉下了山头,光突然暗起来了,温度也低起来,感觉有点冷了。
突然,她转过头对我说,“你觉得人死了是什么感觉啊?”
“是像睡着了吗?”
“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她喃喃地说。
“为什么要想这个?”我不太明白,说实话,我对这个事情也没什么概念。
“那我们来约定吧,如果有一天,我们谁先不在了,活着的人一定要去看望她,好吗?”
“至少还要六十年吧。”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无法体验伏欢正在沉浸的情绪。
太阳已经彻底没有了影子,夜开始笼罩大地,一切都归于黑暗和宁静,我们也各自回家了。伏欢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预感,然而我不曾想到,这一幕来得这么快。
那年五月特别闷热,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埋葬了无数的生命、房屋和村庄。
我茫然地站在逃难的人流中。受伤的老师带着学生走了几十里山路,年迈的老人带着刚刚出生的婴儿,天气又阴又冷,下着小雨。
伏欢的妈妈走过来,看到从小和她女儿一起长大的我,突然情绪失控,抱着我嚎啕痛哭,“女姐莫得了,女姐莫得了!”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看不清这个世界,双手用力握紧成拳头,全身都在不停颤抖。我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剩好像被抽干了血一样的无力。
伏欢的妈妈去了很多次北川中学的废墟,想要在哪块预制板下找到伏欢的影子,也找过很多医院,总觉得伏欢还有生还的希望。“我这辈子的电话都不会再变了,万一她哪一天找回来,她找不到我咋办啊!”
确认死亡名单时,伏欢的妈妈哭得嘶哑了,“女姐好造孽哦,造孽啊!”希望和绝望就这样矛盾地存在着。
我也曾遵守诺言,去北川中学的旧址看望伏欢。整个学校已经被推倒掩埋,后来又重建成为地震博物馆。找不到一丝原来的影子。那个时候,我开始做一个梦,梦里面她笑着从田埂上跑过,告诉我她回来了,她告诉我她有多幸运地躲过这一劫。我狂喜不已,激动地跳起来,然后梦醒了……
她家在热闹的村子街道边有一间矮小狭窄的平房,只用石灰粉过一次,里面还空荡荡的,没有装修好。每一次路过,她都感叹,“不知道啥时候我家才能搬到这里的房子里来呢。”
地震后,这间小小的平房被她父母推倒,重建了一座两层高的楼房。她家搬新房请客时,我也去了,只是她再没有机会住进她曾经盼望的街道旁。
她妈妈从自己房间的柜子底下,拿出几张沾着水迹的模糊的照片交给我,“你是女姐最好的朋友了。你拿一张留个念想吧。”我拿了一张,是伏欢的小学毕业照片,她站在第三排,只能看得见脑袋,照片里的伏欢笑得很灿烂,眼神里发着光,都是对明天的向往。
我以为我已经不会掉眼泪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回想,又害怕忘记。我害怕在哪一天,如果我想起她,我竟然记不起她的样子,我该是多么的恨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没有了伏欢的世界里挣扎徘徊,痛苦绝望。我一个人走过那条仰望天空的田埂,那里已经长满杂草,没有人再来过。
我们曾经摸鱼的小河,已经被垮塌的山石填埋,一切都不复存在。我没有再去采过蘑菇,也不再会想念秋天山里的蘑菇的清香。曾经和伏欢一起做的事情,再没有人和我一起去做。
我时常告诫自己要好好活着,可是怎么样才是好好地活着呢?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越来越没有知觉,感受不到开心和愉悦,感受不到痛和疼,一切都是麻木的,行尸走肉一般。我的日子不再清晰,生命里的记忆好像被掏空。
奥运会来临前,伏欢最想的就是能够走出四川去看看。我一次次地远行,我走过北京、上海、深圳、香港,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天就够高,我就能走到我想要的远方。但是我又一次次地归来,好像生命里失落了很宝贵的东西,拉扯着我前行的路,我要将它寻回。
每当回到故乡,我总会一个人在田埂上停留,望着眼前山河改道、面目全非的土地,拼命地去想起。可任凭我怎么想,生活好像被割裂一样,前14年的生命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不安。
十年过去了,五月又来临,我又梦到伏欢了,梦里面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可我知道一定是她。她依然从田埂上跑过来,跟我笑着说:“我回来了!”
悲伤压在心口,我是哭着醒来的。在离家千里外的深圳,我用力想着伏欢的面庞,那被埋葬的童年,随着记忆一起翻江倒海地浮现。我不能再平静,我也无法理智,那一刻,我只想回到北川山里的田野。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回忆这些,伏欢就会一直在那里,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不能接受伏欢不在了,“不在了”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好像从来没有到这个世界上来过。
人就是如此的矛盾,越是想要记起,越是努力在忘记。关于伏欢的一切记忆,都铭刻在我脑海里,我还记得她的梦想,记得她手腕的伤疤,还记得一切我们成长的美好。这一刻,好像都被打开了,涌出来。
我又回到了北川。地震博物馆的遇难者名录上,刻着伏欢的名字,这是她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的痕迹。我在她的名字前停留了很久,我想告诉她我的挂念,想告诉她生日没有赴约的愧疚,想告诉她一切她没有见到的改变。在天上的伏欢好像能听到我的声音,在我心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从未感到如此的心安。
伏欢的妈妈再没有换过电话号码。她见到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家里长家里短。
五月北川的山里,天特别蓝,漫山遍野的山花开得灿烂,似乎一切又有了生机。
走了很远的路,伤口才可以愈合,生命才能重整。我感受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不再负重前行。我知道,死亡不是尽头。
伏欢一定活在某个我不能触及的维度。在那里,她也是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没有灾难没有伤痛。有一天,我也一定会再见到她。
而现在,我会永远想念她,想念那个,奔跑在田埂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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