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丧子后,天堂有来信 | 吾儿勿忘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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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吾儿勿忘》系列纪录片,第三集 《想起,想念》完整版。
震后失独再生育的刘莉和马军是相对幸运的,她们生下的孩子和故去孩子的性别相同。这似乎也让她们笃定,那个被地震夺走的孩子,又回来了。
然而,她们悲欣交集的人生,开始了,就没有结束。两位母亲依然会突然陷入思念的悲伤,身边那位“转世”的孩子,似懂非懂。
导演 / 范俭
摄影 / 薛明
录音、剪辑 / 臧妮
摄影助理 / 袁鹏辉
场记 / 吉碧璇
撰稿 / 小婉
文字编辑 / 王波
项目支持 / 谷雨计划
出品 / 腾讯公益 腾讯新闻
刘莉说,地震第二天,她就决定要再生一个女儿。
5·12地震中,她的女儿胡慧姗遇难。
2009年9月27日,医生跟她说,“是个女儿,你梦想成真”,刘莉笑了。
天遂人愿。
她无疑是幸运的。
刘莉曾梦见让女儿姗姗去求上帝,让上帝把她放了,喊她回来投胎。梦里头,姗姗同意了。
过了一些日子,刘莉便怀孕了。她觉得,姗姗真的听她的话,又投胎来做了她的孩子。
刘莉生下了恩恩,也找回了笑容。“当时那种笑,真的,就是眼泪一下就流出来那样笑了。”
她坚信恩恩必定就是姗姗的转世。
摄影 / 于卓
有此念头的,还有马军。2010年1月24日,她的孩子牛牛出生,是成都首个震后试管婴儿。
儿子龙龙地震中遇难后,马军决定再生一个孩子。理由是觉得自己和龙龙的缘分“这一世还没有结束”,龙龙肯定还会重新投胎转世,轮回到自己的身边,继续当她的儿子。
她和刘莉一样如愿以偿,生下的孩子和第一个孩子性别相同。
只会想起她,不会想念她
孩子刚刚出生那段时间,两位母亲都笃定,那个被地震夺走的孩子,又回来了。
所以胡慧恩的名字里,留下了姐姐的烙印。
如果是女孩我就叫她——胡慧恩,胡是她的姓,慧是代表她姐姐,恩是她自己。恩的含义是长大后她要学会感恩。感谢姐姐给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感谢所有关心过我们全家的好心人。
——刘莉 《生命的交融》
恩恩一出生,“姐姐”便与她如影随形,存在于她幼小的生命与日常生活中。她咿呀学语时,妈妈就教她叫姐姐。恩恩叫不出来,妈妈又气又急,脱口而出,“你不喊姐姐,我就不爱你”。小小的恩恩竟然挤出了“姐姐”的发音。
后来,她知道了姐姐的模样,那是一张短发的、带有一点婴儿肥的少女的脸,那张脸,即便在雪地里,再冷,也是粉红色的。
再后来,她知道了妈妈给姐姐织的白色毛衣,只织到一半,柔软的质感,摸起来很舒服。她还知道姐姐小时候喜欢含着铺盖睡觉,常常弄得铺盖一块湿一块干。
不过,她不明白,妈妈为何一说起姐姐,就红了眼睛,哑了喉咙。
摄影 / 于卓
妈妈还拿着风信子花,带她去一个粉红色的纪念馆。那是专属于姐姐的,由成都建筑师刘家琨建成。不到20平米的纪念馆里,装满了一个15岁少女留在这个世间所有的物品。书包、羽毛球拍、考试时写的作文、和同学一起拍的大头贴、送给妈妈的草莓戒指、送给爸爸的皮带,还有存满周杰伦、梁静茹情歌的MP3……
妈妈曾拿起这些物品,一样一样说给恩恩听。毛衣本来应该都要织起了,“但是,姐姐都不在了,织起都没人穿”。恩恩看着那上面还插着毛衣针。
粉红色的小屋外,是她生活中更熟悉的川渝地区那种潮湿的绿树林。
她曾盯着画家给姐姐画的肖像,胡慧姗小小的一张脸在白纸中间。妈妈告诉她,姐姐此刻“可能正站在开满鲜花的大草原上”。
她还看到姐姐九年级时写的作文,字迹娟秀,“不要被放逐于眼底,要着眼于未来”。她还不太能明白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就像她不太明白妈妈给姐姐写的信。
她歪着脑袋看着妈妈写,写完后拿起来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和偶尔读妈妈写在纸上、写在空间里的文字一样,她跟有感情地朗读课文的时候,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毕竟,那是妈妈对那个恩恩从来没有见过的姐姐的想念。
妈妈提起姐姐时,恩恩总是默不作声。年幼的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妈妈突如其来的悲伤与思念,而姐姐于她,就像一个无法触及又挥之不去的光影。
妈妈盯着姐姐姗姗的照片时,总会陷入一种混沌的思考。前一秒她还在想,要是姗姗能回来就好了,后一秒,她马上开始纠结,如果姗姗回来,就没有妹妹的位置了。想不下去后,她又开始嘟囔着,姗姗不可能回来了,命已经定了。
为了纾解心中的愧疚,也为了平衡对于两个女儿的情感纠结。刘莉把姗姗的QQ空间,营造成一个虚拟的对话空间。
在这里,姗姗会写信给刘莉和恩恩,刘莉和恩恩会写信给姗姗。而这些文字,都是出自刘莉之手。
《一封发往天堂里去的E-Mail》,是刘莉代恩恩写的一封给姐姐的信:
亲爱的姐姐!你在天堂还好吗?
不要忘记,饿了就吃点。累了就歇会。
困了就睡睡,天凉了衣服多穿点。
至于爸爸妈妈,你就别担心。
有我在他们就不会寂寞和孤单。
刘莉还代姗姗写了《一封天堂寄来的挂号信》给恩恩,祝恩恩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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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常常对我们两个说:女儿们你们要团结,要相亲相爱。
姗姗:你不要以为妈妈整天无微不至的关心你的妹妹,就不爱你了就分心了,妈妈的心永远都是和你们粘在一起的。
恩恩:你也不要恨你的姐姐,不要埋怨妈妈心里分分秒秒都只装着姐姐,因为你的姐姐很可怜,她只能得到妈妈心灵的爱,而得不到妈妈的照顾,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就像个孤儿。其实你的姐姐是非常的爱你,爱你胜过她的生命。等你长大了再来好好的看这封信,你一定会理解妈妈的一片苦心的。你们两没有谁抢走了妈妈给谁的爱。妈妈的心是平等的,妈妈会用一生来呵护你们两姐妹。
刘莉试图通过自己想象出的这些对话,让母女三人在这种想象的空间里联系起来,也因为这种对话的存在,让刘莉能够将两个女儿区分得更加明显,让自己对于女儿的情感达到某种平衡。毕竟随着恩恩的长大,她必须要接受,恩恩是恩恩,姗姗是姗姗。
即便刘莉如此努力,恩恩有时还是忍不住会去想,爸爸妈妈究竟是对我好一些,还是对那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姐姐好一些呢?
如今,恩恩八岁半了。她从长得很像姐姐的婴孩,长成了和文静乖巧的姐姐完全不一样的“假小子”。
她趴在粉红色书桌上写作业,偶尔回头望望正在织毛衣的妈妈——粉红色的毛线从印着“时间”两个字的纸袋里一点点溜进了妈妈的指尖,那将是一件和姐姐白色毛衣完全不一样的毛衣。
被问到是否会想念姐姐时,恩恩摇了摇头,“只会想起她,不会想念她。”
我等会儿让你笑
在妈妈们极力守护的美好和小心翼翼呵护的情感面前,时间确实就这样越来越多地流露出了残酷的一面。
对于妈妈念念不忘的哥哥龙龙,八岁的牛牛如今已不想再多了解。不是因为他和自己长得很像却什么都比自己好,妈妈总夸他,而是因为,每次妈妈一提到他,就哭不停。
牛牛和龙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脑袋同一个位置长出的头发,都是相似的旋儿。他机灵可爱,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眯起来的眼睛简直要流出蜂蜜了。
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属龙,叫龙龙,自己属牛,就叫牛牛。
牛牛有时候顽皮,马军就会用哥哥压一下他。牛牛在学校打架了,马军就不自主地提起龙龙,“哥哥任何人都要让,哪像你这么好强。”牛牛听了,埋头吃饭不做声。马军接着又打趣问牛牛是不是吃醋了,“是不是嫉妒妈妈对哥哥好?”
牛牛埋头继续扒拉几口饭菜,抬头眨巴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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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妈妈躺在床上翻哥哥龙龙的照片时,马军说俩人长得很像很像、额头都是鼓鼓的,牛牛摸着额头噘起嘴极力否认,“我这鼓起来了吗?没有,才没有。”他用力压着额头,似乎想要把它按下去。
“哥哥走了才生的你。”妈妈说。
“如果哥哥没走呢?”
“哥哥没走就不得生你了。”
牛牛刚刚出生时,马军望着熟睡着的婴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如果他哥哥不走的话,永远不会有他”。那时候她就决定,等牛牛长大,肯定什么都要告诉他。
后来,牛牛知道了哥哥龙龙的很多故事。哥哥会在自己做错事情时出现;会在偶尔经过白果巷时出现,那旁边就是哥哥生前就读的学校;还会在每年的5月12日前后,出现在爸爸妈妈的情绪低落中。
妈妈一哭起来,牛牛也不知道怎么办。但他知道,哥哥会让妈妈哭,而自己可以让妈妈笑。
所以妈妈哭时,牛牛会说,“我等会儿让你笑”。
但在今年,妈妈似乎很难笑出来。因为牛牛八岁了,而龙龙就是在八岁多一点的时候离开的。马军非常担心牛牛也在这个时候出什么意外。
尤其是龙龙8岁生日时,蛋糕上盘着一条小龙,在分蛋糕时被拦腰切断。如今一想起来,她总觉得那是不祥的预兆。
十年
2017年12月31日晚上,很多年没有醉过的马军的丈夫汤哥突然喝醉了。
那晚,马军也失眠了。她恐惧2018年,2018年不是意味着那场地震已经过去十年,而是那场地震迎来了它发生的十周年。这种恐惧与压力,甚至让她在心里迫切地希望日历上没有这一年。
夫妻俩默契地谁也没有向对方聊起这些事,未曾提起过彼此的压力,躲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不忍再给对方增添一丝一毫的负担。
汶川地震三周年时,刘莉写了一篇《三年了……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
5·12的那天晚上我和她爸爸永远送别了我们的孩子。
倚靠在窗边的爸爸怀里抱着心爱的女儿,你已经不是当年在爸爸怀里的撒娇的小女孩了,她是一个1.62米的大姑娘,父女俩脸贴着脸,爸爸滚烫的眼泪却再也不能温暖她那张冰冷的脸颊,爸爸恪守了他的承诺,把她送到了最后。
可那不是去聚源中学的方向,那去的是都江堰徐渡殡仪馆。
爸爸妈妈有着好悲惨的人生。
对马军和刘莉来说,无论是三年还是十年,她们悲欣交集的人生,开始了,就没有结束。
而她们那些被视为哥哥姐姐转世的孩子,又会经历怎样的起伏成长与命运轮回?
(本项目由腾讯谷雨计划支持,腾讯公益、腾讯新闻出品。)
校对 / 阿犁
运营编辑 / 杨深来 迦沐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