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雅悲剧始末:两败俱伤,“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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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王凤雅之死后续》。
*孩子家人指责大城市来的爱心人士,不顾孩子的死活“炒作”、“欺骗”。
*爱心人士怀疑身处底层的孩子家人,借助孩子的死活“诈骗”、“表演”。
*原本就薄弱的陌生人之间的信任,在分歧和争执中,一步步升级成是非难辨恩怨难解的矛盾,彼此的善意消耗殆尽。
*网络世界里的各色人等,随着事实的反转推波助澜,接连的道歉仍难阻舆论风暴蔓延。
*反思的声音依旧微弱,只剩下两败俱伤的人们,都在一头雾水地问同一个问题,“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撰文 / 卢伊 王彦入
编辑 / 孙杨
出品 / 谷雨 × 凤凰WEEKLY
愤怒和歉疚之间的转换,只用了几天时间。
5月27日上午,微博大V“作家陈岚”发长文道歉,“向所有在这场风波中受到伤害的人们”“向凤雅的家人”“以及曾为孩子一起伤心难过的人们”。
此前,因她言论而起的舆论风暴,已在网络上延续多日。陈岚删除了自己所有与王凤雅事件有关的微博,希望事态平息。
这一天,恰好是王凤雅3岁阳历生日。她已无法听到这句道歉,也没有机会感知身后成人世界里的悲痛、愤怒与愧疚。
5月4日,饱受病痛折磨的雅雅小朋友走了。按照当地习俗,小孩不起坟头,不进祖坟。但王家仍希望,尽力让孩子能体面地走。殡葬用品是提前准备的,遗体用“三合板钉的棺木”安放,添置了新衣、新玩具。当天下午4点左右,雅雅在河南太康的自家责任田里入土为安。姥姥、几位姑姑、前来帮忙的乡邻,围站在一起,泣不成声。
为避免儿媳杨美芹睹物思人,雅雅爷爷烧掉了孙女的照片,仅留下两张,镶嵌在粉色的相框里,这是凤雅给王家留下的最后痕迹。这个多年负重前行的家庭,在现实世界里的生活,还要和风细雨地继续。
但在网络世界里,迎接他们的,更多的,是暴风骤雨。
“你们家这事情!真是给太康给河南丢人!”雅雅爷爷与妈妈杨美芹,连日频繁收到陌生人的侮辱短信,每天都有几十条。尽管事实正逐渐厘清、始作俑者已道歉,这场风波仍没有偃旗息鼓的趋势。
一边是被指责重男轻女、罔顾人命的孩子家人;一边是被指责爱心泛滥、炒作、诈骗的志愿者;再加上没有核实事实就发起指责的网络大V和一大波借题发挥的自媒体推波助澜,王凤雅事件过去一个多月经历了一再反转。
唯一没有转变的是雅雅家人的生活。“真是败类啊……你们家都是吃人血的杀人犯。”时至今日,他们仍然被无数人声讨和辱骂。
为此,杨美芹换了电话号码,尽量避免上网,她知道,还有更恶毒的人身攻击在等待她。雅雅奶奶告诉媒体,儿媳最近精神特别紧张,“神志也不太清晰”。
“每天不停地骂我,早起到现在,又接到三十多个谩骂我的电话。”雅雅爷爷激动地说,“我现在,忍受能力差一点的话,早就不在人世了。”
陈岚的道歉,老人并不满意。“要真心道歉,我可以考虑与他们商谈。前提就是,赔偿我们精神损失费、名誉费,并在全国网友前向我们道歉。”他说。已有三四位律师与他联系。老人将视陈岚道歉情况,决定是否起诉。
置身风暴中心的公益组织和志愿者,也未得安宁。
几位牵涉其中的爱心妈妈饱受攻击。有人整日被媒体围堵,不胜其扰;有人则躲起来不见人,或被要求封口。
相关公益平台的其他受助者甚至也受牵连。5月25日,大树公益发布情况说明,称因为王凤雅事件,机构名字反复出现在新闻报道里,大树公益数十个危重小朋友的捐款项目被叫停。
一位受此影响的孩子母亲在朋友圈发文:“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语涵的支持,语涵当前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正准备筹款到上海到最后的手术尝试,不料,受王凤雅事件影响,(捐款项目)被迫关停。这也许是天意吗?路都走绝了……”
绝望的背后,是强烈的猜忌在病儿家属与公益志愿者间的不停蔓延。同是为了孩子,双方却各执己见,最后演变成现实生活里的针锋相对和虚拟世界里的舆论讨伐。
最终承受最不幸的后果的,只能是孩子。正是在双方争执期间,雅雅病情迅速恶化,病痛先夺去了她的双眼,接着带走她的生命。
为何双方当初带着善意相向而行,结果却两败俱伤背道而归?这可能是王凤雅事件目前最值得进行的反思。
疑心初起
雅雅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志愿者马婵娟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最后一次见到的雅雅,头发被剃掉,多数时间虚弱地紧闭双眼,一只紫红色的眼球突兀地挤出右眼眶,肿胀得如她小小的拳头,硬把淡淡的平眉撑成一道弧线。孩子被裹进一条红色卡通绒毯,躺在母亲小心翼翼的怀抱中,爷爷陪伴在侧,始终面色凝重。
一个月前,他们本应在北京儿童医院继续诊治,但一番争执后,王家翁媳突然抱着孩子钻进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车流中,再未出现。志愿者无法理解,王家为何如此罔顾孩子性命。
故事的另一版本由家属讲述。爱心人士马婵娟等人被指责“炒作”“欺骗”,救援王凤雅的公益之举,沦为家属眼中涉嫌诈骗的害命图谋。
双方为何反目成仇?故事要从7个月前说起。
2017年10月中旬,平日活泼爱笑的雅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输液吃药,均不见效。多家医院都初步诊断病情为“双侧眼球内母细胞瘤”,一种已知儿童最常见的眼部恶性肿瘤,但也是中早期治愈率较高的。不过在早期,家长很难发现,只有用闪光灯拍照时,可见孩子瞳孔有白色异常反光,极像黑夜中的猫眼,这正是肿瘤侵犯眼底后极的症状。
2017年11月9日,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诊断证明书。
雅雅发作的时候,据雅雅爷爷的说法,已是中晚期。
“这个病,已经晚了,是中晚期的,已转移到颅内”,雅雅家属转述医生的诊断。
因小凤雅未做病理检查,仅凭目前的诊断书,很难判断其病情的具体分期情况。但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的雅雅一家,并不了解“母细胞瘤”为何物。他们对“肿瘤”“癌症”的认识,仅停留于“村里很多(类似案例)”“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等模糊印象中。
“有没有最好的治疗方案?”雅雅爷爷问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复查医生。
“如果没有转移,单侧一眼,我们会立马做手术。现已转移到双眼,况且颅内也有,做手术,反而,会导致她的死亡,更快。”老人记得,医生当场这样回复。
杨美芹感觉仿佛天塌了,泣不成声。他们跪在医生面前,期待奇迹从天而降。
医生提议专家会诊。会诊结果,建议雅雅住院接受化疗。
“手术或者化疗,能不能痊愈?”老人和儿媳仅仅关心这个。
答案是“谁都不能保证孩子能活命,化疗也不能”。雅雅爷爷形容,自己当时“更痛不欲生了”。
而化疗费用十余万元,也远远超出这个农村家庭的承受能力。“救孩子,第一位,多活一天也是活。”杨美芹说。她生于“杂技之乡”温良村,八岁起便随团外出表演补贴家用。同龄人被朗朗读书声包裹时,她在用功练习走钢丝。
为了筹集每月一次、一次两万的化疗费,杨美芹想到了呼吁社会捐款,来帮家庭和孩子摆脱窘境。
在雅雅小姑的建议下,她开始尝试水滴筹。虽识得几个大字,连篇成文于杨美芹仍是不可及之事。第一次的筹款信息,由雅雅小姑以杨美芹名义代笔而成。善款多来自周遭亲朋,二十天,筹得12373元。
不久,同样以杨美芹口述、网友代笔的方式,王家第二次筹得善款23116元。
在亲朋告知下,杨美芹又陆续开通火山小视频等平台账号,发布小凤雅视频,公开募款。前前后后,通过网友微信红包、直播打赏获取善款2949元。
杨美芹没想到,伴随善款而来的,是她难以招架的一场潜在的舆论风暴。
杨美芹四处筹款期间,多位爱心妈妈留意到网络平台上有关雅雅的信息。她们在网上检索病例,认为雅雅仍有救治希望,决定介入,并委托马婵娟到河南太康,劝说家属到大城市医治。
“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也没有决定要去。”马婵娟得知雅雅病况时,已是2018年3月,雅雅右眼凸出,左眼视物模糊,病情不容乐观。看到雅雅照片时,马婵娟觉得有些吓人,犹豫了好几天,起初甚至“没打算参与”。
2018年3月14日,太康县人民医院磁共振诊断报告单。
另一位爱心人士苗妈的想法也类似,这源于她同杨美芹在善款使用方式上的严重分歧。“她始终觉得,钱给公益组织支配没用,还是想自己提现。”杨美芹的想法,令她不解而愤怒。
苗妈参与公益活动多年,是团队中的老人,与马婵娟同属公益组织“爱兮弘善”。这是一家由爱心妈妈发起、参与的民间组织,也是第一批同雅雅家属直接接触的爱心人士。平时主要负责帮助重症患儿接受治疗,联系有资质的公益组织发起救助项目,并监督筹款。
她担心雅雅老家地远偏僻、经济落后、民风剽悍,出于安全考虑,不愿马婵娟只身前往。
但总要有人承担这份工作。4月5日中午,马婵娟还是出发了,在一名广州男志愿者陪同下抵达太康。
他们先走访乡镇卫生院,发现镇政府为雅雅办理了低保户和贫困户,医药费全额报销,4000元住院押金也由镇卫生院垫付,同时,杨美芹仍在水滴筹平台发动募捐,并接受直播打赏和微信转账。由于不清楚善款数额和具体去向,马婵娟开始疑心杨美芹动机不纯。
32岁的杨美芹育有子女五人,雅雅上有三位姐姐,下有年龄仅差一岁的弟弟。杨从不避讳周遭环境对生儿子的强烈渴求,“有儿子,在我们这里,出门更有面子。”
上一代,杨美芹公公膝下有六个女儿,两个儿子。杨美芹丈夫排行第五,抱养的,智力有一些障碍,另一子为亲生,排行老八。
雅雅爷爷不否认对“子嗣”的重视,但这并不妨碍一家人对雅雅的爱。尤其妈妈杨美芹,2015年雅雅出生后,她便辞去当地杂技团走钢丝的工作,做起全职母亲。一家七口的花销,仰仗丈夫的薪水和三亩多地的收成。因智力障碍,丈夫能从事的职业少之又少,目前在一工地“看门”,月收入两千多元。
接受完一天的采访,杨美芹抱着儿子疲惫地站在院落一角。
杨美芹和丈夫经父母撮合,匆匆几面,便定下了婚事。知道实情时,她已有身孕,为了孩子,接受了现实。
俩人甚少交流,常常吵架,她时不时提出离婚。丈夫要看场,很少回家,家里的楼房常年只有杨美芹与子女五人。这是一个普通的乡村院落,两层,年久未修,外部的白瓷砖蒙上了一层灰土。杨美芹每日的生活,几乎都在院里完成:做饭、洗衣、挨个照顾孩子。
在志愿者眼中,雅雅家有楼房、有院子,并不算贫穷。爷爷家的房子稍显破旧,也不是印象中贫困户的模样。
“了解到她(杨美芹)没花一分钱后,我就开始起了疑心,去那边(家里)后感觉她妈妈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我赶紧给她一个拥抱,想打消疑心,拉近距离。”见两个女人抱在一起,雅雅奶奶哭出了声,杨美芹和马婵娟也哭了。
很快,两名志愿者见到病榻上的雅雅,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似在昏睡,年幼的弟弟在一旁笨拙地爬动、玩耍,看不出唇腭裂手术的痕迹。
反复劝说下,他们说通雅雅家人到北京接受救助,并表示可联系公益机构为孩子募捐。马婵娟特地拍下雅雅户口本照片,发给远在北京的志愿者,后者当晚便赶往北京儿童医院排队,办妥雅雅的就诊卡和眼科门诊号。
4月6日上午9点,雅雅一行乘软卧抵京,直奔医院。路上,马婵娟几乎一夜未眠,她买了面包、泡面和饮料,放在雅雅家人的铺位上,但他们未动。
矛盾升级
北京就诊的经过,志愿者还原的版本是:雅雅爷爷听说眼科医生建议化疗,立刻闹着要走。时值清明假期,肿瘤科专家多已放假,医生建议家属先去急诊检查,等节后专家会诊,再作决定。一行人又到急诊,开出不少检查和用药单据,还未来得及缴费,孩子爷爷仍坚决要走。
在场志愿者公开的拍摄视频,记录了现场的过程。
“如果现在回去,就等于是放弃了孩子。”一名志愿者说。
“俺不是放弃孩子,俺在这(治疗)就等于把孩子葬在这了。”爷爷抓着座椅边缘,尾音颤抖。
“我跟你说,万一孩子在这边真的能治好了……”
“真能治好了,俺全家都跪着不起来!”爷爷情绪激动,咬字极重。
未等志愿者多做解释,一直沉默着的杨美芹连说三遍“已经没有希望了”,声音一次比一次笃定。
后来,双方你一言我一句的劝说,几乎变成了激烈的争执。即便有其他家长加入,均以失败告终。争着吵着,一些女志愿者哭了,杨美芹也哭了,爷爷索性提起地上的包裹,招呼杨美芹离开。
马婵娟不甘放弃,立刻联系北京另一家大型三级儿童专科医院得知床位充足,可同多家医院共同研究治疗方案。更重要的信息是,以前有治疗效果较好的病例。她刚放下电话,一回头便看到雅雅一家坐上出租车,转眼就不见了。
“我也想着不管了,太难受了,如果再去管心里面跟针扎一样的疼。”她想起医生电话里劝她,要尊重家属的选择,不管能不能治好,承受结果的永远都是家长,而非志愿者。
但雅雅爷爷觉得,这些爱心人士根本就是骗子。
而嫌隙,早在抵达北京前已埋下伏笔。
雅雅家人讲述的版本里,这位穿着黄色马甲、自称是北京公益平台9958派来的志愿者(马婵娟),一进院门,便开始拍视频、拍照片,随后,又将视频、照片上传至微博。
杨美芹隐隐觉得不对,但没多想,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志愿者,她信任高于质疑。
之后,用杨美芹的话说,马婵娟“装得很可怜,抱着我们抱头痛哭”,稍有一丝作秀的痕迹。而马婵娟在北上途中继续的“表演”,逐渐放大了王家心中的疑窦。
雅雅爷爷说,出发去郑州,刚上高速,“马婵娟发出一声狂笑,仿佛如释重负。她说,我总算把凤雅妈妈,劝上去北京的车了。”当时,马婵娟坐在副驾驶,王家三人分列于后座。
上高速不久,杨美芹瞥见马婵娟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发起紧急用款,王凤雅需要两万块基金……”而后,她就看到马婵娟手机上,“别人发的红包,一百的,两百的,发了不少。”
这个细节杨美芹至今印象深刻,但她说自己当时并未在意,“让她筹呗,为了孩子,我对她是信任的。”
火车上,马婵娟提出与杨美芹、凤雅合照,“走一路,拍一路”,之后发至微博。信任感随着列车北上逐渐消磨,至北京儿童医院,双方关系降到冰点,甚至反目。
杨美芹回忆,到达医院后,又来了几位陌生的志愿者。她抱着女儿,坐在医院里哭泣,志愿者苗妈凑上来鼓励,“你哭,用力地哭,你不哭,我怎么向社会帮你筹款。哭痛点。”
这句话戳痛了杨美芹,她抬起头,目光坚毅,向志愿者发出抵抗,“我不哭了,我的眼泪,孩子生病已经哭干。”
她想用行动来抵制这一她认为“道德不好”的做法,她有一种感觉,“这不是志愿,是诈骗”。
尔后,辗转儿童医院眼科、肿瘤科,舟车劳顿、本就虚弱的小凤雅,被宣告“手术不可能”,身体条件暂时也“做不了化疗”,加上床位紧缺,面临被拒之门外的风险。
走,离开这里,是杨美芹与雅雅爷爷当时唯一的念头。“到医院啥也没有,也没入上院,也没有给孩子用上一点针,俺能不走,俺能不气么?”杨美芹被愤怒包裹。
离开医院后,他们去了北京一家小诊所给雅雅输液,之后租车,于次日凌晨4点赶回老家。
当天,杨美芹将雅雅贴着退烧贴治疗的照片传上火山小视频,配的文字是:“孩子这种情况高烧不退,在北京一个小医院治疗,被这些爱心妈妈所赐,真有爱心人帮我讨回公道。”
但王家的质疑,被马婵娟一一推翻。她既生气又委屈,坚称“问心无愧,都是凭着良心做事”。她想不通,她们也是为孩子好,雅雅家人非但不理解,反而泼脏水百般指责,并遭到舆论反扑,“也许人家一开始就觉得孩子治不好,就想弄点钱花花。”
她想起曾有志愿者打听出杨美芹原先在杂技团工作,“可能(她)是出于表演的本能吧,骗过了所有人。”
雅雅家人的突然离去,也伤害了一些参与救助的爱心妈妈。她们先后退出公益圈,除了捐款,不愿参与任何活动。
“爱心妈妈付出的太多了,她们是在社会最底层的一线爱心妈妈,她们帮助别人受到太多太多的非议,她们不但出钱出力,还要求人家捐款,还要劝孩子父母,这些都是别人不能理解的做法,甚至家人都不理解。”但这次,她们彻底寒了心。
马婵娟也动过退出的念头,但想到很多孩子确实需要救助,雅雅家或为极端个例,又坚持了下来。
耗尽信任
双方更为激烈而直接的冲突,发生在专业公益机构介入后。
4月8日,雅雅一家同爱心妈妈失联的第三天,马婵娟找到上海大树公益服务支持中心工作人员白梦雪求助。他们决定在网上发起寻人启事。
在文中,除描述双方就医时的龃龉,还提到在北京打工的幕后人士“凤雅姑姑”一直在操纵此事,“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一起团伙诈骗”,但当时,这样的表述并未牵扯出巨大的风波。
当天下午,他们才听说,雅雅一行已回太康。
大树公益是一家登记于2012年的民办非企业单位。官方网站显示,其儿童保护项目包括大病儿童医疗救助项目、困境儿童救助项目、紧急救命卡项目和受虐儿童救助项目,目前涵盖384名困境儿童的定期走访、拨款与援助。
2017年,大树公益新推出儿童紧急救助资金池项目,为0-3岁急症婴幼儿提供医疗救助金。其中一个著名的成功案例,是救助一名被家属弃疗的先天性无肛儿,他们劝服家长,联系医院,筹集资金,如今孩子治疗预后较好,家属也非常感激。因此成为爱心妈妈心中,可帮雅雅治疗的候选机构之一。
“我们的原则是要尽人事,这个孩子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还是希望督促家长带到正规的,最好是大城市的,至少是省市级三甲医院给孩子做治疗,哪怕是临终关怀,对孩子都是比较好的一个事情。”了解雅雅一家的情况后,公益执行长姚华当即决定介入。她随后联系两名社工经验丰富的爱心人士到现场劝服。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微博上发布的那则标题为“寻找被妈妈弃疗的患有眼母细胞瘤的2岁女童王凤雅”的寻人启事,已将他们想要帮扶的对象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行文里,“家属不顾小孩生死,强行抱着小孩跑了”“有理由怀疑这是一起团伙诈骗”等词句,刺激了杨美芹本就不忿的神经。她感觉自己成了被追踪讨打的逃犯,而主使者竟是自己曾经信任甚至尝试依靠的志愿者群体。
就在杨美芹心灰意冷的同时,志愿者的第二次“劝服”开始了。
最先抵达太康的志愿者猎鹰来自民间组织“小希望之家”。4月8日下午,他到雅雅家中时,家属已不相信任何爱心人士,只同正规注册的公益机构工作人员商谈救助事宜。猎鹰只好向大树公益申请,为雅雅一家提供公益支持服务。
次日,猎鹰继续做雅雅家属的工作,几经交涉,孩子爷爷同意让小儿子与猎鹰一同前往郑州,确定医院同意收治住院后,再将孩子送医。但没等他们回来,雅雅病情恶化,陷入休克。
当天,大树公益志愿者宇琪,也到达了雅雅家。杨美芹说,这位志愿者听闻雅雅状态不佳,转身取走正在充电的手机,拽着包,准备逃离。
王家人当然没放他走,他们默认宇琪与猎鹰为一伙,猎鹰带着自家小儿子去了郑州,他们害怕,这是一场骗局,于是拦下宇琪,“你可以走,但是得等弟弟回来,你们再走。”
大树公益对此的讲述则为,他们叫来救护车,准备送孩子去郑州抢救,还没走到太康县城,雅雅快撑不住了,只能就近送往县医院救治。本着儿童利益优先原则,紧急拨款2000元,用于了孩子抢救。
“两个多小时的抢救后,医生说孩子不行了。”雅雅一家不愿孩子死在医院,“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死在医院,就得)火化,啥也没了。我想,最起码,放在我家地里面,她去世后,我还能感受到她一直在嘛。”杨美芹说。
她拨通了雅雅爷爷的电话,“你赶快进来,孩子不行了,赶紧让家里开车来,把我们带回去。”
雅雅爷爷此刻正与几位志愿者一起,他打开免提,共享了这一信息。之后,志愿者与王家分开,各自离去。
回家路上,杨美芹发现雅雅手指恢复知觉,立刻赶回村镇所输液,孩子就这么活过来了。当地官方调查组对此予以证实。
但此时,宇琪已离开医院,大树公益在不了解孩子尚未死亡的情况下,当晚便宣布孩子因抢救无效死亡的消息。
“我怀疑,这三天里,其父母极有可能希望摆脱麻烦(因为公众质疑越来越多),而已断绝孩子饮食,最终导致孩子衰竭,请警方积极介入,立刻封存孩子尸体!请查明死因,查清以肆涉嫌诈捐的款项!”雅雅的死讯“激怒”了“小希望之家”创始人,网络大V“作家陈岚”。她公开发表的“爆料”长文,终于将雅雅事件从公益圈推向全社会。“诈捐”“虐待”“谋杀”,这些锋利的关键词,挑战着人们对人性和善意的想象,舆论谴责开始几乎一边倒地压向雅雅一家。
互联网上,陈岚一直是富有争议的人物。
8年前,天津一名新生女婴被查出肛门紧锁,决定放弃治疗的家人将孩子送至一家有老年临终关怀服务的医院,陈岚冒充孩子母亲,深夜到医院抢出孩子,送往北京,一时掀起舆论风波。
此后,陈岚在网络平台为儿童事件频繁发声。作为微博大V,她言辞犀利,“南京猥亵女童案”等事件经她之手,很快便演变成一场舆论风波。质疑其炒作的声音亦如影随形。
直到5月24日,陈岚仍无法相信雅雅死讯的真实性,甚至认为假死是“家属在众目睽睽之下骗的”。
她在公开表态中,为假死谜团提供了另一版叙述。
“我孩子死了!”雅雅病危当天,志愿者宇琪被家属团团围住,要求对孩子的死负责,他们激动地责怪“你们的到来,惊吓了她,所以死了!”“你们发出声音、陌生人说话,吓到她了!你们赔!别走!你走不了了!”
宇琪报警后,孩子又“悠悠醒了”,“还有微弱呼吸”。
待雅雅送往县医院后,类似情况再度出现:几个家属忽然冲过来对宇琪说,“孩子没了!别跑!你别跑!”雅雅奶奶也在其中。
“一番讹诈后,志愿者掏出几百元买平安,最后丧胆逃回。”她不忘特别强调,“这俩义工都是男的。”
姚华也证实,志愿者在垫付2000元抢救费和600元运“尸”费后,未向医院证实便“仓皇逃跑”了。“这两个男同志还是蛮有社工经验的,都是长期在基层做事的志愿者,一般情况下应该还是应付得了的,但这一天大概也被吓得够呛,都已经懵了,就掏了钱先跑再说,赶紧先保证自己人身安全。”
但雅雅还活着的消息,仍于4月12日中午传来,宇琪难以接受。
次日,“雅雅家属涉嫌诈捐并谎称孩子去世”的消息被多家媒体跟进,宇琪心有余悸地在微博留言称,“被骗的感觉很不好,因此都给自己留下了心病,至今未能痊愈。”
5月25日,记者试图联系宇琪采访,他回复,“做了那么多年志愿者从来没有被骗,这孩子母亲拿我们当猴耍,心累。”此后,他未作任何回复,也再未接通电话。
白梦雪也倍感愤怒。在姚华并不同意继续介入的情况下,她只身赶赴太康,在两名当地政府人员陪伴下前往雅雅家,希望借以往经验,挽回家长的心。
谈判中承诺,只要家属带雅雅到北京、上海或郑州等地三甲医院就诊,并配合治疗方案,大树公益将垫付含医疗差旅和住宿的所有合理支出,不收管理费,并删除与雅雅有关的所有微博,不在任何平台发布对家属不利的文字,但雅雅家人不同意,“不信任他们了”。
13日中午,白梦雪等待家属商量结果时,雅雅奶奶突然从楼上冲出,喊着“让你网上乱说”,抢走她的手机,还打了她,接着奶奶倒在地上,现场一片混乱。“我是被抢手机被欺负的那个,然后孩子奶奶倒地上了,孩子妈妈爷爷好几个人在叫。”她颇为不解地描述了当时的混乱。
除了当时头疼,白梦雪更多感到惊吓,这也是姚华最初不同意她只身前往的原因之一。
在陈岚的描述中,过程变成了“被父母殴打,暴打,抢夺手机,现在失联!她就一个女孩子在现场!!”
雅雅爷爷承认了抢手机,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发现,协商内容被悉数传上网。这或源于当天上午,大树公益在一则情况通报中,公开了两项雅雅后续治疗方案和费用的承诺。
至此,爱心人士与家属争夺雅雅,终以关系彻底破裂收场。
事情发酵后,大批媒体赶往凤雅家,凤雅爷爷端坐在院子里,等待接受采访。
按大树公益的工作流程,同家属确定救助关系,需签订协议,立项后再筹款拨款,其间不可拍摄孩子照片视频,也不能录音录像。协商破裂后,志愿者此前垫付的2600元,只能以机构领导和爱心人士共同捐赠的形式解决。
即使在雅雅已经去世二十天后,爱心人士对王家的指责,仍在持续。5月24日,题为《王凤雅小朋友之死》的自媒体文章在全网流传,文章称,2017年12月,爱心人士意外发现,杨美芹在微信朋友圈发布多张医院照片,疑利用女儿雅雅病情骗取15万元善款,为在北京给儿子治疗唇腭裂。
一大波自媒体蜂拥而上,纷纷站在道德制高点,未做事实核实,便批判王家重男轻女的罪恶。“兔唇和恶性肿瘤孰轻孰重,唯一的儿子和快死的女儿孰重孰轻,杨美芹轻易做出了选择。”侮辱和咒骂汹汹涌来。
孰料北京嫣然天使儿童医院当天下午便证实,2017年4月,杨美芹儿子已通过嫣然天使基金在该院进行免费手术,家属只需承担往返交通和住宿费用,文中指责不过是无端揣测的谣言。
两败俱伤
事实逐渐厘清,网络上的反思和道歉之声开始出现。
“雅雅事件,是圣母与底层社会的一次遭遇战”“是城市强势爱心人士对一个贫困农村家庭的碾压”。有评论认为:一个生活在农村最底层的贫困家庭,和大城市中正义感爆棚的志愿者之间,天然存在一条经济鸿沟、认知鸿沟。即使巧舌如簧,一个农村妇女,在充满道德优越感的大城市爱心人士面前,也注定是失语的。
“所做的,不后悔,该来的风雨尽管来。”随着大量媒体跟进,5月25日下午,大树公益在官方微信回应称,儿童是弱势群体,其生命健康权益本就掌握在监护人手中,若没有社会第三方力量站出争取,死可以说是几分钟的事。
雅雅家人和爱心人士最重要的分歧之一,在于孩子的治疗方案。
在志愿者眼中,选择哪种方案,意味着证明谁更有权力和能力决定孩子的生死去留。美国一组数据显示,眼癌早期治愈率高达94%,但这依然可衍生出两种解读:志愿者看重极大的成功率,他们无法理解,治愈率如此之高的病症,雅雅家人为何不带孩子诊治,一拖再拖的过程中,孩子不幸离世;家属却认准极小的失败率,不想耗费大量金钱和时间,依然得到孩子救不过来的结果。
事实是,没人说得清究竟谁的方案善意更多、对孩子更好,就连医生也不能咬定,某种治疗方案100%能治好雅雅的病。只剩下并无医学背景的双方,仍各执一端,交锋数回合,像一组同极的磁石,注定渐行渐远。
对善款应该花在何处,双方看法也截然相反:志愿者认为,收到捐款却不尽全力救治孩子,动机不纯,即涉嫌骗捐;家属则觉得,善款大都给孩子治病,未有挪用,怎么就骗人了?
被质疑的“低保”免费治疗,雅雅爷爷回应:“并不是100%报销”。在卫生院接受治疗,小于4000,报销75%;大于4000小于9000,报销80%;大于9000,报销90%。
爷爷为记者展示筹款消费清单。
至于各大平台筹得的38638元,总计花费掉37337元,花销主要包括:检查、拍片、治疗等各类费用;辗转各地的路费、途中花销以及给孩子买奶粉、买玩具、买衣服等日常消费。在善款的具体支出上,由于大量票据遗失,多靠家属回忆复原。
“知道孩子命不长了,就想尽量让她开心,减少她的痛苦,满足她的要求。她要啥,给她买啥,改善她的生活,零食、奶粉、衣服,都要买最好的。”雅雅爷爷说。剩下的1301元善款,已于5月25日下午,全数捐赠予太康县慈善会。
5月25日,雅雅爷爷将剩余的1301元,捐赠与太康县慈善会。
自雅雅发病以来,村支书张安会“跑了不下20次他们家”。其间,与先后到来的志愿者也有接触。对网络上指责“杨美芹虐待女儿”等言论,张安会很气愤,“这是造谣”。据他与双方的接触,“志愿者心是好的”,“凤雅妈妈也真心想治好凤雅”,可能由于双方信息不畅,缺乏沟通,一件好事最后沦为各执一词。
并非所有爱心人士都无法理解雅雅家人的选择。姚华此前见过不少不愿为孩子治疗的家长,有人是因经济困难,有人则误以为没有治愈希望。她认为,雅雅家的情况或属于后者。“人没有绝对的好或坏,处在他那个情况下,也许对事情有他自己的角度和判断,不排除他可能有一些风俗习惯,或对医疗不认可,或对公益机构不信任。但站在我们这个角度就会想,孩子(有病)就得治,就算治不好,少点痛苦也好啊。”
5月4日,发烧二十余天的雅雅走了,彻底摆脱病痛。在家属和爱心人士几轮充满情绪的激烈交锋中,无情的病魔先抢走了她。走时,她红肿的右眼依然突兀地停在眼眶外,眼皮紧裹着肿胀的眼球,再也无法闭合。
一场始于互助的生命接力,以两败俱伤的局面,按下中止键。受此影响同时中止的,还有大树公益数十个危重患儿的捐款项目,目前正等待合作基金会和相关部门审核。
“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杨美芹喃喃自问。
身在上海的白梦雪也同样一头雾水:“我至今没弄懂,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倍感困惑,“或许不做就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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