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北大提档,然后是退档,三次反复的拉扯之后,北大最终决定补录。这个夏天,曾是留守儿童的赵强,他的命运经历了扣人心弦的转变。如果没有国家专项计划,如果没有北大“认真总结反思,汲取教训”,他的命运会完全不同。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幸运,在新蔡一高,他的分数也远远不是最高的。到底什么才是公平?在这一事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撰文丨刘楠
编辑丨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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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刚刚开学,他现在是新生中的一员了。这个夏天,很多人的命运被一场考试决定,分数把人分成几档——他们的未来也被分成几档:一些人走入名校,一些人出门打工。但是,回到那场考试,他们的差别真的那样大吗?对于河南考生赵强来说,差别或许就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他先是中了一张彩票:北大提档了。紧接着是通知:退档了。巨大的惊喜和巨大的失落只在转眼之间。一个人的命运还能被怎样处理呢?当成绩出来后,他曾对命运小声抗议——那些声音很有限,也不激烈,“现在,依旧贫穷,而且艰难。”他在朋友圈中说,只有这么一条朋友圈:“得不到粉饰成不想要,无能假装成没认真。”那些写于7月1日的话中,还能听到一个人高考失利最初的沮丧和失落,“……没有渴望要的无忧生活,因为我觉得我不配。”假如事情就是这样,假如没有后来的北大提档,退档,假如他不在知乎上提问,假如没有媒体报道,他的命运可能就这样决定了,他大概要在复读班中再熬过一整个年头。那将是一个巨大的班级:今年,新蔡一高复读的人数特别多,比如学校东区,“文科复读班,两个班每个都是160多人,很壮观,跟礼堂一样。”一个选择了复读的学生说。生活在北京的我们,很难想象这样庞大的班级是怎样运转的,但赵强和他的同学们已经习惯了,规模或许只是小一点——整个高三,他们都挤在一个大教室里。具体人数甚至连他的同学也记不清:97人?他的同学张小云在毕业照上数着人数,但她不是很确定,“或许有人没来拍照。”每堂课,90多人分享着一个老师。他们仍然能够记住一些课堂:有时候老师要拿着扩音器上课,没有批改的作业,学习全靠自觉——但这已经是他们的精英班了。作为当地唯一的省级示范性高中,新蔡一高分东西两区。只有成绩较好的同学,才能进入环境好的西区。刚毕业这一届有42个班,其中6个复读班。应届班成绩从高到低,分为零班、精英班、清华班和普通班——零班只有两个,在二楼,同学说专享空调待遇;赵强上的精英班,在四楼。北大还是复读?在他的命运不确定的这段日子,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是愿意表达的人——在一个群里,他嘲笑自己:差点成为捡漏王。但他平时很少在群里说话。张小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8月9日下午四点多。那天,她在学校附近开元大道骑车溜达,迎面遇到往北走的赵强——一米八的个子,中等身材,带着眼镜,头发整齐。隔着三四米,她打了个招呼,也没发现他表情有什么异样,只是脚步匆匆。班里百余人,很多男生叫不上名字,但她记住了赵强——有一次,她背英语单词,玩笑般问邻桌男生:“你觉得我努力吗?”没想到对方义正言辞,一板一眼回应:“你怕是没见过赵强在寝室打灯背英语词典的样子吧!”正是那一天,网上“北大退档”新闻热度不断攀升,张小云还不知道。回到家,父母正在激烈地讨论——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起一个小地方孩子家长的兴趣了,他们知道考出去的困难。北大有资格退档么?所有的讨论都围绕着这个问题。晚上7点,班里女生们的微信小群里——“我的天啊,我都受不了,去上北大和复读,差距太大”、“明知道分差的大,他估计开始就想着复读了”、“他本来就是抱着碰运气的心理”……赵强悬而未决的命运被反复地讨论着——没有人能说清楚,他在国家专项计划志愿表上,写下北大、清华和南开等如雷贯耳的学校名字,究竟是不是一场“赌博”?538分,只高出河南理科本科一批分数线36分。要知道,在2019年参加高考的百万河南考生中,过一本线的人超过9万。意外的是,针对贫困地区的提前批次“国家专项计划”,北大今年在河南只有8个指标,赵强竟然正好是第8名。幸运并没那么容易降临。一张河南招办和北大“过招”的截图,记录了惊心动魄的过程——7月10日,先是北大提档,20分钟后退回,理由是:“高考成绩过低,据教学强度,考生入校后极有可能因完不成学业被退学。”
河南省招生办回复:“河南整体生源质量较高,考生基础扎实、请考虑为盼。”北大再次退档,河南再次回复:“按照‘高校负责,招办监督’的录取原则,请贵校研究决定,遗留问题由学校负责。”赵强还是被退档了。“他们有权利这样吗?”赵强7月20号发的这句话,似乎是一种不甘心的争辩,而他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第二天,他在知乎补充说明:“我已经去复读了。呜呼哀哉。”
“学习太努力太拼了”,是赵强同学对他的看法。张小云眼里,赵强平常不爱说话,喜欢独来独往,一天到晚就是坐在教室后排,好像永远都在学习——在这个超级大班,座位的位置关系到学习的舒适度:最受罪的是每排中间的人,六张桌子靠着,出去一次,牵连几个人都要挪动。座位每月更新一次,按照成绩和课堂表现两项综合得分,作为挑选的顺序。课堂表现由班长和轮流值班班长监督打分,吃东西、交头接耳,上课睡觉等每项扣0.5分。“赵强不像有的学霸,座位就挑第一排多媒体屏幕下的位置。也许他坐在后面,就想默默的安静学习?”她说。早上6点早自习开始,到晚上10点10分下晚自习,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教室里。同班同学许业回忆,他爱学习,不爱和别的男生一样打球什么的。晚上,赵强是睡最晚的,永远都在学习。但他说,赵强不是书呆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男生,“他平时在我眼里都是一个学霸的姿态。不愿意刻意展现自己。”每次到了饭点,铃声一响,赵强会第一时间冲出去,赶在大部队前到空旷的窗口打饭——食堂很壮观,打饭排队期间,还有人拿着英语、诗词口袋书学习。吃饭只是呼啦一下,十几分钟赵强就回到了教室。宿舍没电扇,大家都喜欢趴在桌子上午休。图丨东方IC
在初中同班同学王红伟看来,这符合赵强的特点——“快”。初中时,赵强就很自律,“快,走路快,洗头发也快”。王红伟特别提到,赵强那时留长发,不是艺术家那种长,但是比普通男生都长,“他很爱学习,但是每天都能坚持洗头,打理的很干净。”赵强的家在农村,门口贴着精准扶贫帮扶联系卡。他的父母在广东打工,春节才回来。但这些年下来,在村民眼里,他爸妈没赚到什么钱,是爷爷带赵强长大的。早年,爷爷在县化肥厂,加上儿子支持,盖了三层小楼。如今,这栋楼已经斑驳破旧,大厅摆着黑框电视、红色冰箱和老款台式电脑,一台立式电风扇。在他的书桌上,整齐摆着《史记》《巴黎圣母院》,还有很多期《读者》杂志。旁边,摞着一米多高的复习资料。墙上贴着的,是他用红色圆珠笔写的高考倒计时牌。邻居们对赵强的印象并不多,他在外面上学,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学习。在赵村,大部分人都在打工,很多人不知道他是谁,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他了——村子里考出一个北大的。邻居赵灵芝回忆,高考成绩刚出来几天,赵强的爷爷对赵灵芝说,赵强考得不好,去复读了,他心理不好受,“他说不想叫赵强复读,再复读一年,赖了也是考不走。”命运的转折叫人意外。8月11日,北大公开回应,对在国家专项计划中被退档的河南考生申请补录。“认真总结反思,汲取教训”,“严格遵守招生录取工作程序,帮助每一位学生健康成长成才。”同学们中炸锅了,“同学上了北大,厉害!”8月11日下午5点,名为“高三(6)班毕业生”103人QQ群,屏幕闪烁更多的是表情符号和虚拟语气词。“嗯嗯呢”、“够我吹一年的,我已经给家人吹了”、“想想咱班主任会咋吹”、“吹吧,可以吹了”,最后一个同学发了六个“哈”字。在另一个有班主任的群里,袁老师发了北大补录的新闻,大家开始发言,“厉害了,真厉害。”“我大六班厉害。”“加油。”还有人说:“那个人闷不坑地就上了北大。”而习惯“潜水”的赵强,没有任何动静。“北大退档,热搜第一!我们都特别特别关注,之前都不敢提,”张小云顿了一下——“毕竟,赵强也在群里。”一个学生考上北大,对新蔡一高意味着什么呢?——校门口立着巨幅标牌,彩旗装饰着围栏。透过围栏,依稀看到操场上42字的对仗标语,其中一句是:“心想事成金榜有我,笑摘贵冠上清北。”和很多学校一样,它的各种标语,总喜欢和北大清华挂钩。在学校的教育中,不断地强化着这种意识——要考上清华北大。赵强读书的教室中,有一块多媒体屏幕,语文老师最喜欢给他们看振奋人心的视频,例如北大学生刘媛媛的演讲。多媒体还有一个用途是唱班歌——文艺委员从网上下载。原来的班歌是固定的《最初的梦想》,后来开始更新,例如《大梦想家》。但大家最喜欢的是《不负年少》,唱歌时热血沸腾。歌词这样写:“十年一剑,终于黎明等到天亮。这是你的天地,也是你的信仰。”张小云说,平常压力大的感觉是:“天天想哭,又哭不出来。”所以每天早中晚三次班级唱歌,她很积极,就当做解压。高考前,班里有几个学霸有发烧症状,班主任说可能是太紧张了。每天放歌的时候,同学们最放松。老师要求一次放一遍,但是老师不在的时候,同学们会起哄“再来一首”。许业记得,高考前离校最后一天,班里放的是《情歌王》,这首歌长达12分钟,大家可以在离别时好好抒怀。学习的日子,他们渴望外部的信息。对他们来说,北上广的学生是叫人羡慕的,那里的学生见识广,有的暑期去哈佛耶鲁“游学”,他们有名师,有各种辅导班,“不敢想象”。而这里的学生,他们只有各种各样的动员大会。学校煞费苦心:从入学开始,一场场誓师大会接连不断,还会请一些民间演讲家来助阵。张小云听说请外地演讲家来一场,劳务费要小一万元。班主任甚至会在班上说:“学校花这么多钱,你们得好好去听啊。”不过参加多了,大家都摸清了套路,演讲家们一般先熟络感情,再幽默一把,抛砖引玉加煽情话语,洋气的还用上英语。最后环节,是让台下同学30秒跑上讲台。跑最快的几个人,有资格在台上大声喊:“我要上北大”,“我要上清华。”——赵强从没有跑上台,但他也一次次在台下宣誓。例如,离高考18天时,校长带领全体师生共同宣誓:“紧握拳,咬牙关,为梦而战战犹酣;能坚持,敢亮剑,清北重点梦必圆!”当舆论开始把这所学校裹挟进来时,这个总投资4.8亿元、占地503亩、能容纳一万五千名学生就读的西区校园,8月11号突然宣布放假,整个学校一下子空空荡荡,大门紧锁。连学校官方网站,也临时关闭了。“莫名其妙,班主任说是食堂需要修缮什么,也不说啥时开学。大家都明白,就是因为退档新闻太热,学校压力太大了。”王红伟说。8月11日下午5点,太阳威力弱了点,他决定在校园打会儿篮球放松。汗涔涔中,他一眼看到球场旁站着的赵强,很自然的表情,和一个老师和同学在商量着什么。赵强的分数远远不是最高的,新蔡一高理科最高分是677分,而他只有538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幸运。有时候,几分之差,命运就天差地别——同一个班,同样是报考国家专项计划,李豪529分,比赵强低了9分,但他只能读河南中医药大学。529分——这已经是河南中医药大学专项计划理科录取的最低分了,最高分是568分。这意味着,选择也是一场博弈。6月25日凌晨,查完分数:538分的赵强报了北京大学,李豪报了河南中医药大学。这是巨大的落差。“我不会觉得不公平啊,我知道我的实力,”李豪说,“分数差不多,那只能说他报的好吧。” 高三(6)班毕业照
现实总有一些遗憾。同班同学文红的思考是:“他可能说真的是捡了个便宜,中彩票了,忽然又说这彩票失效了,他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补录了,现在我们只有祝福。”和班里很多同学一样,文红也是从小跟着父母在打工地上学。关于高考的地域差异,她说——“我以前小学六年都在北京上的。初中回来还好吧,突然我爸那天给我放在这儿,说报到给你弄好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他下午的火车就回北京去了。我感觉其实挺复杂,我怎么突然躺在这里,没有人照顾我,是我自己一个人洗衣服。”王红伟也曾在北京上过初中,因为户籍无法参加高考,才回到老家。他初中同学里的北京孩子,几乎都考上了北京的高校。他一个最好的哥们,考到了首都经贸大学,学校就在家门口,很舒服。但他现在只能选择复读,父母心疼他,在新蔡一高附近给他租了个单间,希望他安心学习。赵强的事,他觉得影响很大,特别是对复读班的同学,“大家都是那么努力地去学习,日复一日的坚持。”新蔡一高对面租房小区标语
张小云的看法是:“咋会有绝对的公平,国家专项计划只是让机率大了一些。”她常会感慨,太羡慕赵强的好运气。觉得他上网求助“挺理智的”,换做是她就认命了。她叹口气,又有点宿命般地分析:“想想平常他成绩好,这次没考好,这次补录大概也是他应得的吧。”张小云考砸了,被河南一所二本高校录取。她情绪不高,正在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情,下定决心以后考研,再重新圆梦——考研是全国统考,那时河南考生就有优势了。她的梦想不是北上广,而是厦门大学。“对北上广大城市会莫名的害怕,消费高,楼也高,有点压抑吧。”她跟我分享了一个秘密:高二暑假的时候,她想给厦门大学招生办打个咨询电话。那时她没有手机,问家长借,怕被笑话。最后,她用妹妹的儿童电话手表,偷偷的给厦门大学打过去,却得知,她想报的专业在河南理工科没有录取指标。说到这里,她有点忧伤。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问我,你有没有看过网上很火的演讲——就是那个北大学生刘媛媛的演讲:寒门再难出贵子?我搜了一下,演讲中说:“我们大部分人都不是出生豪门的,我们都要靠自己,所以你要相信,命运给你一个比别人低的起点,是想告诉你,让你用你的一生去奋斗出一个绝地反击的故事。”*实习生刘心雨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涉及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