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整牙的成年人:忍不住想要修改自己|谷雨
图 | 视觉中国
撰文丨李南雨
编辑丨袁琳
统筹丨金赫
出品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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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琳去整牙的决心,是由一次分手引起的。那时她24岁,第一次谈恋爱。已经过了通常意义上的整牙“最佳年龄”。男朋友把她介绍给家人,却遭到家长的反对,理由是——这女孩门牙漏缝,财会往外漏。
男朋友没有帮她说话,听从了家人的建议——他觉得晓琳牙齿确实长得很丑,而自己长相尚可,家庭条件也不错,“找什么人找不到呢”——晓琳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分手后,决定立马去整牙,一刻也不等。
她的牙齿属于严重的突缩,俗称“龅牙”,笑起来牙露得很多,“真的跟那个表情包一样,整个前牙都会掉出来的感觉,看上去很瘆人。”从小到大,关于牙齿的非议,她听过很多,四五岁的孩子见了她会当面嘲笑:“你就是个龅牙妹,你的牙齿太丑了。”
焦虑伴随她整个成长期。但对手术的恐惧,让她一直不敢迈出那一步——中学时她曾咨询过,医生说她的症状属于骨性,除了带牙套,还必须手术矫正。她害怕。况且好几万的手术费用,对她家来说不是小数。成年后,恋爱中的致命的一击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大多数成年之后才去整牙的人,种子很早以前就埋在心里了。成长的某一阶段,暂时会忘了这件事,却又很容易在某个时刻被突然唤醒。
整牙的冲动,贯穿了陈佩的青春期。中学历史课上,有同学看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插图时,下意识地关联了她的脸型。那个不舒服的瞬间,至今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多年以后回想,陈佩觉得同学可能只是一句无心的打趣,亦或是自己当时太敏感了。
陈佩的面型是由反颌导致的,俗称“地包天”。小学三年级,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牙齿的问题。在观察与描写“咀嚼”的作文课上,她第一次发现牙齿咬合关系的异样。不过,美的意识还没有萌动。她和父母都以为,只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能啃苹果、嚼碎面条,就是健康成长了。直到六年级,陈佩才关注到侧脸面型的变化。
牙齿带来的阴影是相似的:不爱拍照、不敢大笑、在心动的异性面前自卑——高中时,陈佩对一位男生心有好感,她也明白对方对她的感觉,“我跟他的关系就像互相都懂”。但因为牙齿,她心中自卑,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到朋友的立场,高中毕业时,她在对方留言册里留下“后会有期”四个字,结束了两人的暧昧。
进了大学,陈佩遇到了外部世界的直接冲击。她在社团活动中担任组织和策划人,活动进行过程中,负责记录的摄影师有时会绕过她拍照,甚至直接剪辑掉她的侧面镜头。作为付出心力的参与者,陈佩往往只存在于大合照中。这令她颇感沮丧,又无法开口交涉。
整牙的想法在她脑中重新跳了出来。
程佳大概是个例外。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牙不好,她也几乎没意识到。直到2019年年初,她在社交平台玩vlog时,通过自拍视频看到自己的下牙有点歪——平时说话时那个位置是看不到的。牙齿从此成了她的心病,总觉得自己不完美,“我在自拍视频里不好看”。
程佳31岁,已婚,外貌上的完美主义者。她每天都会化妆,即使一天不出门在家也会穿戴好衣服,不会忍受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每天都换衣服,一套衣服不能连续穿两天,出门前会仔细搭配好首饰、眼镜、手表。购买3C产品等家用物品时,她首先考虑的是外观,其次才是实用性。
第一次跟老公商量这件事时,老公觉得没有必要。但她坚持要整,最终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它影响到我的自信心了,我需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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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人们的生活水平低,整牙更多是“功能性”的。牙齿的排列影响了发育和健康的情况下,人们会做这一选择。而现在,北大口腔医院主治医生黄一平观察到,成年人正畸的比例明显提高。数据表明,过去十年成年人整牙的比例达到了30%——美貌给人带来的自信和便利,成了他们更渴望的东西。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戴上牙套,不止是为了美观。
程佳原本长得就很美,眼睛大大地,31岁的脸上还很饱满,短发微卷,颇有复古气质,妆容总是精致妥帖,笑起来嘴角会有两个小酒窝。发现下牙有点歪之后,她心里反而有个坎儿,不太敢自信地大笑,生怕被人发现她的“不完美”。
她跟朋友讨论过整牙的意义——“以前大家会觉得牙齿要有非常大的问题,才愿意花几年时间去排齐,但是现在,比如我就处于整和不整的区间,我还是会整。整容都这么普及了,整牙又算什么呢,对吧?它就是一件能让我开心的事。”
蔡远戴上牙套前,纠结了整整三年。当时他牙疼,医生随口说了句“你牙挺乱的”,唤醒了他对牙齿的关注。在他印象中,整牙是小孩子的事情,他上网查了成年人整牙的危害,看完了一整个“矫正失败案例合集”,里面说,成年人整牙年老后牙齿容易松动,有并发症风险。蔡远看了直害怕。(医生表示,医学上牙齿松动其实是牙周炎导致的,跟整牙没有直接关系。)
“你是个男生,不用太在乎外貌。”他这样告诉自己。几经衡量纠结后,不整的想法占了上风。
研究生毕业后,蔡远进了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对形象有一定要求。他惊奇地发现,身边的同事好多都戴着牙套,包括男生。加入的第一个项目里,他发现一名女生在整牙,心里起了波澜,想起自己凌乱的牙齿。第二个项目,又发现一个女生在整牙。到第三个项目,他看到一个男生也在整牙。
求职形象报告会 一名学生正仔细聆听应聘形象设计
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他几乎无法正常工作,每隔一会儿就会想起自己的牙。他不断地去卫生间的镜子面前端详牙齿,又劝自己算了,出了卫生间又想回到镜子面前。
他陷入极度纠结焦虑的状态——身边的人都在整牙,都在变得更完美,自己一口乱牙不整,像话吗?
“后来我觉得如果我这次不行动,但凡以后看到一个人戴牙套,就又会勾起整牙的欲望,没完没了,非常纠结。我就告诉自己,要不就去做了吧。”蔡远说。下决心后,他在工作最忙的时间抽空去了医院。
“我觉得大家对男生外貌的要求确实比女生小。”他感慨说,在告诉女友打算去整牙前,女友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牙齿不整齐。
他担心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快三十岁的男人还跑去整牙。第一次去口腔医院咨询时,他特意留意了做矫正的人群:“候诊大厅很多很多成年人,男生大概是女生的一半,不像我之前印象中那样。”他这才放下了心。
戴上牙套后,他有时会觉得不好意思,特别是跟老同学聚会时。他最怕别人问:你为什么这个年纪,都工作了,才突然想起戴牙套?他不想把自己的心理过程再详细解释一遍。还有人会问:你这么大了,还能弄吗?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类话题。“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的牙被关注到,懒得解释。”
“戴牙套的人是care你自己,是自信的表现。”蔡远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
2012年 30岁男演员胡歌戴牙套出席活动 图 | 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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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琳没想到自己会哭。她是独自从杭州到北京做的正颌手术,手术安排在中秋假期。她对父母谎称外出旅游,辞了已经升到经理的工作。术前,她在网上花300元雇了一位陌生人,扮演家属在风险告知书上签字。
一尘不染的手术室放着轻音乐,晓琳走进去,躺在手术台上,突然打退堂鼓了。她感到非常害怕。她原以为自己很勇敢,变美的决心足够让她克服恐惧。之前在病房里,她眼见有人刚做完手术回到病房,“整个人肿得跟猪一样”,而自己马上就要遭遇这一切,她被吓到了。
“我能不能不做了?我好怕。”晓琳惊恐地问麻醉师。
“你不做也没事的,我们不会强制你。”
晓琳突然就哭了起来。“不做的话,你甘心吗?”旁边一个医生问她。她被问住了,硬着头皮说“做吧”,然后就陷入昏迷。
口腔医院手术室
在整牙的体系里,排齐牙齿只是最简单基础的一项。人的牙齿与颌面发育情况千差万别,有些中重度的骨性畸形无法依靠单纯正畸来解决,正畸-正颌联合治疗成为不得不考虑的选项。正颌后不仅更美观,也能改善牙功能,避免很多牙齿疾病。
正颌需要手术,费用通常超过6位数,术后恢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对成年人来说,时间成本是更难解决的问题:是手术就有一定的风险,麻醉风险、大出血和术后愈合不顺等,都有可能发生。
“群里很多人说这种东西不算整形,其实就是自己骗自己罢了,有几个人是因为功能问题来做这个的?都是为了美貌做的。美貌就是整容啊。”晓琳毫不避讳对美貌的追求。她就是一个爱美的人——上手术台时,她的手和脚上还做着美甲。
整牙的阻碍,对拔牙或手术的恐惧是一大因素,父母的不赞同是另一个。晓琳的父母从来不赞成她整牙,她的家庭不算富裕,矫正整个过程要花十几万。“他们觉得很荒谬,做个牙齿要这么多钱,手头有这个钱也不会给我。”晓琳说。
她没打算征得他们的同意,自己做了决定,自己承担——手术时,别人都是家人陪,晓琳孤零零一个,请了一天护工,觉得自己能下床了,就让护工离开了。
为了做手术,她花光了积蓄,信用卡里欠了四五万。手术后,晓琳回到家,母亲看到肿着的女儿很心疼,父亲一声没吭。第二天,晓琳告诉他自己信用卡欠了几万块钱,父亲悄无声息地帮她把钱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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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颌手术后,晓琳下巴上一块皮肤失去了感觉,大概有两个指甲盖大小。两年过去了,没有恢复,神经永久性麻木。跟她同期做手术的一个人,也有这个问题,“我问过她,我们都不后悔。”
牙齿矫正给晓琳的生活带来很大变化,最直接的影响是——“自信了很多”。
手术三个月后,她在聚会上被一个男生追求,很快恋爱,如今已经结婚怀孕。此前她曾打趣说,整牙之前,自己算是没有真正被爱过。她的男性朋友多了很多,女性朋友也比以前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自信,敢去跟别人主动沟通了,反正多多少少都跟正颌有关系。”
陈佩以前不喜欢拍照,尤其在意自己侧面的照片,不小心拍下了也会删掉。手术后,她把照片发到宿舍群里,室友都打趣说:是谁拿了你的手机,赶紧把手机还给她。她挺期待回到学校,看看同学会有什么反应,她打算拿一个摄像机,专门找认识的人打招呼,录下他们看见她时的表情。
对程佳来说,整牙最大的影响是自己变得爱笑了。她看以前的照片,发现自己是不喜欢露牙的,全都是微笑。戴上牙套后,她每天都龇着牙跟同事乐,同事调侃她是牙疼吗,她会得意地说:“不疼,就是牙套挺贵的,让你们多看看。”她成功地安利了身边两个朋友在中年戴上了牙套,都选的隐形,其中一个跟她选的是同一个大夫。
比起整牙的效果,在31岁的年龄里做下这个决定,更让程佳开心。那意味着对自我人生的控制感和绝对主导权——程佳喜欢自己果断和不纠结的样子,喜欢自己勇于改变的决心。
但在美貌这条道路上,女人们一旦起步,似乎没有止境。
杭州女生新年心愿
面型变好看之后,晓琳又盯上了自己的鼻子。她原本约好医生想做一下鼻子,因为怀孕而暂停。她觉得自己总处在不完美的状态中,忍不住想要修改自己,往更美的地方走。
而谈起矫正牙齿这件事,她至今经常会说一句话:“那些迷茫要不要做的人,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丑得还不够厉害。”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