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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一趟差后,我发现自己无处安放肉身|谷雨

方也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04-29
出差回来后辗转奔波的作者


文丨方也
出品丨腾讯新闻




我是在离家还不到5公里时接到电话的。当时我出差回京,正在出租车上,被车窗外飘进来的杨絮整得双眼迷离。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问我是不是某某某,我说是。她问,您是今天到北京吗?我说是。她又说,外地返京要隔离14天。我说我知道。

 

然后她告诉我,由于我居住的胡同房没有独立卫生间,只有公厕,不具备居家隔离的条件,所以我不能回家。

 

我问她,那我怎么办?

 

她说,您去别的有居家隔离条件的地方隔离吧。

 

她跟我解释,原先政策并没有这么严格,是最近才收紧的。我表示理解,并跟她商量,能否回去拿一趟行李——因为出差只有四天,我并没有携带多少东西。

 

她说,您还是不要回来了,可以让别人来帮您取,如果我们发现您回来,是会把您的出入证收回的。

 

事已至此,也没啥好说的了。她嘱咐我,找到住处,一定要打电话向她报告。是那种在北京办事时能听到的既表示尊重又原则分明的口吻。

 

我挂掉电话,离家还有两公里,跟司机说,您别开了,就在路边把我放下吧。


北京街头  图|视觉中国

 

那是4月18日中午,我是从长沙飞回来的。长沙已连续59天无新增确诊病例,街道早已恢复往日的繁华。我居住的酒店在五一广场。每天天还没黑,就有人架上麦克风在广场上口水四溅地激情高歌,能从下午6点一直唱到半夜12点。长沙人真是又快乐又有安全感啊,我从23层高的客房窗户往下望,时常这样想。

 

那一天,北京也无新增新增确诊病例。政策的收紧或许跟距离北京1500多公里的绥芬河有关。截至4月17日24时,那里累计报告入境确诊病例371人。此前,绥芬河一直零确诊。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疫情,又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是那种对危机过度谨慎的人。别说一千多公里外的绥芬河,每天,光看国外疫情的发展就足以令我焦虑不已。因此,从一个并无新增确诊病例的城市回到另一个无新增确诊病例的城市,还需要隔离再14天,这我完全接受。可是,临近家门,突被告知回不了家,还是让人心慌意乱。

 

我背着双肩包,穿着雨衣,戴着帽子、手套和N95口罩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好像刚从宇宙飞船回到地球的人类,双腿发软,不知何去何从。

 

那天北京温度适宜,清风拂面,满目翠绿。我被春光吸引,蹲在路边欣赏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无处可去,开始联络各方人士。

 

我先通知之前帮我去家里喂猫和龟的姗姗,麻烦她继续帮我养两周。然后给上司打了个电话,又将情况告诉几位朋友。上司说,实在不行,你来我家住。想了想不对,我住她那儿,她就得跟着我隔离。而且社区要求报备,万一出点啥事,我俩可能得双双担责。

 

朋友们也纷纷邀请我去家里住。想到可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我让他们还是向各自的社区问清楚。得到的回复很一致——这些社区此时都不允许任何非原住户入住。

 

我仅剩一个去处——酒店。但从4月12日起,入住北京酒店需要核酸检测证明,我没这东西。上司当时正在拍摄节目,她说你别急,先来找我,总有地方让你住的。我背着重重的双肩包到达拍摄现场,她见我一身装束很是夸张,露出“你这个小怂包”的表情。我说,你看,就我这样惜命的防疫达人,竟然不被允许进入家门。

 

我那双洗到脱皮的手就是我注重防护的铁证。在长沙出差的第一晚,我买了瓶100毫升的酒精,4天后它已经被我喷完了。每天回到酒店房间,我都会拿着它猛喷门把手、洗手台、外套、包包、外卖包装、鞋子。另外,我还带了包80片的酒精湿巾,基本也全被我用光,我用它擦房卡、手机、电脑、桌子、椅子……还有我自己的手。


长沙街头已基本恢复正常

 

有天工作时,访谈对象指着窗外某个方向说,你看,那里着火了。我一瞅,那不就是酒店所在的方向吗?我忧心忡忡地说,不会是我酒精用量过度导致酒店失火吧——当然不是,但我真有过这样的担忧。

 

访谈进行了三天,每天,我都全天戴着口罩。有些地方很闷,人很多,大家时不时会摘下口罩透透气或者往嘴里塞颗槟榔。一看到他们或者闻到槟榔的气味,我就很紧张。还有一次,有个人戴一层薄薄的口罩跟我说话,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口水透过口罩喷溅出来,分别落在我的左手臂和左眼跟口罩的间隙。那一刻,我简直要窒息了。

 

最后一天,我跟这位颇具知名度的访谈对象在户外沟通。我们绕着湖边散步边说。走到桥上,他说,我们合个影吧。我说我不跟访谈对象合影。他说,我话都说到这儿了,你快把手机拿出来。我说,你这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说,哎呀,快拍吧。

 

我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他摘下口罩,我戴着口罩,拍了张照片。拍完后,我问,我戴口罩合影是不是有点不礼貌。他说,你觉得呢,反正我是把口罩摘了。

 

我说,没事,就这样吧,万一我在飞机上感染了病毒,可别传染给你。——我是真这么想的,我之所以小心翼翼,很多时候是为了避免麻烦别人。

 

我们在湖边散了两个多小时步。道别时,他跟我握手,说,虽然我知道你转身就会马上洗手,又说,下次见到你希望可以看看你长什么样。

 

他保持了一贯的风趣幽默,而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出差回京会给别人添这么多麻烦。



 

上司替我想了解决方案——当晚先去天津过渡一晚,第二天去做核酸检测,拿到结果再入住北京的酒店。

 

我们开始打听入住天津酒店需满足的条件——健康码,我有。我们又查了核酸检测出结果最快的机构,北京有一家,可当天出,但当天检测时间已过。

 

于是,我从包里将出差时的脏衣服掏出来给上司,让她帮我拿回家洗,再次背着双肩包去了北京南站。

 

车站的人比往日少。可脱下口罩过人脸识别系统时,我还是紧张地憋了口气。这一场景在上午的机场刚出现过。每次,工作人员一示意可以重新将口罩佩戴好,我都因手忙脚乱碰到口罩外层,或者不小心将口罩边缘刮过眼睛而在内心呐喊:“我完蛋了!”

 

动车上,列车员给每位乘客测体温。我旁边的男孩温度过高,工作人员安慰他说,可能是他穿太多了。她没走,站在走廊等男孩的体温降下来。这同样让我想起几天前在飞机上的经历,飞往长沙时,旁边的男士一直在擤鼻涕,后座的男士则不时咳嗽。每当他俩有动静,我无法抑制地紧张到身体一抽。旁边的男士似乎察觉到我的紧张,后来,他鼻涕都不擤出声了,直接用手扯着口罩外层擦。

 

于是,当我筋疲力尽地在动车上和列车员一同等待身边男孩体温下降时,我绝望地想,我要是健健康康地回来了,结果这么折腾几天感染了病毒,那我岂不是太冤了。


天津的傍晚  图|视觉中国


疫情的确对各行各业造成重创,天津酒店给我安排的房间很大,大到足够邀请20个人来开party。

 

换作平常,我可能一到房间就会打开音乐蹦迪。可是当晚,我一点蹦迪的心情都没有。一天过去,我还没吃过一顿正经饭。

 

朋友帮我点了外卖,我打算冲个澡再吃。冲完澡我才想起,我已经没有干净衣服穿了。我把酒店的浴袍裹在身上——像我这样惜命的人,按理应该用酒精喷雾横喷一遍浴袍再穿,但我手头已无酒精,且饿到焦虑又暴躁,我想,爱谁谁吧,那一刻,我只想赶紧吃口饭。

 

当晚,我累到不行,却睡得很浅。人在半梦半醒间常会陷入恐慌,一旦清醒稍占上风,我就彻底睡不着了。我想可能是房间太大加剧了我的孤独感,就用四个枕头将自己包裹住。但我还是慌,觉得“包裹”这个场景很像在坟墓里,我忍不住盯着天花板哭了一小会儿。那种恐惧当然有对病毒的害怕,但更可怕的是,我意识到,人这样独自面对苦涩世界的状态可能持续一生。这比任何琐碎之事都更能击垮我。

 

不过,天一亮,我就必须思考如何解决接下来的问题。上司提醒我,要跟社区问清楚14天后如何回去居住。她顺便跟我分享了从我所在片区的其他住户那儿打听来的八卦。说是一位女士遇到和我一样的情况,连夜在自家屋里挖了个厕所,开始居家隔离。

 

厕所是怎么挖的呢?我很好奇。

 

就挖了个坑。上司说。

 

那咋冲呢?

 

不冲,用土填。

 

那不是跟猫砂一样嘛。

 

半个月,忍着点,也拉不了太多。

 

我给社区打了电话,很想把这件事情分享给他们。这次,是一位杨姓警官接的。杨警官告诉我,必须有一张在某个社区或某家酒店入住满14天的证明,才能换出入证。

 

他又问我,您有出入证吗?我说我有。他说,那没用了,您回来了要换成带照片实名的。您在哪儿呢?

 

我说我在天津呢。

 

杨警官说,现在京津冀互通。

 

我说我知道,但我昨天是从长沙回来的。

 

他说,哟,那不行,您这可够折腾的。

 

我听到他跟他身边的同事说我的事,说来电话的是那个某某某,她昨天都去天津住了。

 

我又问杨警官,14天之后,我带证明去社区找谁呀?

 

他说,您来了就说您是某某某,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您。

 

挂掉杨警官电话,我又开始琢磨动物们的事。家里一共三只猫一只乌龟。一只猫是我的,剩下两只猫和一只乌龟是朋友的,他是摄影师,疫情期间去武汉拍摄,把动物都寄养在我这儿。


留在家里的三只猫

 

我问姗姗,能不能去家里帮我把动物全部转移走。姗姗说行,但这会儿在房山呢,得晚上。我想,晚上的确更符合秘密转移的调性,就开始寻找可以接手动物的人。

 

摄影师朋友找到一位朋友接收两只猫和一只龟,我找到另一位朋友接收我的猫。我的猫用闪送送走即可。他的猫和龟不行,他的猫太重,况且,要把乌龟送走,还要带上龟粮、水缸、加热棒和日照灯——是的,在家时,每天我都要模仿太阳起落为龟点亮灯火。

 

于是,我又让摄影师朋友找人开车来接小动物们。我详细告诉了姗姗用什么样的工具装载动物,将三只猫的不同习性、乌龟的喂养方法告诉不同的接收人。我一边张罗这些事,一边走去天津站买票回北京。

 


 

到达北京,我立刻打车去大兴做核酸检测。我一边用消毒纸巾猛烈擦手,一边跟司机扯闲篇儿。他听了我的经历,说,哎哟,这两天的确又紧张起来了。事情跟首城国际小区的境外输入关联病例有关。4月15日,北京新增3例,是4月14日确诊病例家庭的密切接触者。

 

司机拿出社区前一天给他新换的出入证给我看。两面,一面是出入证,还有一面是身份证复印件,一证一人,实名的。

 

到达检测地点,检测在户外进行。过程很简单,一根棉签在喉咙深处搅一搅,当翻着白眼,快要呕吐时,检测也就结束了。

 

我打车回市区,前排与后排隔着塑料膜——这很常见,但这辆车的塑料膜上接着一根粗粗的管子。我问司机,这烟囱干嘛用的?司机说,这不是烟囱,这是空调,接着副驾座上的出风口。我内心啧啧称奇,疫情路漫漫,炎夏恐将至,智慧在民间啊。


疫情期间,出租车上的“空调”

 

我在咖啡店里吃了一份朴素的沙拉。然后,主动给杨警官打电话,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况,再次问他我到底需要一张什么样的证明。杨警官说,王哥更懂政策,我让王哥跟您说。

 

王哥说,必须得是带公章的,上面要写明我从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居住在某某酒店,体温正常。

 

不过一张证明嘛,这很简单,我想,但还是提前向酒店问清楚为妙。于是,我先看公司的协议酒店,电话一一打过去,结果,所有酒店都告诉我不能开这样的“隔离证明”。

 

我又给杨警官打电话:“猜猜我是谁?”

 

杨警官说,你是那个某某某。我跟他抱怨了一下我的处境,他也不知咋办,又让更懂政策的王哥跟我说。

 

我问王哥,人问我要住几天,我一说14天,人就知道我是要隔离的,开不了证明,我提供带公章的水单行不行?

 

王哥说不行。王哥又问,您都问了哪些酒店啊?

 

我说我问了很多酒店。

 

王哥说了两家快捷酒店的名字,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两家都可以开。前两天有个大爷从河南回来,就是拉去那其中一家的。

 

可我实在不想在那两家酒店住14天。上司亦不忍让我住得太差。后来,她帮我找到一家还不错的酒店,这家酒店推出了14天套餐——一问,果然可开证明。


杨警官又打来电话:哎呀,是我,老杨,怎么样,您找到酒店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我说。我把地址报给杨警官。杨警官又一次感叹,哎呀,您这一顿可真够折腾的。


作者最终在一家酒店入住

 

跟杨警官交代完行踪,我才稍稍放下心来,盯着时钟,等待8点半的核酸检测结果。

 

上司问我,你不会真觉得自己有被感染的风险吧?

 

我说,是啊,你知道嘛,在长沙的时候,我每天要接触好几百人,好多人都不好好戴口罩的。

 

她说,你看,我就说早就没事了,真的就只有你们社区这样。

 

我没敢告诉上司,我想要表达的其实是,好多人都不戴口罩,所以我有风险啊!

 

不到8点半,我拿到了核酸检测结果,阴性。我松了一口气,拎着上司给我打包好的甜点和饮料、洗好的衣服打车去酒店。

 

这时,家里动物们的运送大业也开始了。它们各自去了不同铲屎官的家,我也凭借健康宝和检测结果顺利入住酒店。

 

按社区指示,我把“京心相助”上的社区信息改成了酒店所在的社区——如果迟迟未在社区“报到”,那我的14天将永无止境地延长下去,而我显然无法回本社区报到。

 

与此同时,我发现一个问题,带核酸检测结果入住酒店的政策针对的是进京出差人员,他们无需隔离,行动并不受阻。

 


 

4月19日晚上,我终于睡了个好觉。酒店的床很大,我试着进行了360度旋转。行了,够舒适,好好待着,在酒店安心工作吧。

 

谁能想到,第二天一早,酒店停电了。不是全停,是只有我那一层停。与此同时,我的电脑无法连上酒店Wi-Fi。我用热点跟公司的技术人员远程掰扯了两小时,最后,对方告诉我,这是酒店网络设置的问题哦。

 

行吧,我也不可能让酒店为了我一个人更改网络设置。与此同时,我发现,酒店所在的朝阳区成了北京唯一的高风险区域。其实我入住当天已经是了,社交媒体上,人们都在热烈讨论,只是当时我没太当回事。

 

高风险区的标准是,累计确诊病例超过50例,且14天内有聚集性疫情发生。正是那起境外输入性病例,成了这临门一脚。与此同时,备受关注的黑龙江哈尔滨市部分区、绥芬河市,以及广州越秀区、白云区已是中风险区。朝阳区成了全国唯一高风险地区。

 

朝阳区疾控中心针对这一情况做了些解答。有人问,朝阳区属于高风险地区,回河北还得在河北隔离14天吗?得到的答案是,对,避开朝阳区。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的朋友从朝阳区去其他城市出差,立刻被拉去隔离。为了5月顺利出差,她在跟我讲述此事时,正从朝阳区紧急将自己转移到燕郊的朋友家。

 

我不禁两眼一黑。我寻思,我从新增零确诊的低风险区城市回来都要隔离,那我从高风险区回去岂不是更有隔离的必要?那我是不是得再去低风险区隔离14天才能回家?但我已经不想给杨警官打电话问这些事了,当时,我想换去中低风险区已不可能,不知为何,我的健康宝出现了异常,它不再是绿色的,哪儿都不会接收我。

 

我再度陷入绝望,觉得自己像一颗煮得半熟落在地上的鸡蛋,蛋壳早就因高空坠落破裂了,我在地上滚来滚去,蛋清变得浑浊,蛋黄黏糊糊地粘在地上。我如同一团烂泥。

 

事情还没完。4月20日当天,因朋友对猫毛过敏,我不得不叫闪送,将猫运到另一位朋友家。不到2小时,后面这位朋友告诉我,我的猫在她家倒是非常自在,可她的猫吓尿了,字面意义的,出现了很多应激反应。

 

我不得不再次给猫找下家。我找到一位同事,又把猫闪送过去。于是,一只害怕出门的猫,一天之内换了三个家,不断在闪送小哥的电动车上奔波,想想都心疼。


作者和猫等待再回家中

 

果然猫人同命。命运多舛。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知道到底哪天才能回家,也不知道小猫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这倒也不重要,它开心就好。

 

前几天北京刮大风,每天窗外的树都摇得令人心慌。我楼下的客房有个小阳台,阳台上插着一排假竹子。风一吹,那些竹子也跟着晃,晃得假模假式的。有几天我常盯着那些假竹子发呆,想盯到它不好意思,散发出一丝生命的羞赧来。

 

我觉得自己眼下的生活也“假假”的。有几天我几乎没见过人,眼前的植被还是假的。一天,我凌晨4点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有那么一瞬,我怀疑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

 

我像个AI,从床头柜上取下手机,解锁,寻找同类存在的证据。但同类被压制成一串串字符,在屏幕上发光。我被隔离在小房间里,也被简化为一串带着风险的数据。我越加怀疑自己是个AI——虽然我知道那只是我在黑暗中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一会儿太阳就会照常升起。

 

是的,太阳终于升起了,写下这些时,我的健康宝终于绿了


*本文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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