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手电筒,在一座已成废墟的地下建筑里探索,穿行了十多分钟,手电筒照射到一具已经腐烂的身体。
城市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废弃的地方就像老人,默然着,发不了声,如果没有人去发现他们,他们就相当于不存在。
玩废墟的人都知道,在废墟里什么都能碰到,骨灰盒、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还有出没的蛇和老鼠。有一次,有人在一个废弃的建筑内碰到一具尸体。那是一个成年男性的,像是流浪汉,“身边有酒瓶,裤子是脱下来的”。发现的人报了警,警察调查后的结论是自杀。更多的时候,他们发现的是在里面生活的人。烟台的晓风就遇到过一次。2019年中元节前后,他们跑到一座有着火痕迹的废弃公寓楼探险,在堆满垃圾的楼梯拐角发现一个人躺在地上。在另一个隔间,电筒的光投到墙上,照亮了一行字:海飞,你可以回家,没人说你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探险的人,都带着自己的理由。有人就是纯粹的猎奇,还有人是为了拍照。对于27岁的蒋不来说,最初吸引他的是那种“奇观”。他曾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从来没留意到自己家周边一公里内就有四个被抛弃的地方。他无法想象,在这个寸土寸金、房价“随便七八万每平”的繁华都市,会有这么多荒废的丧失了功能的建筑。还会有那种庞大的、像恐龙一样废弃的工厂,“比恐龙要大得多,那个几十米的挑高,上百米的厂房”。他感到很震撼,觉得自己以前不了解这个城市。 图丨蒋不
蒋不是那种头发很长,“以前到腰,现在都到屁股了”的男人。他在手机里装了一款名叫“世界迷雾”的APP。在这个地图软件里,所有他没走过的地方都会亮起来。北京的地图上,亮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他至少造访了三四百处没人去过的废墟,足迹遍布整个主城区和四通八达的郊区主干道。出了北京,他又到了天津、河北,然后是上海、广东这种快速城市化的地区。废墟走得多了,他的直觉开始变得敏锐,甚至觉得自己会“产生一种雷达式的东西”,猜一个地方有废墟,往往就有废墟。在2016年以前,蒋不还是个挺宅的人,那会儿他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除了业余时间去跟剧组拍纪录片,他日常活动范围不超过楼道五米内外,让他出门的理由通常只有三个:电影、展览、动物园。他的生活就是“一个月争取工作一周,不行工作两周,剩下时间就玩”。在他看来,让人从屋子里跑出去的理由都挺没劲儿的。直到那年夏天,蒋不偶然抽到了车牌。他为此买了一辆二手车,开始废墟探险。多数废墟都比较偏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了车,再大的城市也被压缩了。当一个人决定去拜访城市废墟的时候,他通常会发现,身边任何一个未曾注意的角落,都可能成为“废墟”。有时候,他还会在网上搜寻一个大概地点,发起一单顺风车,搭车的通常都是当地人,一路聊过去,他可以得到许多外人不知道的信息。大多数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去,这样比较自在。“我这个人有毛病,我在废墟里喜欢坐在比较通风的地方,就是窗户破的地方玩手机,我一玩就能玩半个小时。如果跟别人一起去,你坐那玩手机,人家觉得你傻X吧。”这些年,蒋不去过45座城市的上千个废墟,很难说其中哪个是特别的。随便找一张他拍的照片,他会明确告诉你这个地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比如,蒋不曾花了五元钱,让摩的师傅带他去了四川一个废弃的殡仪馆,这是个不大寻常的废墟,因为通常各地的殡葬需求相对固定,殡仪馆很少废弃。废馆夹在两个校区之间,蒋不从正门右下角缺破的栅栏钻进去,“废墟有破败、死亡的意象,但殡葬馆在废弃后仿佛重获新生。”这是蒋不走进废墟的第一印象,死与生的交织在植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不请自来的植物野蛮生长,茂盛的树枝背后藏着办公楼和遗体告别厅。蒋不注意到这个殡仪馆有自己的尸检室,墙上粘贴着尸体死亡时间推测表和男女骨长判断表,挽联还在。他还发现了无人认领的骨灰盒,上面已经积满了灰。 图丨蒋不
蒋不常常因为一处充满未知、甚至不知道真假的废墟,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耗费一些天数和金钱。相应地,每到一个新的城市,他都会去两个地方:动物园和废墟。他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城市。每次出发前,蒋不会带好相机、手套、手电等设备,但还是不能百分百避免“险境”——各种各样的都有,静态的如死路,动态的如蛇兽、暴雨。2017年的一个冬天,蒋不在一个烂尾楼被保安逮住了。那个地方造型像故宫,楼顶有中国古建筑的味道。楼内有监控、铁丝网,还有三四米高的围墙。他踩了两天点,趁人不备时闯了进去。但还没逛完一圈就被保安发现了。四个人过来把他围住。不一会儿,开来一辆白色奥迪,里面出来一个商人模样的“大哥”。他问蒋不什么意思,蒋不如实交代:拍照。“大哥”背过身去打电话报警。不到十分钟,两部警车过来了,他被“请”去了派出所。蒋不被晾在那边几个小时,两个辅警坐在那跟他耗着。五六个小时后,有辅警开始搭理蒋不,“看你这个造型,搞艺术的吧?”蒋不摆出经验主义的温和的笑,连声诚恳认错。直到傍晚,终于有人来给他做笔录了。对方语气严肃,叫他老实交代。蒋不态度积极,说自己是为了艺术,并将相机里的图片给对方看。警察看了看说,“这两张照片有点味道啊。”觉得没问题,就把他放了。在发掘废墟这件事上,蒋不经验丰富。很多时候,他需要翻墙,或者钻洞。那都是体力活,不仅是身体要过去,还要把摄影的包送过去。那个包二三十斤,挺沉的。他的身体比较瘦,干这个挺吃力。频繁去废墟的那段时间,他胳膊上都练出肌肉了。真正离危险咫尺之遥的那一次,是在一个废弃工厂。还没走进去,蒋不就被守门的大爷拦下,告诉他,这里有法律纠纷,还没处理干净,“不是你该来的地儿,你走吧。”蒋不点头称是,但他不是那种会一走了之的人。刚离开大爷,他一扭头,又转到工厂背后的一个侧门。但这次也没走几步,他又被大爷追上来,大爷这回苦口婆心:快走吧,田里有蛇,这也养了狗,狗也没拴着,咬着你也不好。蒋不故技重施,几分钟后,他又趁大爷不注意翻了进去,这次,大爷直接“守株待兔”。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驱车回城的路上,一辆车一直在后面尾随着他。蒋不故意把车开到一条繁闹的道路,熄火,下车,准备和对方正面交涉。当时正值炎夏,一个身穿黑色背心,有纹身,戴金链子的男人下来,堵住他,问他怎么回事。蒋不跟他们解释了,“拍照怎么怎么的”,为了艺术。“艺术”在任何时候都不被完全理解,却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被理解。最后,“金链子”撂下一句话:“我相信你的话,我老板不一定相信。”蒋不留下联系方式和身份证明,他们才离开。 图丨蒋不
关于废墟,蒋不有一套自己的总结。在他的定义里,一切丧失了使用功能的地方都是废墟,比如“你闯进我的心,发现里面是一片废墟”。
走进一栋楼和翻墙爬进一栋楼也是完全不同的。进入禁区,翻越窠臼,闯入被隔绝于城市的地方,会满头大汗,会提心吊胆,会被灰尘与虫草注满一身。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蒋不享受这种感觉。“我是一个挑衅的人,哪怕有规定是对的,或者我不认为这个观点是对的,但你说一个观点,我会要跟你杠一下,我觉得这种反抗性是我跟废墟在深层的最大的关联。”“这是种轻微的冒险,就是说我跟世界的关系没有那么近,我还是在反抗它。”玩废墟的人有个心照不宣的规则——图可以发到网上,但不能泄露地址,不能带走废墟的物品,更不能遗留无法降解的垃圾。感兴趣的人要自己根据蛛丝马迹去找。久而久之,这成了乐趣的一部分。蒋不经常借助卫星图:比如看一个厂房,它玻璃碎没碎,道路里有没有长满草。或者北方下雪的时候,地上有没有车辙。如果一个地方五年前后变化不大,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地方废了。他知道一个看卫星图的哥们,喜欢去找山洞,他能找到那些隐藏在山体里的工事和隧道,这是真正的高手。两年前,蒋不和一个“很坏的人”杠上了。当时,他在微博上看到一套图,上面是废弃的剧院和医院。有锈迹斑斑的门窗护栏,昏黄的光影洒在坑洼的地面上,还有人体标本,而他对任何标本——动物的、人体的,都非常着迷。他不知道发图的那个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性别、年龄、籍贯,只知道他叫怀特贼(WhiteZ)。“太奇幻了。”蒋不说。为了找到怀特贼的拍摄地,他多次私信对方,但怀特贼从不回复 ,他感觉他给自己出了个谜语。“好坏啊这个人,”蒋不说了好几次“他好坏”。那时候,他每天晚上花两个小时钻研,甚至在淘宝下单跑腿服务,托当地人到他猜测的地点拍照,围着那个建筑拍,再传回来比对。整个服务挺便宜的,二三十块。但一直没有进展。他永远记得那两个月的痴迷状态。就连做梦都会梦到那个剧院。他还梦到怀特贼是个男的,带着他走进废墟,“就像谈恋爱一样梦到他”。他当时的女朋友还有点不高兴:要不然你跟这个人结婚吧。怀特贼废弃剧场,东北,B级,进入难度5,有人值守,内有恶犬 图丨蒋不
冬天的北方,某地山头环绕的郊区——这些几乎是图文传递出来的唯一信息,就连图中旧物的细节描述,也被篡改了。透过照片的纹理,蒋不注意到,其中一张照片里是双层窗户。他几乎断定,只有可能是东北。另外还有独特风格的拱形门,光线投入开窗的角度……一张外景树林图呈现出枯黄的大片针叶。蒋不翻遍了可查到的东北地理特征,估算占地面积,最后逐渐推理出一个大概的纬度范围。魂不守舍了两个多月,蒋不八九成确定了一个地方——当然,根据规则,他不会告诉你具体地点。当他乘火车抵达东北,最终到了那里时,他发现废弃的剧院里还有个看门的老大爷,他把那个地方占了,在里面养了六七只大型犬,品种不一样。里面全是狗屎什么的。“这地方天衣无缝。”蒋不说。要想找到它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推理。他很兴奋,给怀特贼发了封邮件,告诉他:“我抓到你了。”这次不到12个小时,怀特贼就回复了。他们后来加了微信。在蒋不心中,怀特贼曾是“神一样的存在”,但现在祛魅了,神话被打破了,蒋不突然觉得很落寞。后来,他们没再怎么聊,就那样了。有一段时间,怀特贼销声匿迹,社交账号也陷入沉默。蒋不一度猜测,他是不是出事了。比如,去哪个废墟不小心遇到危险,“玩完了”。或者去国外的一些废墟被警察抓了。后来,他听说这个人还活着,还在从事着“一些艺术行业”。2018年3月5日,蒋不偶然看到一些主张,有人鼓动“废墟的东西谁捡到就是谁的”。蒋不立刻生出一股反感,为了在玩废墟的人之间建立共识,豆瓣小组“佛跳墙废墟探索”建立了。蒋不想吸引更多人关注,从而宣传一些共识——不公开,不带走,不破坏。小组帖子几乎都以“省份缩写+车牌字母”开头,比如“【粤】飞机场/游乐园”,寥寥几个字,像一座城市言简意赅的档案速写。标题尾部还缀着拍摄者所认为的探访难度:包括进入难度、拍摄难度,甚至走出难度,均以“0-10”为评级划分。北京的冷却塔是“3”,新奥尔良的废弃医院就是“2”,湖北的拆迁村庄则是“0”。小组现有成员4万多人,大多是散布在天南地北的青年。城市、性别、年龄、行业、学历,在这里都不重要,他们唯一的共通点,是去探访城市不具名的废墟,广州的大新曾到一个旧游乐园“世界大观”探访两次。中间隔了几年,第二次去时,他看到了许多改造的痕迹:建筑上的无名雕塑被铲掉,颓破的墙被涂上白漆,新的试图去覆盖旧的,死气沉沉的,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他感到失望。大新热衷在闹市里寻找城市隐藏的一面。除了冼村,还有人民北路的天光墟。“天光”在粤语里是天亮的意思,本地人称天光墟为“老鼠货”集市——卖废弃的、二手的、来历不明的东西。凌晨的城市卸下她白日的妆容,裸出素颜。看到大新拿着相机,一个贴“福”字窗花的摊主告诉他,拍照要收钱。大新问:多少钱给拍一张?摊主哈哈大笑:一分钱一张。然后又摆摆手,严肃而神秘地说,有些东西是不能拍照的。偶尔他们会有一些叫人心碎的发现。就在2020年初,过完年的一个冬天,晓风在山东烟台一处废弃建筑旁的灌木丛里,偶然撞到一个横躺着的人,仰面朝天,晓风以为他在看星星。过了半晌察觉不对,这人一动不动,对周遭的环境毫无反应。他以为是装修用废的假人,转念一想,这地方什么装修会用得到假人?那天的余悸也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警察把尸体带走,他和同伴也跟随一起到警察局做笔录,得知了死者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流浪汉,没有身份。蒋不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只听到过一起,就是本文开篇的一幕,那是他朋友的经历。当时,他的朋友拿着手电筒,在一个废弃的地下建筑里探索,穿行了十多分钟,手电筒照射到那个已经腐烂的身体。城市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废弃的地方就像老人,默然着,发不了声,如果没有人去发现他们,他们就相当于不存在。
蒋不觉得,一个人只有在理解废墟的时候,才能真正理解城市。不同城市的废墟呈现出不同文化的肌理,去广州的废墟,和去北京的废墟,感受到的东西明显不一样。“看守的紧张的程度,严防死守的程度,墙的高度,墙上的东西。”他试图通过空间去理解现代都市的运行逻辑。2018年,他开始到法国留学,尝试去过一些新的废墟。但在国外,探索废墟更像一种旅游,他参观过、去过,但哪怕翻了墙,完成了这种形式,也没有很强的代入感,他感觉像丢了什么东西。“比如在国内,我看到一张80年代的报纸,我就能知道这个地方在80年代发生了什么,然后迅速联想到比如说下岗潮、国企改革、改制之类的。”他想像以前那样,在四下无人的废墟静静地坐着。但在异国他乡,他完全没有这种冲动。很大程度上,废墟提供的自由状态,不仅是脱离城市规划的束缚,也许还有一种嵌入地表的亲近感。当越来越多人加入废墟探索的队伍,举起他们的镜头,把它当作艺术品一样用光影去雕琢。废墟也就像所有流行的东西那样失去了魔力。一些人对废墟索取的太多了,蒋不这些年看到的,“有的人因为去过一些废墟,就收获了一些名气,开始用废墟赚钱,甚至用这种方式去找女朋友。”还有一种人,似乎除了探索废墟,就没什么值得去做的了。“但如果你把你所有的生活都投射到废墟上,除了废墟,你生活里没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