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上小布尔乔亚常见病,露营也没能拯救我 | 谷雨
这是“附近”栏目的第三篇,让我们把目光从公共叙事投向属于个人的假期生活。我们的作者去京郊体验了一次露营,这一场说走就走的现代郊游,是浪漫的,也是规整的,是一场逃离,也是一次回归,它契合着现代人在地理和心理两个层面对“附近”的需要:让我们远离城市,但不要离得那么远,让我们靠近自然,但也不要靠得那么近。
一直以来,我渴望过点儿真实的生活,不是智识的、心灵的或情感的——写稿子让它们变得无聊——而是走出家门,跟活生生的人交流,或者单纯地踩在土地上,那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露营似乎可以满足这一点点奢求,朋友圈里都是这么说的。
我对此抱有期待,至少应该像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那样:蓝天、白云、帐篷,帐篷大概是棕灰色的,那是泥土的颜色,泥土在柔软的草坪下面,人躺在草坪上,最好能铺块儿毯子。人们说这是亲近自然的时刻,在钢筋水泥里憋久了人会发疯。人们又说要摆脱庸常的生活,从公司回家的路上你可不会看到萤火虫。于是露营火起来。当然,对我来说,这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野外”,那里应该有风、有水、有大大的虫子,或者金毛。为了增加生趣,我们应该会遇到一点儿困难,比如……比如什么我也说不好,但一定能克服就是了。
不过,需要克服的困难不应当包括洗澡。你可以想象自己抱着黏腻或寒冷的身体睡去,这太具体了,有点煞风景。困难必须要有,也可以有很多,哪怕是遇到一头狼呢?我们可以点起篝火驱赶它,甚至和它搏斗,等它精疲力竭地逃走,我们洗个热水澡,安心睡去。
“所以,营地可以洗澡吗?”我问我的朋友王滚滚。但她懒得理我,而是在讨论需不需要在野外拉屎的问题(那里没有厕所?),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次出游是不是有点贸然了。
露营这种事不像打篮球,总得有人带带我。所以我找到了王滚滚,做这种事你总会想到她。她是为数不多的在北京有生活的人,在二环里租了一间带天台的房子,跟男朋友和几个外国人住在一起。天台有一百平左右,视野覆盖四九城。在这里,大家一起吃过烧烤,举办过泳池大会或者画展。这里是很多人的精神家园。
她之前露营过几次,很开心,觉得生活的秩序被打破了。白天大家一起玩飞盘,从软软的草坡上冲下来,摆出一个“大”字,这是城市里难得的空间感。晚上大家一起在篝火旁唱歌跳舞,据说她害羞的男朋友也跳了。听她的意思,郊外与城市像两个平行宇宙,所有人都能在自然中短暂逃离生活。这正合我意。
计划定下来,地点是天开营地,距北京市区一百多公里,前一天去,第二天回,同行的还有建峰和阿萱,他们是户外老手。时间是九月,天气不冷不热,最适合露营的季节。微信群里,他们列出很长的清单,从部队锅食材到咖啡壶再到厨房湿巾,我们一一准备。据说营地到晚上很冷,有可能零度以下,于是我还带上了我的长款羽绒服。
我讨厌麻烦,但又有点兴奋,充足的准备意味着我们即将逆转庸常的生活,面对未知的挑战。我女朋友从别的朋友那里借来一套露营装备,帐篷、防潮垫、睡袋,还有一个小熊样式的天幕,看起来很可爱。再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准备了两天,收拾出整整四大包。直到出发前一天晚上11点多,我们把行李塞满几乎整个后备箱时,我突然想我为什么要参加这种麻烦的活动,躺在家里看电视不好吗?
但为时已晚。
我说我带了打火机,
成为一个合格的露营玩家,需要很多东西。但最重要的一定是车,必须是SUV,最好是大路虎或者大奔驰,开到山坡上一摇一晃,像个莅临的君王。事实也是如此,我在营地里看到了无数辆大路虎,人们把车开进营地(需要另外交费200),打开后备箱,里面是一整套露营装备。你无法想象自己拎着四大包行李,坐地铁然后转公交到达营地,这太不体面了。于是我也租了一辆车,宝沃BX5,360两天(不含服务费),没舍得买保险(回程撞到别人车的时候才后悔这个决定)。
我们的营地位于一个平缓的山坡,这里叫“地肤区”,至于为啥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但“大地的皮肤”,听起来总比什么“A区”、“B区”要浪漫些。你能在这里拥有广阔的视野,眼前是起伏的、青绿色的,地上长着圆球状的可爱的植物,更远处是墨色的山峦。你会不自觉地深呼吸,肺部充满了花香、青草味儿和新鲜空气,再一放松,整个工业社会的污浊都被一口吐出去了。我觉得这正是我需要的,每天和猫一起憋在家里写稿子,只能呼吸对方的二氧化碳。
但营地搭建是个琐碎的工作,让我极其不耐烦。我们到营地已经是中午,然后张罗着撑帐篷,搭天幕。天幕是遮阳遮雨用的,为了防晒,我们要根据阳光的角度布置天幕。它相当于营地里的客厅,对能否优雅露营起到关键作用。王滚滚告诉我,搭建天幕和帐篷是露营的最大乐趣之一,类似拼乐高。作为新手,我学着扎地钉,打绳结,地钉扎进地里,和绳子呈90度。绳子要绷紧。虽然后来据我回忆,那天的天幕好像一直是建峰搭的。
那天天气很好,有点好过头了,九月份的北京突然出现近30度高温。我的行李晒得滚烫,套着羽绒服的塑料袋内侧,已经开始蒙起水珠。我的长裤黏在腿上,燥热极了,又饿又累。
我觉得我不行了,开始后悔来这个地方。工业社会虽然毫无意义,但至少能给我不必汗流浃背的体面生活。别误会,我并不反对流汗,反而时常盼望这样的工作,在工厂里抡铁锤,或者当钳工,凭力气干活,每顿饭吃五个馒头。但现在,我实在不行了。我的体力流失于炎热的气温、无聊的绑绳子以及思考自己“为何如此”,而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伟大目标。我们借来的帐篷也不够炫酷,它太小了,我已经能想到我和女朋友钻进去之后的闷热,而且有根棍子我一直不知道放哪儿。
我撑开户外椅,坐下,脚边趴着一只半个手机大的黑蜘蛛,我想挪挪屁股,远离它,却差点儿一头向后栽过去。
我们的营地看起来很贫穷,这跟我想得不太一样。我们的天幕除了可爱之外一无是处。它足够小,只有一小块阴凉,太阳移动一下,我们就要移动一下,天幕下的所有东西也都要移动一下。后来的一整个下午,我们一直跟着它移动。我们的营地毫无美感,按王滚滚的话说,“没有秩序”,露营这件事有独特的审美体系,美的指向是自然、极简以及布置的艺术。讲究的露营玩家会收纳好所有东西,有用的装备放在外面,参差错落,即便从远看,你也能根据营地的布置判断对方是不是个体面人。极简我知道,之前我一直租的公寓大概就是极简,里面所有的布置都是廉价北欧风。我觉得挺low的,完全无法体现我的生活趣味。但趣味这件事是有成本的,后来换了个地方住,我还是在闲鱼上购置了一套这样的家具。
我们附近的营地都是体面人。离我们十米左右,是三位大哥的营地,他们的富有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他们开着大路虎、大奔驰,三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成熟稳重,沧桑中透着圆滑,圆滑中又有一丝落寞。他们的天幕很大,大到能遮起一座帐篷和一间客厅,即便太阳角度变化,他们也无需跟着阴凉移动。他们的客厅里摆着大大小小四十多盏灯具,锅碗瓢盆收纳整齐,风格统一,挂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我们羡慕地望向他们,而他们在喝茶,吹男人才会吹的牛逼。
©视觉中国
我们想跟富有且体面的大哥们搭话,聊聊他们的装备,或者问问他们是如何奋斗到今天这种地步的。但没好意思。过一会儿,王滚滚路过他们,看到一盏绿色的纸质灯,跟我女朋友说,这款式在小红书上经常见到。一位大哥听到了,显然有点不满,接话说,“小红书上可没有高端玩家。”他说。
于是聊起来。大哥们是solo来玩的,各自带装备,不带女人和孩子,大家聚在一起喝茶,算是中年人的快乐时光。大哥问,“猜猜我们这次带的东西多少钱?”王滚滚只认识一个YETI的保温箱,两三千一个。“这是我们帐篷最便宜的东西。”大哥说。行了,大哥们也等不及揭晓答案了,“我们一个人带的有十万。”他们说。
我羡慕极了,同时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又对他们有点儿瞧不上(“有钱了不起啊?”)。说实话,真挺了不起的,听说他们有一把露营椅,国外买的,自己配的五金,人民币一万二。露营里有个流派叫Glamping,就是精致露营,奢侈露营,听王滚滚说,有些玩Glamping的还会在野外吃火锅(事实上我也看到了有人在搞烧烤,很香)。他们把酒店搬到户外,既享受了自然,又能跟在家一样舒服。王滚滚觉得这失去了露营的乐趣,后来她又刷小红书,发现大哥们的装备的确都是网红款。
当然,贫穷也无法阻止我们对精致生活的向往。下午,我们坐在天幕下聊了会儿天,女朋友拿出咖啡壶煮咖啡,咖啡粉是星巴克买的,我对这种充斥着小布尔乔亚趣味的活动表示不屑。但点火引起了我的兴趣。建峰带了煤气灶,巴掌大小,有明火就能打着。我说我带了打火机,而建峰拿出了打火石,这让我有点自惭形秽。打火石分两部分,合起来像一支短粗的钢笔,分开来一划,火星就掉下来。第一壶咖啡建峰打,第二壶我打,我们都用力过猛,差点把煤气灶打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火星蹦到煤气灶上,火就燃起来,我们就都开心了,这就是自己动手的乐趣。
我们向往自然,但又不敢离城市太远。王滚滚告诉我,露营地一般分成熟的和不成熟的,成熟的营地会给你提供野外的感觉,同时保证你的生活所需。事实上,我们所去的就是成熟的营地,两公里外就是超市,走路大概半小时。之前她去另外一个地方露营,不远处就是个商圈,临走前大家一起吃的火锅。和我们一起的阿萱更专业,之前有一次徒步,差点遭遇失温,但这种活动,我肯定不敢去。
所以我们只能在夹缝中抓住转瞬即逝的自然。后来他们去超市买食材,我躺在地上看书,听隔壁大哥们讲自己在酒吧痛打外国人的故事。过了一会儿,光线越来越暗,温度突然降下来。太阳落山了——是真正意义上的落山,是动词,它像个灯泡逐渐降到黑幕以下。我摸出手机想记录下这个珍贵的时刻,先回了条微信,机械地刷了两下朋友圈,一抬头,太阳已经没了。我第一次知道太阳落山原来这么快。
没有抓拍到的太阳落山
在去超市的路上,我女朋友遇到营地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卖木头,晚上点篝火用的那种。我女朋友就买了。每堆木头15根,一位大叔开着电动三轮车给我们运过来。只有看见了你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木头!不是地上随便捡的小木棍儿或者柴火,它价值一百块钱。每根木头长四十公分左右,十公分厚,很有分量,拿起来剌手,跟你抚摸绿化带里的树是不一样的感觉。我有点兴奋,在木头里看见了火。小时候烧报纸烧野草,实在没火源就烧塑料袋,后来再也没烧过任何东西。
建峰带了石棉网架,也就是焚火台。我们从有钱大哥那里借来斧头,斧头用皮套包着,有种粗粝但高级的质感——只有戴牛仔帽,抽万宝路的男子汉才能拿起它。我们准备把木头劈小,比较容易点燃。但大哥对我们的行为表示不解,“这你肯定烧不着啊!”他说,“得用这个。”然后转身拿起一只喷火枪,按下把手,枪嘴里喷出火来,比烤羊肉串那种火枪喷出的还要大。不一会儿,木头表层变黑,冒起点点火星。我十分佩服,心想原来玩儿火也能分三六九等。
当然,我认为火枪没有劈木头点火好玩,如果我有钻木取火的技能的话,应该会觉得更好玩。建峰用几块木头当底座,卡住要劈的木头,双手握住斧柄,瞄准,劈,动作一气呵成,就是劈不开。我试了试,很开心,虽然我也劈不开,虎口震得很疼,但还是很开心。最重要的是,我感觉我又行了。就好像突然发现了生活的真相,我握住的不只是斧柄,而是信念和勇气。
但点火可没那么容易。那天空气湿度很大,太阳落山后,身边的草上都是露水。木头是潮的,用来引燃木头的草更湿。我们只能烧餐巾纸,一张纸是几秒钟的火,我们指望餐巾纸引燃潮湿的草,草再引燃厚厚的木头——但始终无果,木头越来越黑,但火不见踪影。我想到大哥们,想找他们借已经烧着的木头,转头看,他们的木头一离开喷火枪,也灭了,火盆里冒着灰烟。后来他们找我们把斧头要回去,也得劈木头。看来大自然总是公平的,我想。
再后来,经过不懈的努力,用餐巾纸以及找到的干草烧了大概半小时,木头的水分被烤干,火终于燃起来了!是真正的燃起来,不是餐巾纸带来的假火,是木头在燃烧。我非常激动,根本顾不上吃饭,看着火就不饿了。它很神奇,很古老,它提醒我自己是人类的身份,以及人类的伟大和渺小。于是一整个晚上,我们都围在火边,没人看手机,所有人都在看火。火很好看,一闪一闪的,比偶尔在夜空里飘过的萤火虫更吸引人。
木头在燃烧
我们聊天,我用拍立得给他们拍照,或者玩一些可有可无的小游戏。我们看星星。说实话,天上的星星不多,跟城市里没什么区别,但我还是看它们。它们很遥远,一闪一闪的,像遥远的祖先。几万十几万年前,祖先还是猴子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劈木头、烧火,体验大自然神奇的馈赠,如果他们不时常饿肚子的话。
很快,我就要面对现实了——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我用冷水洗了脸刷了牙,钻进帐篷,身上黏黏的,完全不想碰到自己。另外,是谁说野外晚上很冷,还要零下的?为了防雨,我的长款羽绒服只能堆在帐篷里,我把它当枕头,睡袋压在身下,然后满脑门都是汗。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我被冻醒了。天已经蒙蒙亮,雨滴拍打着帐篷,几只苍蝇和一只不知道叫啥的大虫子钻到帐篷和防水布的中间层,嗡嗡嗡响,我不胜其烦。我下意识去拉身边的被子,也就是我女朋友的睡袋,她也醒了,并推开我,让我盖自己的。
我穿上裤子,钻出帐篷,眼前的景象非常动人。天空朦朦胧胧,水汽很多,经过一场雨,绿色都更加鲜嫩。我饿了,闻到阿萱烤好的面包,我走到她身边,她果然客气,我也就不客气了,拿起一片塞进嘴里。我自己走到很远的地方,走过很多帐篷,还有湿湿的泥土,看见一所佛塔,这里最早是座寺庙,已有上千年历史。佛塔在营地的最角落里,没人过来,但我听到有人念经,后来发现眼前摆着个念佛机,一直重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再后来,我们回去了。王滚滚跟我说,她的箱子轮子上沾着天开营地的泥土,或许还有其它营地的泥土,她没清洗,箱子就放在家里。“真的不是因为懒,”她告诉我,她是个很爱打扫的人,只是想把“秩序之外的一点点细节”保留下来,就像她的办公桌上总放着露营灯和水杯刀叉一样,她从来不想把它们收起来。
生活中总有些解释不了的事,就像人类经历了几千年、上万年发展成现在的样子,但最让我们开心的依然是生火一样。我想这次露营之后,我需要缓一段时间,不是因为它不好玩,或者不能洗澡。当我踏足柔软的草地,看到半个手机大的蜘蛛的时候,我会希望它们是真的,它们也确实是真的。但我真正想要的好像又不止这些。我与那些火里的祖先产生了连接,但不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生活里有打火石,有大蜘蛛,但必定没有100块15根明码标价的木头)。还是算了吧,我们终归是好龙的叶公。
对了,后来我跟王滚滚商讨如何讽刺我们这些虚伪的人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很喜欢一家户外主题风格的餐厅,开在三里屯。餐厅里全是户外元素,地上是石子,有露营桌和露营椅,咖啡放在焚火台上,卫生间把手是攀岩的岩点。当然,这些都是假的,它可是在三里屯。但她还是希望它能一直开下去,即便在这么个假的,且充斥着越来越多打卡网红的地方,我们依然能说服自己,剥离出原来的生活,假装自然就在身边,而城市早就被我们甩在身后。听起来好像不是那么讽刺,反倒有点悲哀。但就这样的,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
◦ 王滚滚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