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结弦:我,就是风暴! | 谷雨
但对于羽生结弦而言,无限接近4A或者说人类运动的极限,是比获得金牌更重要的使命。于是在摔落后的几分钟滑行里,他继续像一位战士那样,完成了这个春天的第一场战役。
为了挑战今天的4A,羽生结弦已经准备了将近4年时间。在2018年平昌冬奥会成功卫冕冠军后,羽生结弦就开始把目标锁定在了4A,去挑战那“99.99999%可能失败”的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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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样滑冰中,4A无疑是那个少有人能企及的技术顶峰。“4”,四周半,这是迄今为止人类能在冰上起跳后旋转的最大周数;“A”,则指的是阿克塞尔,花滑已有的6种跳跃中,唯一一种向前起跳的跳跃方式——对于大部分适应了向后滑行发力的选手来说,“向前”本身就是足以让人恐惧的事情。这些多重技术难度的组合,意味着花滑运动员需要用更大的跳跃动力和转速去克服重力的阻碍,实现空中那不到1秒时间里的轻盈。有人曾这样形容4A,你需要在起跳前拥有刘翔般的速度,同时又要在起跳时拥有乔丹的力量。
事实上,在去年12月的全日花滑锦标赛的赛前公开训练中,羽生结弦早已抵达过这个无人之境。在训练的公开录像里,人们可以看见那个身穿白色上衣,黑色长裤的少年,在来来回回地三次试跳中,最终以一次单足落冰,实现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4A跳。那一刻如此美妙,又如此短暂,像一股白色旋风呼啸而过,羽生结弦后来用立定跳远作比喻:就像你一边跳远 6 米,身体同时在空中转体四周半。
轻盈的背后,是无数次狠狠摔倒在地的沉重。有研究者曾做过测试,花滑选手在落地时受到的冲击力,大约是自身体重的5到8倍,并且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秒之中。去年的一次自由滑训练中,羽生结弦就在一次4A的尝试中扭伤了右脚,他当时形容摔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死亡一般的恐怖”,“每一次我的身体都重重摔在冰面上,仿佛是死亡跳跃,我是带着自己指不定哪次就会摔出脑震荡,然后死掉的心理准备在训练的。”
“请以奥特曼为主题帮我编一个节目!”羽生结弦人生中的第一场冰上比赛,是从5岁时的一次奥特曼节目开始的。老师帮他编排了一组《盖亚·奥特曼》,妈妈则为他量身订做了一件红蓝相间的奥特曼大衣,衣服的前胸上,还有着奥特曼的红色能量灯。那是花样滑冰带给他最初的快乐。
然而,除了表演节目之外,花样滑冰给羽生结弦留下的童年记忆大多与痛苦相关。他出生在仙台,父亲给他取名“结弦”,希望他的人生能够像弓弦一样张弛有度。可他自小体弱多病,饱受哮喘的折磨,滑冰最初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体能上的训练。4岁时,他开始跟着姐姐一起去滑冰学校上学,每天反反复复地摔倒在冰面上,老师也不留情面,有时严厉起来还把他轰出了滑冰场。他后来在传记《苍炎》里回忆当时的痛苦“那段时间真的很讨厌滑冰训练,太辛苦了,好多次都忍不住想哭出来。每天放学背着书包就得直接去冰场训练,周末还有晨练。”
比起滑冰,那时候他更想成为一名棒球运动员。但每当想起放弃的念头时,他总是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滑冰?明明最开始是因为喜欢才滑冰的,为什么“快乐的事情”如今却逐渐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当时他没想明白,只是觉得,“不能在这里气馁、放弃。”于是一步步走下去,直到小学四年级参加日本初级花样滑冰锦标赛,拿到了小组的金牌。
2011年,日本发生大地震,海啸摧毁了羽生结弦老家的房子。那场9.0级的大地震发生的时候,羽生结弦正在地震的中心——老家仙台的冰场里训练。那时他刚刚结束了四大洲的花样滑冰锦标赛,正在加大训练量,为下一个赛季努力。
“我吓得已经不能动了。”最让他恐惧的是,失去家人的念头再一次浮现。他小学时家乡就发生过几次地震,每一次地震时他都在冰场滑冰,而妈妈当时在一个摆满大型货架的地方工作,“我脑子里想的是‘妈妈没事吧’。”那段时间,羽生结弦一闭上眼就会浮现地震发生时晃动的画面,他想着,“已经不是滑什么冰的时候了。”
整座城市瘫痪了,羽生结弦与家人住进了灾民安置点。仙台冰场被震得破碎不堪,训练更是无法继续,他甚至连一双完好无损的冰鞋都没有。那或许是羽生结弦最绝望的日子,活下去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了,谈何滑冰呢?他开始想着,以后要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过普通人的生活。
但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全国各地的人都在支持他,邀请他前往各地参加慈善冰演,他曾用一句歌词形容那段日子,“人绝不是能单独一个人生活下去的,是被支持、被守护着的。”他意识到,不能“丢掉作为受灾地区选手的自尊心”,不想被人说“羽生因为地震没能努力滑冰”。于是地震10天之后,身心俱疲的他还是想办法,开始辗转到更远的冰场去训练。在那一年随后的日子里,他陆续参加了全国各地60多场慈善冰演。
于是后来人们记住了那年4月,神户慈善演出会上的《天鹅湖》。那是羽生结弦在地震之后特别选择的曲目,像一只经历了痛苦挣扎的天鹅,在地震之后张开双翼,启程出发。也是在那场大地震之后,羽生结弦更加坚定了自己滑冰的信念,“看到我表演的朋友,哪怕感到一丝鼓舞,哪怕产生一点儿往前看、向前走的力气,只要能从我的表演中感受到点儿什么,我的表演也就有意义了。”
11岁时,羽生结弦获得第一个日本比赛冠军,当时他留着与自己的偶像,俄罗斯花滑选手、被称为“普皇”的普鲁申科同款锅盖头发型,小男孩对着镜头说,我的目标是拿到索契奥运会的金牌。
羽生结弦真正在日本变得家喻户晓,是在2010年3月,羽生和村上佳菜子二人双双获得世界青少年锦标赛冠军。经此一役,他也成长为“花样滑冰黄金时代”的新生代接班人。
在加拿大魁北克举办的2011年大奖赛总决赛中,参赛选手几乎都是二十几岁的选手。17岁的羽生是日本男子单人滑史上,第一位以高中生身份参加大奖赛总决赛的选手。
2012年,为了在索契冬奥会拿出更高难度的步法和更精彩的表演,18岁的羽生结弦决定离开家乡,前往加拿大训练。纪录片《奥运金牌之路》里,训练间隙的羽生一直盯着iPod,镜头给到上面的图片,是一枚索契冬奥会的金牌,“总之不管什么时候都在想索契的事情。”
冬奥会上,男子团体赛率先开赛,羽生结弦以完美的表演获得了97.98分,比普鲁申科还高了6分。赛后,俄罗斯的报纸预测,能成为下一任王的只有一人,就是羽生结弦。
男子单人赛前,由于腰伤复发,普鲁申科退赛了。短节目,一首羽生结弦之前不停刷新纪录的《巴黎散步道》缓缓响起,羽生英姿飒爽,101.45分,成为史上第一个超越100分的选手,看到得分的时候,满头大汗的羽生双拳紧握,大呼一声“好!”金牌的强有力竞争者陈伟群获得了97.52分。
到了自由滑,《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伴乐响起,羽生结弦练习了很久的4S(后内结环四周跳)摔倒了——本赛季五次比赛里,他只成功过一次。接下来的4T(后外点冰四周跳)很完美,然后意外发生了,他熟悉的3F(后内点冰三周跳)再次摔倒,这让他感到慌乱,体力也急剧消耗。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身体也无法轻松自如地行动,这就是奥运会的魔力吗?”他觉得,金牌正在离他而去,后半段表演,他完全凭借着毅力和本能在完成。最终,他的自由滑获得了178.64分。留给他的只有忐忑又令人沮丧的等待。令人意外的是,随后出场的陈伟群在四周跳和三周半跳上都出现了失误。羽生结弦获得了冠军。
和其他运动相比,花样滑冰最大的不同是,它既要求高超的技术,还追求如芭蕾一般的艺术性。羽生结弦是少有的能兼具二者优势的花滑选手,他有挑战无人成功的4A跳的勇气,还拥有极强的感染力,表演时哪怕是一个眼角抬起的微小动作,都能让观众感知到他所营造的另一个世界。
日本在令和元年第一天评选“平成英雄”,第一名是日本国民天团SMAP(成员有木村拓哉),第二名就是羽生结弦,超过了第三名的宫崎骏。
但与赛场上的浪漫张扬相反,现实生活中的花滑王者却极力不想引起别人的注目。他没有公开社交账号,也声称不用智能手机,但他经常戴着耳机,光耳机就有50多副。
“其实我很孤独的,就是周围的环境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或身体状态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如果不把自己与外界隔离的话,就无法做到自己理想中的表演。所以,某种意义上讲,我更希望自己是孤独的。”
羽生结弦曾跟启蒙教练山田真实抱怨过,自己一出门就会被拍照,很烦恼,山田安慰他,“这是大家对你的关注,有一天他们不追着你了,不是也会有点寂寞吗?”
让他着迷的永远是冰场,在那永恒的一霎那,孤独离他而去。
索契冬奥后,羽生结弦进入了巅峰期,他不停编排出难度越来越高的节目,一次又一次地刷新自己创造的世界纪录,并于2016年实现了国际滑冰联盟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四连霸。如果说索契冬奥会上他还需要忐忑地等待结果,那么之后他只需要完成比赛,脸上自信的笑容就已经预示了比赛结果。同时,由于他对于四周跳的不停挑战,整个花滑届加速进入了技术新时代。2016年的一次采访中,他说自己的目标是,“每一天都要相信自己,每一天都去超越自己。”
毫无意外地,花滑运动员要与伤病作斗争,而羽生结弦的斗争方式近乎决绝。2012-2013赛季,羽生结弦左膝受伤,随后在一次公开练习中又扭伤了右脚腕,双腿受伤,如果不用止痛剂,就无法继续参赛。但一旦使用止痛剂,做跳跃和步法时双腿会稍微丧失一些感觉,也会影响滑行。为了保证双腿的感觉,他决定只服用适量的止痛剂,咬着牙踏上冰场。
2013年,他考入早稻田大学,选修了人类情报科学。这是一门有关人体工学的学科,可以通过算式得出人体哪部分施加压力有利于起跳。平昌冬奥会之前,因为受伤,不能上冰训练,羽生结弦研究起自己的伤势,看各种论文,自学《解剖学》。
他的上课笔记密密麻麻,红色字迹是重点,蓝色字迹是老师的讲解,绿色字迹则是他的理解和延伸。“这些全都非常重要,要把他们全部用在花滑上”。
2014年,羽生在一次练习中与另一位花滑选手闫涵相撞,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站起来时发现下颌流血。布莱恩教练劝他:“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以后日子还长,还可以作为滑冰运动员滑冰。”但羽生结弦用日语回复他,“和那些没关系,我想进总决赛,我得上场。”
他缠着绷带、下颌贴着止血胶布完成了比赛。
2015年,又是一段与伤病搏斗的历史,“住院两周,静养一个月。但我没等到一个月,过了三周左右就上冰了。然后果然一直都在下意识地保护术后伤口。因为是下意识,所以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的肌肉在减少。身体的一切动作都为了保护术后伤口,结果跳跃周数也不够,后外点冰跳时右脚严重挫伤。本来右脚就很疼,那次落冰时,(腿的内侧和外侧都)也一直感到阵痛。结果脚踝肿得鼓鼓的,都穿不了鞋了。不是穿鞋太疼,而是根本穿不进去。于是,我又不得不静养了两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法训练,疼得都走不了路。”
之后有七周的时间,他没有参加比赛,而是通过反复观看录像和进行意象练习来保持跳跃的感觉。
世锦赛上,他后外点冰四周跳摔倒了,拿了银牌,感到很不甘心,哭了出来。赛后伤口再次发炎,他却云淡风轻,“要小心一点儿,医生也叮嘱过了。而我却不怕死地跳起了四周跳(笑)。每跳一次,估计都会拉扯到术后伤口吧。”
2017年,在一次挑战难度更高的四周跳4Lz时,羽生结弦右脚踝韧带受伤,随后几乎缺席了所有的比赛,三个半月没有公开露面。重新上冰后,右脚的疼痛依旧让他不能完成跳跃,平昌冬奥会的日期逐渐临近,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不再试图等待病情恢复,而是冒着可能恶化的风险,服用止痛药上冰。
做出服用止痛药的决定后,他说,“哪怕之后脚踝不能动了,我也要拿下平昌冬奥会的金牌。”
2018年,在平昌,羽生结弦的短节目的完成几乎完美,曲终时,他嘴里轻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他获得了111.68分,位列第一。自由滑,他身穿白色和金色的花滑服,跳了自己平昌冬奥周期新编排的曲子《阴阳师》,乐曲神秘、内敛,忽而邪魅,忽而狂热。开场,三个四周跳全都顺利完成,下半场一个险些摔倒的失误,他通过临时调整动作找回了得分,最后是令他之前受伤的Lutz跳,他又几乎摔倒,然后是一段愈发激昂的音乐,在不停的旋转中,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爆发出来了。这不是最完美的一次《阴阳师》,却是最伟大的一次。
央视解说陈滢的一段话与当时的羽生结弦完美契合在一起: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结束时,他弯下身,在场上缓慢地滑行着,他喊了很多声“赢了”,不需要再像四年前那样忐忑地等待比赛结果,他不止是赢了比赛,也战胜了自己。男子花滑历史上第一个卫冕冠军伸出双手,抚摸了自己一直坚持到最后的右脚踝,说,“真的谢谢你”,然后拍了拍冰面。
正如陈滢所说,受过伤的冠军再次卫冕,那场景,仿佛命运对勇士低语:“你无法抵御风暴!”
2017年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的颁奖典礼上,羽生结弦举着日本国旗接受拍照时,发现和他相隔一人的中国选手金博洋举反了中国国旗,立即滑到这个比他小3岁的后辈身边,帮他把国旗翻正了。羽生结弦总是鼓励着金博洋,会用中文喊他的小名,“天天,加油!”
尽管羽生结弦没有开通任何社交账号,但在微博上,收集和发布羽生结弦相关资讯的账号有很多,其中关注量最高的账号有220多万粉丝。
2021年10月1日,中国驻日大使馆收到了一份特别的“嘱托”,来自日本羽生结弦的粉丝们:“现场加油,就拜托中国观众了。”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回应道,“交给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