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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主业程序员,副业裁缝 | 谷雨

翟锦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3-02-27

为了应对职业焦虑,很多人开始增加一份副业。有人主业写代码,副业做裁缝,主业打铁,副业做饭,还有人一边搞工业设计,一边给人预测未来……大家做副业的初衷,不管是为了给未来增加一点确定性,还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最后都或多或少纾解了生活中的焦虑和不安。副业与其说是第二份工作,不如说是生活的一个出口,他们得以跟更多人建立新的连接。


撰文丨翟锦
编辑丨金赫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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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焦虑

即将30岁的时候,程序员王小凡开辟了一个副业——做裁缝。去年10月,他购入了缝纫机、锁边机,还有两个人形模特。花了三个晚上他拆走了沙发在客厅布置了L形工作室那天晚上11他拍下了这个未来工作室的照片每天晚上7点回到家他坐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

“噔噔噔噔噔”,缝纫机的声音细密,富有韵律,他戴着耳机,全身震动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在骑摩托车。

工作室 ©王小凡

白天写程序,晚上做裁缝,他打着两份工,但在精神上比之前还要轻松。每天,王小凡都盼着回家当裁缝。上班也不拖拉了,他只想赶紧把活做完,甚至还会催同事干活,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都是高兴的,“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他说,上班都不那么压抑和无聊了,因为一个有意思、有前景的事情在等着他。

踩缝纫机不像写程序,要动脑子,这是一个体力活。手要压着布,防起皱和走歪,脚踩踏板,控制缝纫速度。王小凡一开始踩脚踏板,像踩了油门,手把布送慢了,布全缩一块了。他后来学会控制转数,先学会慢,他结结实实用了两个晚上踩出了不错的直线和圆,再后来他练习快,转数从2000,增加到2800,最快的时候3200,变得熟练起来。

买缝纫机的时候,王小凡都不知道怎么开机。老板很好心,教他哪个是穿线针,朝哪边,怎么调速度,怎么剪线。现在他画图纸定制了一套激光雕刻机,把床拆了,决定组装裁床。他安装错了两回,一边问店家一边重新安装,进度已经接近完成,等有了裁床,他的工作流程就闭环了。

组装裁床 ©王小凡

很长时间以来,王小凡一直准备做一个副业,作为生活的另一个支撑点。不安全感从2020年初被裁员开始的。当时公司已经融资到了D轮,但疫情一来融资撤回,王小凡在的部门被裁掉,公司被卖给了投资方。领导宣布裁员消息时说:“这天还是来了。”

失去这份工作,他的生活也快坍塌了。除了工作,他没有别的收入,每个月还要负担重庆的房贷和北京的房租。他尝试过创业,一年赔了20万,最后还是选择上班。王小凡清晰地在一秒内说出自己现在这份工作的时间是13个月,他已经厌倦了工作里的无聊,无意义,每天下班6点前开会,挨个汇报今天完成多少活,还差什么活,遇到什么问题。

“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铺地板砖的,今天这堵墙砌好没有?你说我今天有点事,我耽搁了一下,这堵墙砌了80%,他说晚上加班辛苦一下,把它砌完。”

2022年的12月份,王小凡每天去公司都不想打开编码软件,上班需要不断做心理建设:“一定不要辞职,不要冲动,再忍一下。”

那一整年,王小凡陷入强烈的年龄焦虑,他要30了。年龄的增长,带来的是更大的危机和迷茫。他在床上躺了四天后,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开始泡咖啡馆,积极跟陌生人社交,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做复古服装的女生。他们从下午两点聊到六点,他央求女生教他,女生犹豫周期太长,他软磨硬泡,女生一松口,他当场塞她5000学费,怕她变卦。女生做衣服的时候,王小凡就在旁边看,他平时周末都泡在服装工作室,聊天,正经的课上了四节,女生带他做裤子的版型,婚纱的版型,还有缝纫机器的一些使用。

确定要做裁缝后,王小凡的年龄焦虑在慢慢消解,他充满了斗志,最近在招聘重庆本地服装模特,在布料市场上看到了好看的布,决定试着做一件女士卫衣和男士夹克。

©王小凡

在他看来,做裁缝的职业生命周期远高于程序员,毕竟再过5年,他就要触碰到互联网行业的中年高压线了。做裁缝满足王小凡对副业的想象,甚至可以开启第二职业人生。在他的分析里,服装行业需求广泛,像餐饮一样,等他35岁找不到互联网工作的时候,他就开个裁缝店,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王小凡对于裁缝职业的执着,从很早就开始了。他小时在农村长大,上面两个姐姐,还有大他几岁的表哥堂哥,他都是捡旧衣服穿,要把裤腿卷起好几层。去市里读高中,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大家全都穿校服,他喜欢去图书馆看时尚杂志,看杂志里的漂亮衣服,那时候他就想当一个裁缝,但需要学美术才能报考服装专业,他于是当了一个程序员。


主业打铁,副业做饭

根据智联招聘报告2022超过8成白领有意开展副业有高达53.9%的职场人表示正在从事兼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再依赖一份工作在小红书上检索“副业”几乎全都是教人做什么副业的博主贴他们提供了一些建议,诸如配音自媒体ppt设计电商等等但左边栏有人推荐右边栏迅速就有人避雷而豆瓣小组“副业失败的一天”里23万人在组里一边提问一边排雷从卖花灯摆小吃摊到做博主大家可以复制的副业路径大同小异,竞争激烈不少人赚不到钱换了又换20226月人民网曾发表了一篇评论题目是《正视自我,摆脱副业焦虑》,让人不要因参与者众多而感到焦虑

“要赚钱。没钱。主业有时不稳定。”这是施丽开始副业的原因。她的工作是做影视化道具里的盔甲。她在一个十几人的工作室里工作,用绳子把一个个甲片串起来,手臂、腹部、背部都有不同的穿法。洞小,绳子很粗,要用很大的力气把甲片绑的很结实,盔甲穿在身上有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需要编织和固定,不然没法拍动作激烈的打戏。

她最开始做的时候,手经常痛,起了一层茧子。她偶尔也会打铁,把一整块铁打成一个圆形,再打出头盔的形状,面上打出一些花纹,一个头盔要从早打到晚。向工作室下订单的主要是古代影视剧、电影项目和一些私人玩家。根据兵器的变化,盔甲的演变也不一样。

施丽做的是士兵的盔甲,轮不上做电影主创的盔甲,他们还会给战马做盔甲。她入行以来,做过明代和宋朝的盔甲,她最喜欢明代的盔甲,明代战争打得密集,盔甲多样化,实用性强,内衬也做得好,符合她的审美。她很期待在影视剧里看自己做的盔甲,一般是在战争的大场面,广角镜头里她能看出哪些是自己串的,或是两阵厮杀的近景镜头,她想看自己做的盔甲在镜头下的质感,那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过这个行业很小众,过去几年影视行业低迷,她从业两年,从没赶上好时候,工资一直都是4000,去年上半年几乎没接到什么订单。

盔甲做久了,她也开始发愁收入少。施丽想过摆地摊,卖钵钵鸡,但是她不想付出成本——买餐车得好几千,对她是个大支出。10月份,她偶然看到小红书上一个关于上门做菜的帖子,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她经常被朋友夸赞做菜好吃,对于要把做菜这事职业化,她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她跟室友说,这个东西挺有意思的,我们俩都挺空闲,要不做一下试试?室友也一口答应下来,接一个单子也行,正好省了自己买菜的费用。

做了半个月后,施丽有天回过神来,今天怎么接了这么多单,她一算,赚的还挺多。那一周多的时间,大家有的阳了,有的阳康,需要吃到家常菜,她身体康健,一天能接七十单,是平时的三倍,那时候工作室也休息了一段时间,不用串甲片,她每天都出不来厨房。她也顺其自然做到现在,室友备菜,她炒菜,做完一起收拾厨房,两个人一个月进账近2万。

她主打家常菜,菜单里可选的数量不多,发给客户们,看大多数人选择吃什么,她就买什么。单子少的时候,她自己吃什么就会送什么,最近她在吃减脂餐,也卖得很好。她一周接五六次上门做饭的单,挑挑拣拣。她并不太愁客户,如果点的菜数量太少,或是太复杂,或是不报销打车钱,她都不接。附近的熟客会直接告诉她家里的密码,让她在下班之前把饭做好,回家直接吃。

©施丽

她现在有一批稳定的顾客群体。每天接20个外送单,午餐晚餐得做三个小时,两荤一素,45块钱,比外卖贵,但比下馆子便宜。她不再去工作室里工作,为了平衡主副业,她把甲片搬到了家里,见缝插针地做,主业均匀、零散地分布在午饭和晚饭前后的间隙,做完饭,她睡个觉,就坐在桌前串甲片,她已经是个熟练的手艺人,可以边看电视边串,可以边听歌边串,脑袋放空。

在做盔甲之前,施丽在建筑行业做测绘,她换了四个工作,但生活永远没有变化,她经历过非常漫长的焦虑,一想到要工作,就生理性想吐。直到她选择做盔甲,才感觉到久违的平静。这份工作唯一的缺点就是经济上收入少,但现在她找到上门做饭这个副业作为弥补,她觉得自己还能再串五年盔甲甲片。

但很多人都是因为焦虑才开始做副业。沈颜云,主业程序员,副业写小说。他观察自己身边很多人都急于拥有一个副业。大家不再那么相信努力工作就有回馈,一切都变得不确定,“副业是更不确定的事情,但现在大家想抓住这个不确定的事情为以后谋得一个确定性。”

但把写作当成副业也不容易。写作是非常依赖状态的事情。如果上班出现很多烦心事,心里烦闷,他到晚上就会写不出来。作为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我理解他的感受,我常常从白天写到深夜,来回踱步、做家务、睡觉、玩猫,但这些不是拖延,都只是写作的前戏,经常只有deadline的深夜前才能写出字来。程序员沈颜云也没法在上班摸鱼的时候写,他需要一段完整的、安静的、不被打扰的时间。

写小说的工作台 ©沈颜云

两年多以来,沈颜云保持着稳定的节奏。每周一三五和六日写作,晚上七点下班,回到家先复盘当天工作内容,在备忘录上写日志,之后开始写作。就算那天忙他也要写一两百字,保持手感。写作一般从晚上的9点半开始,工作日他严格控制写作时间,有灵感也要强行斩断,周末有时候灵感来了,写到一两点,被女朋友催去睡觉,晚上睡觉都会做梦写作,身体已经休息,但脑子还很活跃。第二天醒来后,依然很累,他会有某一瞬间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什么也不干,一直待在这种上班和写作的状态里,人很紧绷,像在做两份工作。

沈颜云现在正在写两本小说,一本写了一百多章,写了一年多,他现在正在从头修改故事框架,在他的计划里,那是三个王国之间的权谋故事。

另一本开始了两万字,“一个悬疑故事,像《白夜行》,当大家都以为凶手是凶手时,其实凶手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这两个小说都完成于他下班后的空闲时间。

他上班的过程像是一个程序,沈颜云形容自己是一个NPC,活在楚门的世界里,每一天都跟昨天一样,做着重复的工作。9点出门,9:10上地铁,9:20出地铁口,去到公司刚好9:30。这种稳定的、有秩序的生活,过久了特别想逃走,有段时间他一遍又一遍想怎么走大西北的路线,但都没去成,他提过离职,被领导加薪挽留。

在沈颜云看来,写代码跟写作小说流程很像,只不过语言不同。写代码像打俄罗斯方块,需要什么就叠进来。工作整体是固定的,只需要在框架上填补东西,优化局部代码。他形容自己现在写长篇小说,就像在做项目:首先,你要确定前期需求,第二步做大纲,设置故事线,细化到每一章。第三步,规划项目进度,把短故事框架扩展成长故事框架,慢慢完善故事,解决一些bug。

不过写作是靠想象力指引,充满有意思的脑洞,飘忽不定的想法和意外的收获。当马斯克宣布将要制造脑机接口,增强人类智力的新闻出来后,他由此写了一个故事,当多个大脑联成一个网络,以分布式模式开发,是否有可能变成一个超级计算大脑系统?

他写了一个瘫痪的老人,把自己的大脑和三个克隆人的大脑联接在一起,三个克隆人过着三种不同的人生。

有灵感的时候,写作带他进入另一个世界,给他带来很多愉悦感。但相比于程序,写作是一个相对残酷的事情。以前沈颜云还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写出一个作品。但后来看了更多人和事,他知道,很可能写10年都没有打工赚的钱多。写作对于沈颜云来说,是一种不确定性,但这也是他工作以后,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


副业拯救生活

还有一些人选择副业并不只是因为年龄职业收入的焦虑仅仅因为兴趣

王明一年多以前还在北京做工业设计,他喜欢这个工作,但不喜欢这个行业。刚进公司的时候,他就跟老板说,他不加班,一定要双休。他很早就放弃了对工资增长或是工作能力增长的欲望,他要锻炼其它技能,不管老板画多大饼,他不为所动。

可以让他不被工作裹挟的技能就是算命。这是一个难以被复制的路径,王明接单算命6年,最开始不收钱,他称之为实践活动,后来开始收钱,正好也能赚些生活费。他收费不高,最开始算卦50,现在收100,有的200,平均一个月大概算四五十个人,以此生活没有问题。当时同事们都知道他在算命,甚至老板决定什么合作项目的时候,也会让他算一算。

相比于事业和生死问题,王明不喜欢接感情的单。什么时候找到对象,分手了能不能复合,问这两个问题的最多。前者倒还好,后者可能很麻烦。本来一个问题从起完卦不到半小时就完事了,但是遇到有些人能倾诉三四个小时,把算命的当成树洞,消息从早蹦到晚。

找王明算命的人里,有打工人,也有老板,一二线城市居多,80后、90后居多。有一个大公司的高管,每天找王明问底下的人有没有离职想法,和同行有没有挤兑自己?最近也多了很多裁员的问题,自己会不会被裁?什么时间点会被裁?

设计行业的人充满焦虑,他很多同学即使在大厂工作也非常没有安全感,大家经常讨论有什么转行的机会,自己该去学习什么新技能,但很多人还没有能力跳出去。王明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想自己即使放弃做设计行业,靠算命这个技能,去哪里都饿不着。

不过在很多人看来,算命十有八九是骗人。我把这个质疑扔给王明。但王明觉得,自己算命很快乐,像是做数学题。

工作第五年的时候,王明决定不再卷下去了,他辞职回到老家,全职写书,靠算命挣生活费。

大家做副业的初衷,不管是为了给未来生活多增加一份可能性,还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最后都或多或少纾解了他们在主业里感受到的焦虑和不安。副业与其说是第二份工作,不如说是一个生活的出口,他们减缓给自己定制kpi,得以跟更多人建立新的连接。

施丽的主业是做盔甲。在工作室里,大家十几个人锤锤打打,到处是灰,木屑和铁屑,大家戴上口罩和耳机,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但自从做饭以来,施丽有了更多和外界互动的机会,这种互动还不会越过边界,大家询问她怎么做菜,或是向她抱怨工作太累,夸赞她拯救了自己的生活。

这是种和谐的、轻松的、信任的关系,没有情绪劳动,她不仅能赚钱,还感受到强烈的、甚至时时刻刻被需要的感觉。春节回家期间,她每天都会接到常客的微信问询,啥时候回来想吃饭了。

©施丽

“很像那种自己在外面养了一群野孩子,妈妈没回没饭吃的感觉。”有一段时间,她不想吃自己做的菜,给别人做完饭后,她会自己点个外卖。

而做衣服给王小凡带来更多的感受。一开始把裁缝当副业,他也想要做一家与众不同的服装定制公司。他给自己划定了严格的时间线,第一个月做点衣服,第二个月再做点衣服,第三个月开始接单。

但他发现渴望接单的时候,自己是不快乐的。每天上班要完成公司的kpi,下班还要接着完成自己的kpi,他想这种状态是不对的。

他刚买回锁边机的时候,一直断线,尽管看上去是个麻烦事,但是他沉浸其中,经常下班就开始研究锁边机的构造,一直修理机器,一抬头,发现布终于好了,线不松了,也不崩断了,可以开始玩机器的时候,12点了。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自己沉浸在一件事里,并且能获得成就感,虽然他的进度缓慢,但是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做下来,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进步。

锁边机 ©王小凡

几天前的晚上,王小凡决定试做一件成衣。老师已经提前预警过了,等你自己做衣服的时候,你会真的被自己的衣服丑哭的。他把布料的前片和后片,用锁边机缝在一起,自己用剪刀拉出前领口和后领口,上身发现大了,他就往小了剪,再往小了剪,最后越做越不对称。

但就像玩泥巴一样,一边想一边捏,他一边勾轮廓,一边剪袖口。那天晚上他梦到自己一直在踩缝纫机,做出了一件好丑的衣服。醒来后,他觉得好笑,他不挫败,因为他知道自己终究会做好一件衣服的,他最终会做到的。 (来源:腾讯新闻)

◦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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